好看的短篇小说有肉多


短篇散文 2019-07-03 20:03:07 短篇散文
[摘要]好看的短篇小说有肉多一:短篇小说:骨与肉如今变化真是大,才几年功夫,周遭都是大楼了,俺爹俺娘就是回来,也找不着家了,都拆哗啦了,平房见不着了。但愿你们在阴间不冷,我们弟兄几个快给你们搬家了,到了农村老家,恁老两口就安心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年经常想到死的事儿,知道想这些事没有用,而且还不吉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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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短篇小说有肉多一:短篇小说:骨与肉


如今变化真是大,才几年功夫,周遭都是大楼了,俺爹俺娘就是回来,也找不着家了,都拆哗啦了,平房见不着了。但愿你们在阴间不冷,我们弟兄几个快给你们搬家了,到了农村老家,恁老两口就安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年经常想到死的事儿,知道想这些事没有用,而且还不吉利,可就是控制不住。可能年龄大了,除了生理变化,心理变化更大。周围有老哥们雄赳赳气昂昂表态:该死该活屌朝天,到了身体不行了,别瘫在床上依赖人,咱小刀一抹,哧溜,主动找阎王爷报道,多好!说这话的人好像很大气,胸怀宽广,其实未必,咱不但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我遇到过多少喊得响的,结果真病了,以前的豪言壮语找不着了,赖在病床上活一天算一天,古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有道理,到时候谁也别嘴硬。
我老妈死的时候,俺家里简直就是塌了天,弟兄们觉得往后日子怎么过!俺老爹一下子病了,好长时间返不过乏,结果怎么样,时间就是治病最好的药,我们都过来了,过得还不错。老爹呢,犯着哮喘病,吼吼的,可能那个大姨看着他的退休金了,把他迷痒的,老爹竟然有了想法,吭哧吭哧地和我们说,他要考虑再找个伴儿,不就是再婚嘛?拽什么文明词儿!我们弟兄三个异口同声:不太合适!好歹让他孙子舒服点吧,别冷不丁又冒出个奶奶来,算什么事儿。再说,我们也老得快不行了,让我们对一个中年阿姨喊“妈”,说实话,我真张不开那个口。时间不抗混哪,一天天不知不觉就过来了,好像眨巴眨巴眼又是一年,老三结婚那是哪年?现在,老三的闺女都已经上学了,咳!
我总是担心自己是不是有些落伍了,年龄大了,跟不上形势,就连最熟悉的汉字,整天嘴里说手上写的,怎么突然冒出些生僻字来,不认得了,比如有个“囧”字,笔画也不复杂,有点象形,好像人耷拉眼皮囚在盒子里,怎么念?不知道,以前也不用,没见过啊,而且气人的是,这个字好像一夜之间到处都是,连报纸也拿它当题目。后来我虚心请教,问别人这个字怎么念,聪明人告诉我这个字念“穷”,奥,穷,妈的,关在那么个地方,垂头丧气的,哭成那么个惨样,能不穷吗?我偷偷看过孩子的博客,这小子竟然把一个人说成“一坨人”,在我印象里,也就是狗屎可以论“坨”。什么世道,气死我了。
物价涨得没谱了,什么破青菜都好几块,以前肉才几毛钱一斤。现在上趟市场,破开一百块钱一会儿就没了。你看,给俺爹妈迁坟,老家亲戚说现在五千块钱顶不住了,说请人挖坑、砌底座、石碑,还有摆几桌席,农村这几年也变了,酒席不是简单弄点肉、菜就完了,起码得上海鲜,白酒就是金六福也得两个星,烟不济也得黑泰山吧?10块一盒,一桌至少五盒。
亲兄弟明算账,我和老二、老三说了,咱爹妈的事儿,咱每个人拿两千,按说拿这两个钱儿不是什么事儿。谁知道,还就是有事儿!原因和“重男轻女”有关,这个咱说了不算,是老规矩定的。我有一个儿子,老二也是儿子,只有老三是个闺女,我提前咨询过,立在老父老母坟前的碑,怎么刻?老家的四大爷说,按多少年的传统,我和老二的孩子都要写上,老三的是女孩,以后要出嫁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和咱龚家没关系了,她的孩子也会跟着男方姓,你爹你娘的碑上,就不留老三孩子名了。
我知道老三特别疼他的闺女灵羽,现在的年轻人全都这样,自己小时候遭过罪,非要让孩子少遭点罪,再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哪个孩子不是泡在蜜罐子里?老三闺女还上学呢,结果光衣服就好几箱子,听说各种各样的皮鞋就十几双,是开鞋店、服装店啊?侄女说是以后她要考模特,服装、鞋、帽子,还缺不少呢!这算什么事啊?我偷偷给了俺爸爸好多次钱,尽管不多,可老爹把钱全花在了孙女身上。小侄女竟然还上了报纸,说是艺术照,花钱就可以登,唉,叫我说,花那些冤枉钱干什么?自己家里的照片登在报纸上,给别人看?别人应该给咱钱啊?世道乱了,有些事咱琢磨不透。
我是看着老三长大的,虽然老二和老三走得更近,可我是家里的老大,父母不在了,我自然而然就是“领导”,这个天经地义,我也给家里出了力,在部队的那几年,我把一分一毛积攒下来的钱全给了家里,在那么困难的年代,我积少成多的津贴费还真是发挥了作用,这个说来话长,我就不罗罗了,关键是老三这熊孩子,就为了他闺女名字不能刻上,竟然火了,他在电话里吵吵:“大哥,有这么办事的吗?咱拖家带口去老家扫墓,给老爹老娘上坟磕头,哎,你和二哥的孩子都能看见名字,就俺孩子找不着,怎么着?女孩就不是人?”
我哭笑不得,耐心的对老三说:“老三,石碑上刻谁的名字,我说了不算,农村就那个风俗,我听说不光咱老家,好多地方都一样,女孩子……有时候连吃饭都不上席……”
我还没说完,老三高声打断了我:“大哥!咱是城市,不是农村,现在是新社会,不是解放前!男女平等吆喝了多少年?幸亏你还是个党员,怎么那么落后!”
我也有些生气了:“我是落后,反正刻谁的名字我说了不算,你先把两千块钱送来,别叨叨了。”
“既然这样,我也再考虑考虑,就拿钱平均,别的不平均?太促卡了。”老三声音低了下来,我好像能看见他蜡黄的脸,每当老三生气,脸色马上变黄,耳朵后面的肌肉哆嗦。记得他小时候,有一次和同学跑到水库去洗澡,不知怎么被水呛着了,被同学扶着回了家,我一听老三差点被水呛死,气得我劈脸给他一巴掌,把老三打得嗷嗷哭,我揪住他衣服,非让他说说,以后敢不敢再偷偷到水库洗澡了,老三哭得说不出话来,脸色蜡黄,我从他头顶能看到他的耳朵在哆嗦。喏,转眼,老三也快老了,时间确实不抗混。
这时耳边传来老三的声音“……我也和秀莲商量商量,好了,以后再说。”
“老三!你先别挂电话!”我有些火,我把该说的都说了,这小子竟然连钱也不想拿了?我有些恶狠狠地说:“告诉你老三!就拿两千块钱,你还考虑考虑?你他妈的考虑什么?还要和秀莲商量商量?商量什么?咱爹妈死了,留下的房子你住着,便宜你占着,就两千块钱,你他妈的叨叨什么!”
“大哥,你怎么骂人?”老三在电话里嗫嗫嚅嚅,“我没说不拿,不就是两千块钱嘛,你别动不动就拿爹妈的房子说事儿,怎么的?我住了咱家的房子不假,二哥还住别墅呢!恁和我叨叨占便宜,当时爹死的时候,是谁照顾?不是我和老婆伺候?就这样,秀莲还一肚子意见来,给老人陪床基本上都是俺家的事儿,恁两个哥哥才值了几天班?”
我知道这个话题说下去又没头了,三个妯娌面和心不合,不是我夸俺老婆好,还就是她比较主持公道,在兄弟和媳妇们之间有点威信,老二的媳妇出车祸死了,又找了个年轻的,老二根本管不了她,老二媳妇能说会道,经常在背后查拉舌头,她和老三媳妇不对付,互相躲避着,我们也怕她们见面打起来。老二媳妇埋怨老三两口子“啃老”,说跟着老爹老妈沾光,最后还把老爸老妈的财产独占了。我老婆常分头和两个弟妹见面,都是叨叨些鸡零狗碎家长里短,我老婆还跟我提过,老二媳妇一直挂念着老人的房子,还说俺爹手里攒了点文物,都被老三掖起来了,好像老二媳妇还怀疑我也分了个仨瓜俩枣。
嗨,不管怎么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我这个当老大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问心无愧,你们再怎么罗罗,咱该办的事一定要办,起码让老爹老妈的在天之灵安安稳稳吧!火葬场早就贴了告示,殡仪楼骨灰盒满了,存放年岁长的,马上搬走,我们是没有办法才想到“叶落归根”,给老父老母在农村老家找个归宿,现在不安置,恐怕过几年连农村也没地方了,死的人越来越多,耕地越来越少,咱国家一贯是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干什么都是先下手为强。
老三这是怎么了,被老婆管膘了?我们弟兄几个都明白,老三最怕老婆,弟妹秀莲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伶牙俐齿,有点护犊子,在三个妯娌里面,她和老二媳妇都不是善茬,都挺搅撩的。秀莲整天说他家老三给家里出了力,照顾生病的老父亲最多;还说老三是下岗工人,弱势群体,没法和哥哥们比。
不知是不是年龄大了,我总是不由自主回忆起过去的事儿,好像有个诗人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经常絮絮叨叨,是不是已经老了?最近这几年来,我发现和老朋友们见面,聊天拉呱的话题内容全变了,已经不是什么事业、挣钱,更不是什么女人、小三,我们不由自主谈的话题,全是身体、健康,谁谁血压高、脂肪肝、高血糖,谁谁已经不在了,挂了,谁谁瘫痪了,等等。我们那些老哥们出门几乎都带着药瓶,这个什么什么药片,那个什么什么药片,听说哪里又在搞免费体检,估计又是给咱一帮老家伙推销药的;听说最近发明了一种副作用很小的中成药,专门治疗高血压,不知道价格贵不贵?
这些挥之不去翻来覆去的话题,经常搅得我们心惊肉跳,估计每个人心里都暗暗思忖,今天是不是吃肉多了?心脏是不是过速?年龄大的人说话非常实际,没有浪漫,只有活命的具体体会。
你看看,我想说“树老根多”,经常回忆童年,结果转到老人聊天和身体健康上去了,这不是典型的“人老话多”?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带着老二老三上山去拾草,趁机去抓土蚱,也就是蟋蟀,回来好和大院里春山斗一斗,春山养的蟋蟀太厉害了,一般的不抗几个回合。我终于在一块大石头底下抓到了一只猛的,大黑头,钢牙,我小心翼翼包在纸袋里,马上去用铁耙子划拉草,好拿回家做饭烧煤引火,干草拾了还不多,我听到老二连声高喊,大哥大哥不好了,老三把土蚱弄跑了。我跑过去一看,我放在地上装蟋蟀的纸袋,被老三打开,蟋蟀已经不见踪影。我问是怎么回事?老三快哭了,咧着嘴说,我想看看那个大土蚱,刚看了一眼,土蚱跳了,找不着了。我转身问老二,你怎么看的弟弟?我好不容易抓了个猛子将,你们给我作大业!我说着一巴掌就朝老二脸上扇过去,转身接着给老三一巴掌,老三人小个子矮,被我一巴掌打翻了,我踢了一脚,老三躺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接着打站着发愣的老二,骂他不会干活光知道捣乱,老三也哭了起来。这哪是梦啊,活生生就是几十年前的真实场景嘛!我被老二、老三的哭声震醒了,拉开灯,屋里只有孤零零的我一个人,孩子多年前结婚早走了,老婆也分床睡多年了,陪伴我的,只有过去的回忆,那些回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心里稍微畅快了一点。弟弟啊,我这个当哥哥的,确实非常疼爱你们两个,可是我脾气粗暴,你们小时候挨了我不少打,原谅我吧!谁叫我是你们的哥哥呢,打是亲,骂是爱,亲兄弟就是这样,我还真没看到亲兄弟之间还客客气气的,恐怕只有外国人会那么绅士,咱这里都是直来直去,实芯子,没办法。
不过,我一直有些纳闷,老三什么时候杠杠起来了,跟大哥说话竟敢“考虑考虑”,还什么“跟秀莲商量商量”。难道我大哥说话是耳旁风,是放屁?反了天了!
按说,俺家的穷苦日子早已经过去了,连最小的老三都已经结婚成人了,我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就是父母迁坟嘛,弟兄三个商量商量,出几个钱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以前,我站在那儿喊一声,两个弟弟颠颠的,我的话虽然不是圣旨,但绝对没人敢违抗。世道真的变了?老天爷你真的让我“囧”?我可不穷,我不愿意哭,谁穷谁“囧”去!
电话里和老三谈崩了,怎么和老二说?我看干脆还是到老二家里去一趟吧,当面说肯定比电话里说效果要好,面子嘛。何况,感情好不好,走动很重要,再密的朋友长时间不见面也会生疏,我应该亲自到老二家去一趟。
我们家里就属老二混得好,他现在是老总,有房有车,连媳妇都找了个年轻的。按说老二命不济,拿他自己的话说,他们那一波好事一点没捞着,坏事全摊上了。老二初中刚毕业就面临着上山下乡,想顶替吧老爹不够退休年龄,再说家里还全指着老爹的工资。没有办法老二就下了乡,在潍坊北边的穷山沟待了三年,等到回青就业了,高考也恢复了,老二一直喜欢上学,结果考大学已经超龄,人家厂里也不推荐他。等到他熬出学徒,工资终于可以涨得时候,厂里开始实行责任制,根据效益分配,好,老二开始拼效益,他能干,也会动脑子,还当了个车间小干部,准备大干一场,谁知道市场就这么滑稽,他们的产品很快不行了,厂子快垮了。最后老二咬了咬牙下了海,摸爬滚打了几年,终于混出来了。
老二刚下海的时候是跟我借的钱,他租了个门头店,专门给企业单位印广告,连块八毛的名片也不放过,他说“苍蝇也是肉”,只要能挣钱就行。后来老二包了个印刷厂,雇了一些工人,再后来他成了什么“总”,在东部海边买了别墅,我在他那里喝茶都是高档的,有一种红茶叫什么大红袍,据说不便宜,咱也没喝出什么名堂。
老二从小“闷”,不大爱说话,可他很爱动脑筋,也愿意琢磨着干活,刚上初中就学会了干木匠活,俺家的吃饭桌就是老二自己琢磨着鼓捣出来的,还挺像个样。老二和我一样从小愿意看书,我到市场上租了武侠小说,老二都是趁我不在家插空看。有一次我还书时找不着了,问老二是不是在他那儿,老二哭丧着脸说书让他班上的同学借去了,答应一会儿送过来。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怒火攻心,一锤捣过去,把老二砸倒,他嚎啕大哭,我说你哭什么哭?还有理了?说着朝他身上踹了几脚,老二在地上打滚,我咬牙切齿喊道:“王八蛋!赶快去把我的书给拿回来!耽误一天二分钱!你能赔得起?”老二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找他同学要书去了。许多年以后,我看到鲁迅的一篇文章,说他少年时鲁莽打骂弟弟的事儿,字里行间充满了成年人的忏悔,我很有共鸣,想起多次稀里糊涂打骂我的两个弟弟,心里确实难过。但愿已经长大的弟弟忘了我的暴躁和乖戾,光记着他哥哥的好。
吃过晚饭,我坐公交车往东部走,老二家挺偏僻,以前这里是枪毙犯人的荒凉海滩,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成了好地角,高楼成片,高楼里面还夹杂着低层的别墅,老二住在高层,按说不算别墅,可老三整天说他二哥就是住的别墅,我也就跟着叫别墅,老二纠正了几次看没效果,就顺其自然承认他住的是别墅。
海风很凉,路灯很暗,路上没有行人,海边“哗、哗”的浪涛声非常清晰,我好像看到白色的浪花涌上来,撞在暗红的礁石上粉碎,铺开成片的白沫子。
一阵又一阵涛声,带着音乐似的节奏,反复萦绕在耳边。书这里没有污染,空气清新。我慢慢走着,思忖见了如今发达的老二,该跟他怎么说父母迁坟的事儿,他肯定不缺钱,也许会把那六千块钱全部揽下,我和老三都轻松了。但是老二的太太,那个比我女儿才大了十几岁的弟妹,能让她老公痛痛快快地拿钱?
我放慢了脚步。我确实不知道,为了这件事儿,后来号称是“骨肉”的弟兄们竟然动了手,打到了法庭上,闹得不可开交,说实话,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仔细回想一下,那天我去老二家的路上,右眼皮老是跳,而且腿沉的好像拽不动步,原来是早有预兆啊!
 
 
老 二
 
想不到大哥不打招呼就来了,幸亏我今天外面没有应酬,要不然这钟点正是喝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大哥明显老了,额头上的皱纹层层叠叠,过去挺直的腰杆也佝偻了。想起小时候大哥带着我们去沙岭庄挖蛤蜊,天快亮的时候我和弟弟困得不行了,走路磕磕绊绊,老三还跌倒几回。大哥心痛地回头看着我们,想把我挎的篮子拿过去,我指了指他肩膀上的麻袋,还有大哥提在手里的挖蛤蜊铁铲,这时候老三“扑通”跌倒了,就势趴在地上不起来,呼呼睡过去了。大哥叹了口气,蹲下身子,让我把老三抱起来,放到了他肩膀的麻袋上,大哥把蛤蜊和老三一起驮到了肩上,站起来晃晃悠悠走了。在我的记忆里,大哥强壮的像一座铁塔,小时候我在外面受了欺负,马上喊:去把我大哥叫来!你们等着挨揍吧!一般情况下对方会落荒而逃。
大哥,你什么时候变得突然老了?现在遇到打架斗殴,不是我和弟弟喊哥哥,而是哥哥来求弟弟了。时间的力量多么强大,它能轻而易举地碾碎了许多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许多模样,时间的手揉搓着,把我揉搓的心里也有些疼。身边的朋友哥们总说我书生气,多愁善感,说我这样的做买卖不行,心不狠手不辣,挣不着大钱。有人还引经据典,说什么“善不带兵,义不发财”,看来言之有理。我确实没挣着大钱,有时候一单活的利润,竟然还赶不上揽活和送回扣的成本!咱不好意思啊,只要求过的人,尽量答谢。这个不大要紧,最麻烦的是主动索要,这来要一块,那来要一块,三距噶两距噶,把那点挣头全弄没了。
我的名片上印着确实是“董事长”、“总经理”,可那只是为了招揽生意用的,名片名片,明着骗嘛!其实我的所谓公司只有三个印刷工和一个会计,揽不到大单,靠些小打小闹维持生计。我现在主要给那些老客户印点广告,说实话,这行还真不好干,竞争激烈,为了拉到一个大客户,有的印刷厂甚至连女人都敢送!贿赂不怕大,就怕传出话。只要你能严守秘密,人家没有不敢收的。我有一次给深圳招揽彩色印刷业务,朋友给介绍了一个大买卖,那真是一单比较罕见的肥单,对方在筹备一个政府主办的全国性活动,准备印的东西不少。负责这个事的一位政府处长告诉我,你们到深圳去印,完全可以,但我知道你们私下赚到的利润是多少,你和深圳那边商量一下,发票开这个数,回扣是这个数,别摇头,回扣不是我一个人拿,还有上面的领导,包括点头的画圈的签字的。
开始我对处长提出的巨额数字惊呆了,他竟然敢要那么高的返点?都说贪污腐化已经渗透了各级党政部门,看来不假啊。我提出了一些难处,例如开发票的数字,包不包括税费,他们的钱怎么到账,等等。处长说朋友介绍的一点不假,你确实是老实人,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你的原因,你提的那些问题,好办。
其实说到底,有什么不能解决的?我发现只要是共产党的单位,特别是机关单位,漏洞太多,办事的弹性非常大,比方我给某政府机关印了一批材料,本来是八千份,可对方私下告诉我,你送六千份就行了,省下的再返回些现金。好几次了,人不知鬼不觉,非常顺溜,皆大欢喜。
后来我和那位处长成了不错的朋友,他已经提拔当了某大局的党委书记,我们至今还保持着联系,只要是他介绍来的业务,我绝对按照早已约定的回扣给他,我们两人心照不宣,我会在收到支票或银行汇款到账后,晚上到他家里走一趟。有一年快到中秋节了,我晚上到书记家,这次我不光带着装钱的信封,还提着个大包,里面装着茅台酒、中华烟什么的,过节了嘛,这是行规,古往今来官不打送礼的。我从书记家出来的时候,书记问我,你来的时候我们大院有没有人?我说有几个老人在附近坐着拉呱。书记稍一沉吟,说我正好想出去走走,咱一块儿。出门经过那几个老人身边时,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告诉咱四姨,这几天我就去家里看她。我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时候我和处长,不,党委书记,成了有“咱四姨”的亲戚了?正犹豫间我们已经走过那几个老人身边了,出社区大院们时,书记压低声音说,我们这里,都互相盯着呢,小心点没错,为你也好。我稀里糊涂,点头说明白。其实我哪里明白啊,至今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的印刷业务要是多几个这样的客户就好了,可惜越来越少,股份制、私营企业、个体公司多了,大点的企业管理很细,动不动就招标,咱哪能拼过正规的大印刷厂?特别是引进国外彩印设备的,人家财大气粗。那些小客户呢,基本上是花自己的钱,他们印点东西你要是说回扣,他们会说猪八戒啃猪蹄,自己吃自己,干脆把回扣直接顶费用行了。靠,这算哪门子事儿!好歹前几年我还挣了点钱,买上了自己的房子。说实话,我总觉得挣钱没有头,挣到多少才算完?差不多就行了,怎么还不是一辈子?别看我没上过大学,可我的人生经历不比大学精彩?社会待业,上山下乡,工厂就业,车间干部,个体户……最重要的是我喜欢读书,什么生存观世界观,我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着呢!
大哥风尘仆仆地进了门,我问大哥喝什么茶,大哥说随便,我说哪有叫“随便”的茶?莉莉!我喊了一声,让老婆给大哥下一壶金骏眉,那是福建一个印刷老板送的。
我给大哥递过一支硬中华,大哥把已经拿出的“哈德门”悄悄放回了口袋。
“走的时候带一条回去。”我放低声音说,“有些是受贿烟,不是咱自己花钱,不抽白不抽。”其实那烟是我去韩国的时候,在免税店买的,价格比这里便宜一半。
大哥咳嗽了一声,“你留着吧,你应酬多,事多,我们抽什么无所谓,习惯了。”
莉莉过来给大哥斟茶,说:“大哥怎么有空来了?老二难得在家一次,你们兄弟心有灵犀啊,知道他在家,直接就来了。”
大哥说:“是给父母迁坟的事儿,我们兄弟三个每人拿两千,主要是建坟,立石碑,招待老家乡亲们吃顿饭。”
“哎呦!”莉莉喊起来:“怎么什么事也找老二?你们爸妈……”
“什么?嗯……”我打断莉莉的说话:“你们爸妈,靠!俺爸妈,你不叫爸妈?”
“对不起对不起,是咱爸妈。老二别打岔。”莉莉嘴皮子很溜,当初我和她勾搭上,她的伶牙俐齿给我印象很深。我小时候一直不愿意说话,性格内向,前妻也是个闷葫芦,我们俩经常在家了一晚上说不了两句话。后来老婆出车祸死了,莉莉带来了叮叮当当的活力,我们俩也算性格互补,还算协调。
莉莉还在低哩咕噜说着:“……咱爸妈留下的三间房子,不是给了老三了吗?那座老房子现在值钱了,老市区啊,寸土寸金,现在每平方怎么地也得好几万,老三两口子随便从指缝里漏一点,咱爸妈迁个坟还不是鸡毛蒜皮?”
我觉得莉莉有些张狂,守着大哥,俺家的事儿,有你这么指手画脚的吗?不过我有一些惧怕莉莉,不是别的,我经常在外面喝酒应酬,家里的一应事儿全是莉莉打理,她也不容易。再说她一个姑娘家,不顾舆论,嫁给我一个丧妻的老男人,鲜花插在牛粪上,咱有理让三分。何况,我在夫妻生活上也跟不大上她,经常酒后举而不坚坚而不久,对她有意无意的暗示、指责装聋作哑,我们两人心知肚明,我在心底里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我心里有些隔隔楞楞,特别是守着大哥的面,我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莉莉!别胡说八道!咱们该拿的钱一定拿!父母的事儿,责无旁贷!啊?”我后面的“啊”意味深长,趁大哥低头端茶杯的时候朝她眨了眨眼,潜台词很明白,给我个面子,以后咱再说。
谁知莉莉今天好像吃了枪药:“老二!今天咱把话说到明处,咱们该出的钱,一定出!谁没有爹妈?不是那个理啊!当初老三继承了爸妈的房子,光是房子吗?老人家里的东西,关键是文物,都哪去了?反正俺家半星点儿没见着,那个花瓶,是民国的吧?现在说什么也得过万,听说还有一本邮票册,里面老邮票现在值钱了,也是文物!这些东西都在谁那儿?大哥你没拿吧?好家伙,老人迁个坟,花那么两个钱,老三竟然跟我们攀伴?”
我有些骑虎难下,批评莉莉吧,她毕竟是我老婆,我知道弄恼了她的严重后果,再说莉莉似乎说的有理,我很难反驳。那么和莉莉站在一起,向大哥说我们不拿钱?这事肯定说不过去,老三下岗了,生活也不容易,我们当哥哥的全推给他一个人?不过为老三下岗在家这事儿,莉莉也曾尖刻地说过,有老爹的退休金,他哪还有出去上班的心?啃老族不分大小,舒服嘛!
左思右想,挺尴尬,操他妈的,什么事儿啊!
正在这时候,大哥发话了:“莉莉,我来说事,说了没有两句,你倒稀里哗啦不算完了,我再说一次,咱老爹老妈留下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再说,除了房子,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个花瓶我找人鉴定过了,是个老东西不假,但不是官窑的,是民窑的,很常见,不值钱。人啊,不能见钱眼开,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莉莉我一直对你印象很好,觉得你和她们那些老娘们不一样,不会为些蝇头小利伤了和气,是不是?”
我听出大哥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在部队上多年,锻炼出了素质和涵养,记得他从部队回来探亲,督促我继续读书,最好有选择地读,他还给我列了个“书目”,里面不仅有文学,包括《红与黑》《斯巴达克斯》《巴黎圣母院》等等,还有《中国历史新编》《西方哲学史》,其实后来我知道了,大哥给我开的书目,跟民间流传的毛主席给王洪文开的书目,差不多。
“哎呦!”莉莉一声夸张的惊叫,使我猛然抬起头来。莉莉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在客厅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大哥,看来她今天有些疯了。“大哥!别说话连讽带刺的,我还能听出点一二三来。今天的话到了这个份上,我还真想理争理争。老二别给我使眼色,我憋了好几年了,今天守着大哥的面,咱竹筒倒豆子,快刀斩乱麻,去他娘的全抖搂开!”
我心里叫苦不迭,万一莉莉和大哥吵起来怎么办?我想起世界经典难题:母亲和妻子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我大哥虽然不比母亲,但我们是亲骨肉,小时候看三国演义,里面有一句话,说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人当然不能断了手足,而衣服可以随时更换。记得古代人还有一句话,叫什么“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好像温总理还在一个讲话里提到过。是的,血缘关系是无论如何无法改变的,要不怎么说“骨肉”呢?中国有那么多的成语说亲情,什么血浓于水,情同手足,等等。我多次听到比我大的邻居哥哥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离婚就离婚,换一件衣服就是了。亲兄弟则不然,一辈子血肉相连,到死也无法改变。说这话的邻居大哥义正词严,很义气的样子,不过那个邻居大哥也是“口头革命派”,他家里兄弟姊妹打的一塌糊涂,一次为了侄子外甥结婚拿多少钱,姊妹们之间竟然动了手,还上了医院。看来摊到谁身上谁也不一定“义气”,“钱”是万恶之源啊!“衣服”有时候可能比“手足”更实惠,更重要。
记得有一次我和莉莉说到这个话题,刚说了“手足”“衣服”,莉莉就破口大骂,你妈了个逼!胡说八道!有本事你跟你家里的手足过日子去!找老大还是老三?人家不把你撵出来才怪!老婆是衣服?有本事你把衣服撕了试试!什么狗屁逻辑!你是不是想咒我出车祸?那天莉莉一提车祸,我差点一巴掌扇过去,后来忍了忍没接那个话茬。
这时候,我看见莉莉的手有些哆嗦,她毫不客气地指着大哥:“大哥,你真是我们大哥的话,把一碗水端平!咱爸妈留下的房子,是怎么决定留给老三的?有没有法律手续?我已经咨询了律师,人家说没有遗嘱,口头的不算!口头要算,也得有证据,要不我说,当时那房子应该给俺来!谁不知道老二对家里贡献最大?”
大哥明显不高兴了,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看来你是想要那房子了?”
“住不住另说,俺也有合法权益,不行就打官司。我连法官也问了,最多就是老三多得点,也不至于全部拿去。成天说你们亲兄弟是骨肉,怎么分遗产的时候就不是骨肉了?”莉莉咄咄逼人,我对莉莉进一步增加了认识。女人,有时候真不敢小看她们,肚子里有东西啊。
大哥“砰”地一拍桌子,吼道:“快抢吧!就那么三间平房,现在就是个套二,抢吧!打官司吧!也不怕亲戚朋友笑话!”
莉莉“哼”了一声,说:“我还没打官司呢,看老三的表现吧,他别装糊涂,你们龚家的事儿,我不愿意插手,但别太过分,逼得哑巴说话。这次给老人迁坟,就那么几个钱,老三还好意思让两个哥哥拿?太不自觉了!”
大哥叹了口气。我觉得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僵,我说大哥喝水喝水,抽颗烟吧。我从烟盒里敲出一支,双手递给大哥,接着把打火机摁开,黄色的火苗摇摇晃晃。
大哥狠狠吸了口烟,慢慢地说:“有些事你们不知道,老三就这个样还不满意来,他说那两千块钱他考虑考虑,给爹妈立的石碑,没有他女儿的名字,他在电话里和我差点吵起来。”
“我给他打,住着全家的遗产,还没数了!”莉莉说。
大哥慌忙摆手:“千万别!你别打,你要是让秀莲接了电话,你们还不打成一锅粥?千万别打。要通电话,让老二打,他和老三从小在一块儿,有话好说。”大哥下巴颏朝我歪了一下。
我摸出手机,琢磨着怎么给老三说,守着莉莉的面,有些话还真难说啊,说那钱你应该全包?还是按大哥说的,每人平均摊?怎么说都不太合适,万一说漏了,莉莉真能蹦高吵架。算了,明天再说吧,没人的时候,我私下和老三好好谈谈,我说的话,他肯定会听的,怎么说老三也是我背大的,还不给哥哥个面子?
大哥眼前的金骏眉凉了,茶汤有些混,我提出给他换一杯,大哥说算了,他要走了,晚了就赶不上末班车了。
我觉得屋里一直有些憋闷压抑,说大哥我陪你走到车站,我本来睡觉就晚,咱顺便遛达遛达。
我让莉莉把书房里的那条硬中华拿来,大哥说坚决不要,没等莉莉出来,他早已跑出了屋子,我快步跟了出去。
虽然快到清明节了,可是晚上海边的风还是冬天的感觉,嗖嗖的,挺硬。我打了个冷噤,转身给大哥把外衣领子竖起来,大哥嘟囔着:“别管我了,回家管管莉莉,什么房子、文物,还有老邮票,真能琢磨!她还真想和老三打官司?唉,搅合起来,麻烦大了。”
我说:“老三也不对,就不能常走动走动?一年和嫂子们见不了两次面,再熟也生分了。不过,莉莉是刀子嘴豆腐心。”
“未必,”大哥声音低沉:“老二,不是我狗眼看人低,世上最毒妇人心,你家的莉莉,绝对不是随便说说,恐怕真对房子有想法,起码想分一部分钱吧?”
我何尝不知道莉莉什么想法?她当面向我说过多次,老三把房子独占了,不吐出一块来,她决不罢休。但我不好和大哥说那么多,家丑不可外扬,咱好歹是个男人,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沉默着,和大哥慢慢地往车站走。
大哥在上公交车的时候,有些动情,说老二咱们家在整个老宿舍口碑非常好,千万别让莉莉去打官司,她和秀莲根本就是针尖对麦芒,再把咱弟兄三个搅合乱了,让周围人笑话,传出去咱龚家一辈子的好名声,全毁了。
公交车亮着远光灯来了,车停下,门开了,却没有人下车。我推了大哥一把,说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明天我给老三打电话。
大哥乘车走了,我晃悠着往家走,脑袋里真是翻江倒海,思绪万千。我们家老三比我小八岁,他基本上就是在我背上长大的,本来我下面还有个弟弟,结果出生不久就死了,我妈对老三特别疼爱,尽管生活那么困难,全家有点好吃的,基本上就是他和老爸的,老爸上班赚钱,老三最小不懂事,老大在部队上,苦就苦了我这中不溜的,上不着天下不靠地,悬空着,遭罪出力的命。记得老三筹备结婚的时候,我仗着会干木匠,找人给他买了木料,和我央求叫来的木匠哥们,在院子里给老三做家具,一干就是半夜,赶时间啊。当时手上腿上受了多少伤?少皮没毛的,不管,给弟弟干活,再苦再累咱也心甘情愿。我那时候前妻还在,她那么老实的人也看不下去了,说老二你对你弟弟真是比对我好多了,你弟弟病了,你能请假给他找大夫,替他拿钱拿药。咱孩子发高烧,大雪天我一个人抱着跑医院,你就不能放下你弟弟的木匠活,回来趟?说起来,唉,我真对死去的妻子有些愧疚。
再有几百米我就到家了,周围非常寂静,路灯昏黄,马路上空空荡荡,我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温暖的路灯陪伴着我,好像接力一样护送着我。我决定沿北边的大道绕过去,在外面多逗留会儿,晚点回家,也让今晚喧喧嚣嚣的声音,在清冷的夜色里沉淀下来。
老三结婚的时候,我妈病故好几年了,老爹也已经退休,身体也有病。记得老爹吼吼哮喘着,坐在大炕上和我们弟兄商量老三婚礼的事儿。我已经竭尽全力给老三做好了家具,剩下的主要是请客,亲戚、朋友、同事、老邻居,老父亲说咱再穷也要把老三的婚事办好,你们弟兄最后一个,跤都摔了还怕一哆嗦?到时候你们全把老婆孩子叫来,上席的上席,端盘子的端盘子。大哥说,我和老二就不上桌了,当个服务员吧,要不然咱还要雇人,再花份钱,不值当,省下吧。那天中午的婚礼热热闹闹,我端盘子送菜,一次次在临时搭起的炒菜大灶和酒桌间穿梭,大哥被安排在老邻居家里的一桌熟人拽住了,坐在桌上煞有介事喝开了酒,这下苦了我了,加餐具送菜都是一路小跑,胳膊被烫起了水泡,嗓子也哑了。看到弟弟和秀莲挨桌敬酒,我心里暖和和的,弟弟终于成家立业了,我这个哥哥也了了个心事。我当时腰酸腿疼,有些发晕,好像累得快站不住了。我用冷水冲了冲头,给那些走了的客人撤盘子,水池子里摞满了油乎乎的盘碗,我用抹布一个个地擦……那天我干的活儿,比加班加点做家具还累,可我心里,冤屈埋怨还夹杂着高兴……
脸上冰凉,嘴里咸乎乎的,我一摸,啊,全是眼泪。为什么我总是泡在过去的记忆里?过去的时光,是那么的使人惆怅,使人伤感!我知道,我和弟弟的故事,三天三夜也回忆不完,说不完,太多了。我看着弟弟长大,我为他可以说问心无愧。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我看见不远处七楼我家窗户的灯光,我觉得步子很沉。
 
 
老 三
放下大哥的电话,我气得要命,亏你还在部队受过那么多年教育,整个一个老封建老迷信,榆木疙瘩。奥,俺生了个女儿,在咱爷爷奶奶眼里就不是人了?就你们的男孩是人?大哥就是自私,连二哥也说着,关键时候不主持正义,明哲保身,还狗杂,大老板了,住着别墅,找了年轻太太,结果连父母迁坟的几千块钱还让弟兄们分摊,斤斤计较,哪有当哥哥的样!
我气呼呼地坐着,秀莲正在擦桌子,她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简单说了说,咱老爹老妈迁坟,每个弟兄拿两千块钱,他们孩子的名字都刻在碑上,咱是女儿,名字就免了……
我还没说完,秀莲张口就骂,嗄!你那些哥哥是些什么玩意儿!拿钱想起你来了?怎么地?咱闺女上不了台面?给他们丢人了?我还觉得生女儿光荣来!奶奶的!
秀莲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瘦瘦的尖下巴一耸一耸,模样很吓人,恐怕神仙也不敢跟她犟嘴,就是犟嘴恐怕也说不过她。反正我是服了她了。
她说着朝电话座机走过去,说要给大哥二哥打电话,先吵他们一顿,吃柿子别捡软乎的捏,咱下岗工人也得有骨气。
我说秀莲,先别着急,这事还没定下来,也许钱的事二哥全给咱包了呢?他是个大老板,拿个几千块钱跟咱拿几十块钱一样,人家无所谓。
“万一你二哥不拿呢?”秀莲摔打着手里的抹布,“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你结婚的时候,俺同事敬个酒,你看看你二哥,”秀莲接着把头一低,学着二哥腔调,用鼻音说:“我还要端盘子,为你们服务,现在顾不上,你们吃好喝好,吃好喝好!”秀莲把抹布一扔:“奶奶的,就你忙,酒桌离了你还不行?装的跟个受屈的怨妇似的,弄的俺同事都说,你们家怎么大辈哥端盘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确实,我结婚的时候,二哥跑前跑后忙了一天,他一口酒没喝,回家也没赶上末班车,是自己走回去的。后来二嫂埋怨我,老三,你们也不知道让你二哥歇歇,他累了一天,脚都肿了,胳膊上还烫起了泡,回家后人都瘫了。
靠!谁知道你脚肿了?什么时候烫的泡?我结婚是一辈子的大喜事,你哭咧咧地给谁看?不过,这些话我不好意思跟二哥说,更没好意思跟二嫂说。
第二天一早,我正躺在床上,客厅里秀莲跟人吵起来了,我听了没几句,就知道她在跟大哥通电话,“……什么房子?这房子本来就是俺的,你们也知道,咱爸爸死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说实话,我愿意秀莲代表我跟两个哥哥对话,她成天埋怨我,明明在家是个老小,谁都应该让着,结果谁也没照顾你,还整天被人欺负。你大哥部队转业,单位分了房子,退休金吃不完;你二哥是个大老板,人家住别墅,家里钱花不完。就你窝囊,靠父母那个破房子拆迁,住了个小套二,要钱没钱,你就是个脓包,在你们家里净受欺负……
我也觉得窝囊,都姓龚,就你们头上顶着条龙,我头上就顶着条蛇?
“……什么文物?哪个花瓶?老邮票?冤枉死俺了,肯定是那个小骚货,莉莉纯粹是胡说八道!”秀莲真火了,她能骂二嫂是个“小骚货”,看来事态严重。
我赶紧跳下床,跑过去,“秀莲,你消消火,我跟大哥说。”我拿过电话:“喂,”我说,“大哥,怎么回事?”
“哎呀,老三啊!”女人声音,原来不是大哥,是大嫂在跟秀莲通电话。我忙说嫂子对不起,大哥在家吗?嫂子说,你大哥身体不舒服,昨天晚上从你二哥家回来,被我盘问了半天才说出来,他在老二受到围攻了!老二媳妇莉莉急眼了,说是要和你们打官司,你们占了老爹老妈的房子,他们想分一块。
我脑子“嗡”的一声,眼前火光一闪。到底炸了。
好几年了,我总是隐隐约约地担心,老爹留下的房子,早晚会成为弟兄们包括妯娌们之间的炸弹,这不,大嫂把导火索露出来了,二嫂“嗤”就把火柴划着了,不知道能把谁炸个血糊淋拉甚至粉身碎骨。
大嫂还在絮絮叨叨,我说知道了大嫂,我会处理的,便扣了电话。我在琢磨打官司的事儿,二嫂提出要分老人的房子,恐怕目的是要钱,她老觉得俺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得了便宜,我把家里所有的遗产全吞了,她和二哥不从我身上割一块肉,决不罢休。
我一晚上没睡踏实,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了区法院,我想弄明白,我现在住的房子,到底和哥哥们、妯娌们,有没有关系,如果二嫂要拆出去一块,法院支持不支持?
可能我来早了,法院门前冷冷清清,我就在门口慢慢转悠。巨大的花岗岩砌的法院大门口,立着两个石头狮子,狮子脖子上还系了红绸子,“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好像是小学课文,说的是旧社会,现在不会那么促卡了吧?不过也很难说,谁都明白,没有钱,或者不送礼想打赢官司,基本上是“空想社会主义”。网上揭露出来的事儿,无奇不有,有的能把人吓死。不过,要让我给法官送礼的话,我还真坐蜡,家里哪有钱啊,孩子上学花了好几万,下一步上大学,又得花钱,如果分数线不够,考个二本三本的,学费就更贵喽,恐怕家里得砸锅卖铁。
我看到岗亭子里的保安总看我,就凑上去给他递根烟,我问保安师傅法官们什么时候上班,他点上烟说,快了,不用半个小时就好来了。他问我找刑庭还是民庭,我想,刑庭肯定都是些杀人放火的犯罪案子,咱的家庭纠纷肯定是民庭,就说我要找的是民庭。保安又问是离婚还是经济,执行了没有?我对保安有些肃然起敬,你看看人家一个看大门的,近朱者赤,在法院门口呆的时间长了,也快成了法官了。我就简明扼要地说了家里房产的事儿,他说哎,那边过来的中年人,戴眼镜的那个,对,很瘦,他就是民庭的,你问他好了。
我凑到这个中年人跟前,看他胸前别着天枰的徽章,知道保安说的没错,就低眉顺眼地说:“师傅,我来问一个财产的事儿,找谁办?”
他楞了一下,警惕地看了看我:“什么财产?”
我赶紧把家里的事儿说了说,怕人烦,尽量争取简短清楚。我还没说几句,法官就有些不耐烦了,“嗨,行了,行了,不就是继承吗?你先到一楼立案庭立案,把证据准备好,到时候会通知你出庭。”
我有些懵,这就立案?开庭?我是来打官司的?我赶紧解释:“师傅,我不一定立案,我是想来咨询,像我这样的,要不要打官司?怎么打?”法官看着身边陆陆续续走进大门的人,转过脸对我说:“我给你讲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这里是法院,只审理案子,你要打官司,先去立案,不明白到那里去问问!”
说着他皱着眉头,好像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匆匆走进了大门。
我被丢在那儿,有些别扭,想问问另外的法官,怕再一次受到批评,只好转身朝保安笑笑,接着小声向他说:“师傅,给我找个立案庭的吧。”
保安眯着眼,朝门外看着,说右边来的老头,胖子,你找他吧,这人不错。
我庆幸遇到了贵人,恭恭敬敬朝走过来的胖子老头迎上去,他穿着深蓝色西服,左胸前也别了个天枰的徽章,长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好人。我说您好,我想咨询一下家庭房产的事儿……他停顿了一下,说咱们认识吗?我说不认识,我只是咨询问题,我家里父亲死了,留下一处房子……我还没说完,胖子老头突然说了一句:“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民政局,也不是上访的地方!”
我非常吃惊,觉得对方说话声音太大,有驱赶我的意思。我说您别误会,我只是来咨询,看看我这个案子需不需要打官司,我不是上访。
胖老头更不高兴了:“哼!要咨询?那你找律师去啊,跑这儿干什么?保安!”胖老头朝身边的保安喊了一声:“让他离开这里!告诉他,律师不在这里办公,这里是法院!”
保安过来轻轻拽了我一下,“走吧,有问题找律师去吧,不过他们也不是随便咨询,要收费的,可能按时间论价,不行你先问个百八十的。别在这里麻烦我们的大法官了。”
没有办法,我只好慢慢离开法院,走到法院对面的居民楼门口,点了支烟,盯着那两头高大的石头狮子,脑子在紧急思考怎样去找律师的事儿。蓝色西服的河流干涸了,眼前慢慢静了下来。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一个中学同学的姐姐是个律师,好像报纸还报道过她代理的案子。我马上给同学健健打电话,健健说你直接找我姐姐吧,我告诉你她的电话,要不然我也叨叨不明白。健健和我关系很好,他愿意收藏各式各样的刀具,还送给我两把,我给了他几张家里留下来的老邮票。
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我往公交车站走,一路琢磨着怎么跟律师姐姐说,律师费贵不贵?万一官司打输了呢?听大嫂的口气,二嫂早就想起诉了,唉,恶人先告状,看来官司是非打不行了,我不争取主动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老婆说我是窝囊废,这次我怎么地也得挣个面子。
我走进一个街心花园,远处有老人在打扑克,周围幽静,我坐在有靠背的木条椅子上,拨通了律师电话,她问我是谁,什么事儿,我说姐姐我是健健的同学,我在你们家见过你,我想向你咨询案子的事儿。有了向保安和法官讲的预热、锻炼,我这次说起来比较溜到,条理也算清楚,律师姐姐很满意,她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回答完了,律师姐姐给我提出了几条建议,她让我办完那些签字、公正什么的手续以后,最好给她看一看,然后再到法院去打官司,不然胜负难料。
我心中豁然开朗,有句话说是什么壶灌顶,还有什么茅塞顿开,一点不假。律师姐姐说的很对,人家法院不管别的,只认证据,这房子老爹有遗嘱吗?口头遗嘱有谁在场?两个哥哥都同意吗?他们在房屋变更合同上签名了吗?所以你一定要把证据搜集齐全,让他们全都签了字,有了证据,官司保证赢。
爸爸临死的时候,秀莲提出让爸爸在病床上写一份遗嘱,爸爸妈妈的老房子,理所当然地应该留给我们,可是爸爸那时候已经快不行了,他摆摆手,我把头趴在老父亲嘴边,老父亲嗓子呼噜呼噜,呼噜呼噜,我把头伏在老爹耳边,想听听他说些什么,老爹喘了半天,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微弱声音,艰难地说:“小三啊,在咱吊铺的……小箱子里,有两个存折,是我和你妈积攒的,八千多块……你留着吧……”我放声大哭,说爸爸,别想那么多,你没事儿。看到老爹嘴唇蠕动,我知道他还要说话,便把头又靠上去,老爹说:“还有房子……本来想留给,你和秀莲的,后来,后来,还是觉得,应该你们,你和老大,老二,一块商量着办吧,拆迁的时候,可以,分给你哥哥俩钱儿。”听了老爹这番话,我悲痛的心揪了起来,那座房子,我家住了几十年马上就要拆迁的,老房子,本来板上钉钉是我的,看来煮熟的鸭子要飞了,恐怕以后要属于我和两个哥哥的共同财产了。当时我心里拔凉拔凉的。眼泪还在流着,可是味道已经变了,不仅仅是悲伤,还有遗憾嫉妒焦虑,流进嘴里悲苦焦酸。当天晚上爸爸又被救回来了,遗嘱的事儿,我们后辈都不大好意思提,怕不吉利,人还活着,说些死了的话,怕丧门人。原先大哥曾经提过,是不是让老爸写个遗嘱,被我挡住了,我说等过一阵再说,我心里还不明白?真让老爸写了,那房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来。
其实老爹一直准备把那三间老房子留给我和秀莲的,两个哥哥也基本上同意了,毕竟我和老爹一直住在一块,老妈去世后,我和秀莲照顾老爹最辛苦,虽然二嫂到处放风,说老人把退休金全花在我们和孩子身上,但是他们不知道,老爹一直非常喜欢灵羽,把钱花在他孙女身上,老爹高兴啊!你们结婚了都有房子,站着说话不腰痛,我呢?单位垮了,亏着秀莲在她同学的宾馆兼着干个财务,又轻快挣钱还不少,要不家里惨了。我倒想出去干活,可现在找个工作就那么容易?何况我也不是小青年了,人家什么单位愿意找我这样没有专长不懂业务的,拖拖拉拉,好几年就过去了。
按我这个情况,应该说,我继承家里的房产天经地义!遇到好事就是下雨淋也淋着我了!
我知道老爹为什么突然变了卦,根子很有可能在我那可敬又可恶的老婆秀莲身上。有一次,秀莲在医院的走廊上让我给二哥打电话,让二哥来给老爹陪床,我说不是该你了吗?秀莲说她想歇一天,回家看看,听说她爸爸感冒了。我说二哥平时挺忙,突然叫他来医院,不大好吧。秀莲火刺刺的:“嗄,光你们有爹,你们的老人病了要照顾,俺家的老人就可以不管?你们家三个大儿,关键时候跑哪去了?”我说大哥二哥每周一天,咱住在家里,每人两天,当初不是都定好了吗?再说咱爸爸也不是长期住院,不就是月半载的嘛!秀莲跺着脚:“为什么他们一天,咱就得两天?那两个妯娌为什么不来,就我自己来?”我也有些急了,秀莲,当初不是你提出来的么,说什么肥水不外流,把给爸爸雇护工的钱给你,你可以替护工值班……我还没说完,秀莲尖声喷薄而出:“就那两个臭钱!还好意思提!我是怕护工糊弄才自己来的,有本事你们弟兄三个每人两天!就看你个冤大头好欺负!等老东西蹬腿了,归了西,我撕破脸跟他们打!你以为恁姓龚的都是些什么好东西!”说完秀莲噔噔噔跑了。
我蹑手蹑脚走进爸爸的病房,看到爸爸闭着眼,仰面躺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他眼角流出来。我吃了一惊,爸爸会不会听见秀莲刚才的话呢?“老东西”、“姓龚的”、“蹬腿”、“归西”、“撕破脸”……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弯下身子,拿毛巾给爸爸擦眼泪,小声问:“爸爸,怎么了?”爸爸眼泪流的更猛了。在我的记忆里,爸爸几乎没有哭过,真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在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到树上掏鸟窝摔了下来,二哥把我背回家,说弟弟摔昏了,爸爸吼叫着劈手给了二哥一巴掌,接着抱过我就往医院跑,记得一路上爸爸不断叫着我的名字,眼泪啪嗒啪嗒滴到我脸上。再一次爸爸哭是妈妈病故的当天晚上,他拿着妈妈的照片哭了一阵,时间也不长。再就是这次,看来他是真伤心了。我正在琢磨怎么问话,爸爸轻轻说了句:“你们在走廊上吵架,我都听见了。唉,秀莲,真不知道她这样。我一个老东西,归西就归西吧,可是你们弟兄,可千万别打仗,咱老龚家和和睦睦一辈子,别毁了名声。”
老爹死的很突然,那天晚上他说带着氧气很别扭,要我们给他拔下氧气管。后来秀莲发现听不见老爹喘气声,赶快叫来了大夫,谁知那时候老爹已经不行了。我和大哥、二哥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医生说没救了,心肺衰竭。我们兄弟三个把老爹的遗体推进了医院的太平间,站在太平间门口放声哭了一场,我知道,世界上最痛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在了,以后我就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以后过年,我的两个哥哥,再也不会大年三十聚到我家来了,因为和我住在一起的爸爸走了,那是我们家的一棵大树,树倒猢狲散,往后我们就个人过个人的了,没有什么顾忌了。这些事儿想过了,我的心也平静下来了,大哥问我老爹写了遗嘱没有,我说没有,谁也没想到走的这么快。二哥问我老爹临死前说过什么没有,我说听秀莲说,咱爸爸提过房子,说让我和秀莲住,算是口头遗嘱吧。
现在看来,所有问题的焦点,按律师姐姐分析的说法,就是遗嘱,只要能证明老爹曾提出把房子留给我,一切矛盾就解决了。没有遗嘱怎么办?律师姐姐也给了我一个办法:拿着我和秀莲写的老爹口头遗嘱,找两个哥哥签上字,他们知道也同意老爹的意见,不参与遗产继承。好了,第一继承顺序人授权,以后别人再怎么捣腾也没用了!
我正在思忖是先去找大哥还是二哥,电话铃响了,是二哥打来的,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接起电话,二哥说老三你在哪?我说我在法院,二哥咿了一声,“跑法院干什么?”我说还不是让你们逼的,我听说二嫂要到法院告我,独吞了咱家的房子。我说着有些生气,也有些冤屈,正想发几句牢骚,二哥在电话里大声说:“是我们逼你?你二嫂随口说几句,你还真跑到法院去了?老三,别没有虱子找痒痒,丑话说前头,你把事儿弄大了,别怪我到时候不帮忙!”
我说二哥你什么意思,我有理的没发火,你无理的倒先生气了。二哥咱闲话少说,我咨询了一下律师,我准备写一个东西,那三间老房子本来就是留给我的,你和大哥都知道,在这个东西上签个字,以后打官司我也不怕了。
“老三,你胡咧咧些什么!”二哥在电话里大喊,“我本来是问你给老父老母迁坟的事儿,你咧咧些遗嘱、打官司,不怕咱爹妈在天之灵生气!”
我也火了:“迁什么坟?我不管!你和大哥看着弄吧!”
二哥声音似乎是咆哮了:“你疯了?好挨揍了?你是不是翅膀硬了?我砸你个毕昂的!”
我“啪”地一声把电话扣了,你还以为我是小孩,说打就打啊,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谁吃亏呢!电话铃震天响,我一看还是二哥的,不接,摁死,又响,我再摁死,二哥肯定气坏了,谁让他说要揍我呢?小时候我挨了多少揍?跟着二哥去农村地里偷地瓜,我掉到沟里,本来身上摔的就疼,结果二哥还踢我,说我不好好看路,走到沟里去了。挨的打多了,用文雅的话说,罄竹难书。
电话又响,我正准备再摁死,结果来电显示的是“大哥”。
我接起电话:“喂,大哥?”
大哥沙哑着嗓子说:“老三,你怎么了?跟你二哥吵什么?”
我说哪吵来,他没说几句话就要揍我。
大哥说:“老三,我知道你正在办房子的事儿,急什么?签什么字?真要签,你给我和老二都要说明白,不然你那两个嫂子也不会同意,她们闹起来可麻烦了。”
“是你说了算,还是嫂子说了算?”我有些生气,质问大哥。好像大哥叹了口气,说:“老三,先别争竞这些了,我看,这两天咱们兄弟三个聚聚,好好聊聊,别光急着让我们签字。”
“不签字,我找你们干什么?”我“啪”挂了电话,不再罗罗。
阳光从枝叶间投射进来,温度升高,我坐在椅子上,觉得非常疲劳,很想抛开眼前乱七八糟的事儿,迷迷糊糊睡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见二哥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甬道过来了,老三,估计你在法院附近,还挺舒服啊。见了二哥,我不由自主还是有点畏,可能小时候经常被他揍的原因,其实现在我长得比二哥高,也比他浑实,抡起皮锤来,恐怕他沾不了什么光。什么遗嘱,签什么名?二哥问。我就说了房子的事儿,反正你和大哥都有房子住,签了吧,签了没有后遗症。不签呢?二哥问。我实在料不到还能不签,就有些尴尬,不签?不签我和秀莲、灵羽的房子就没有保障,万一打起官司来,我们无家可归,那就惨了。哈哈哈,只要你还有后怕,那就好,我看你现在翅膀硬了,谁也不怕了,谁的电话也敢扣,扣了还不接,你要把你哥哥气死啊?说着二哥像我小时候揍我一样,一巴掌就扇了过来,我捂住脸,低下头哭了起来。二哥说还好意思哭,占着家里的房子,花着老爹的退休金,你还有理了,唵?一脚踢了过来,我头嗡地一声金星四冒。看来二哥是不会签这个字了,不知道大哥会不会签。律师说了,没有他们的签字,你的官司非输不可。签不签?我拔出别在裤袋上的刀子,指着二哥,别以为你弟弟不敢下手,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千万别让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二哥竟然笑了,好你个兔崽子!敢对哥哥拿刀,舞扎什么?我砸死你!巨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过来,我眼一闭刀子猛地捅了出去,爱谁谁!噗嗤一声二哥倒下了,二哥肚子里流出的血沾满了刀子和我的手,我把刀子一扔,扑到二哥身上,二哥啊,你别死,你别死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真想杀你啊!
这时候我醒了,原来刚才在街心花园睡着了,心怦怦乱跳,歪头一看,我手里竟然握着刀子,那是喜欢收藏刀子的健健送的,带着皮子刀鞘,什么时候我把它从腰带上拿下来的,为什么紧紧地握在手里?阳光斑斑点点跳跃着,刺得我眼睛有些疼,也有些迷离,心好痛好痛。
我扶着椅背慢慢站起来,身上轻松了一些。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经过街心花园的行人行色匆匆,有的背着包,有的提着菜篮子,他们忙的都不肯到花园里来坐一坐,看来都是为生计忙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弱肉强食,动物世界的法则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我慢慢走着,琢磨着回去怎么和秀莲写那份“遗嘱”,写完了以后,什么时间去找大哥二哥签字,见了他们,我怎么说?听刚才他们电话里的口气,这事儿还真有点麻烦。秀莲整天嘟囔咱家太穷了,周围的人都买了汽车,就咱们还整天坐公交大盒子,女儿放学经常坐同学家长的车,太掉价了。是的,我也要活出个样来,别让秀莲整天骂我是个窝囊废,今后我不会再窝囊下去了,大哥二哥的字必须签,不签也得签!这事儿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打定主意,去找大哥二哥签字的时候,我要带着更锋利的一把刀子,那也是健健送的,钢刃闪着淡蓝色的光,好像冒着寒气,我在切猪肉的时候试实验过,那刀子确实锋利,一刀捅进去,骨肉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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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推介原因
这个在日韩广为流传的真实故事,感动了亿万人,成为在逆境中奋起,决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象征。在日本,该书的出版被形容为掉进了“一亿泪的海”;《读者》总编彭长城认为《一碗清汤荞麦面》是该刊创刊以来刊出的最感人的作品之一。
     二、作者简介
  栗良平 .本名伊藤贡,日本著名作家、演讲家。1943年5月生于日本北海道。曾经从事过十多种职业。在综合医院任职十年,高中时代曾翻译安徒生童话而引起对口述童话的创作兴趣.。他利用业余时间收集四百多篇民间故事以各地方言亲自巡回讲述。 主要作品有《纺织公主》《又听到二号汽笛》《穿越战国时代的天空》,而以《一碗清汤荞麦面》而成为儿童类畅销作家。
 
一碗清汤荞麦面
[日本]栗良平
                            一  对于面馆来说,生意最兴隆的日子,就是大年除夕了。  北海亭每逢这一天,总是从一大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平时到夜里12点还熙攘热闹的大街,临到除夕,人们也都匆匆赶紧回家,所以一到晚上10点左右,北海亭的食客也就骤然稀少了。当最后几位客人走出店门就要打烊的时候,大门又发出无力的“吱吱”响声,接着走进来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两个都是男孩,一个6岁,一个10岁的样子。孩子们穿着崭新、成套的运动服,而妇人却穿着不合季节的方格花呢裙装。  “欢迎!”女掌柜连忙上前招呼。  妇人嗫嚅地说:“那个……清汤荞麦面……就要一份……可以吗?”  躲在妈妈身后的两个孩子也担心会遭到拒绝,胆怯地望着女掌柜。  “噢,请吧,快请里边坐。”女掌柜边忙着将母子三人让到靠暖气的第二张桌子旁,边向柜台后面大声吆喝,“清汤荞麦面一碗——!”当家人探头望着母子,也连忙应道:“好咧,一碗清汤荞麦面—进汤锅里后,又额外多加了半把面条。煮好盛在一个大碗里,让女掌柜端到桌子—!”他随手将一把面条丢上。于是母子三人几乎是头碰头地围着一碗面吃将起来,“咝咝”的吃吸声伴随着母子的对话,不时传至柜台内外。  “妈妈,真好吃呀!”兄弟俩说。
    “嗯,是好吃,快吃吧。”妈妈说。  不大功夫,一碗面就被吃光了。妇人在付饭钱时,低头施礼说:“承蒙关照,吃得很满意。”这时,当家人和女掌柜几乎同声答说:“谢谢您的光临,预祝新年快乐!”

  迎来新的一年的北海亭,仍然和往年一样,在繁忙中打发日子,不觉又到了大年除夕。  夫妻俩这天又是忙得不亦乐乎,10点刚过,正要准备打烊时,忽听见“吱吱”的轻微开门声,一位领着两个男孩的妇人轻轻走进店里。  女掌柜从她那身不合时令的花格呢旧裙装上,一下就回忆起一年前除夕夜那最后的一位客人。  “那个……清汤面……就要一份……可以吗?”  “请,请,这边请。”女掌柜和去年一样,边将母子三人让到第二张桌旁,边开腔叫道,“清汤荞麦面一碗——!”  桌子上,娘儿仨在吃面中的小声对话,清晰地传至柜台内外。  “真好吃呀!”  “我们今年又吃上了北海亭的清汤面啦。”  “但愿明年还能吃上这面。”  吃完,妇人付了钱,女掌柜也照例用一天说过数百遍的套话向母子道别:“谢谢光临,预祝新年快乐!”  在生意兴隆中,不觉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北海亭的当家人和女掌柜虽没言语,但9点一过,二人都心神不宁,时不时地倾听门外的声响。  在那第二张桌上,早在半个钟头前,女掌柜就已摆上了“预约席”的牌子。  终于挨到10点了,就仿佛一直在门外等着最后一个客人离去才进店堂一样,母子三人悄然进来了。  哥哥穿一身中学生制服,弟弟则穿着去年哥哥穿过的大格运动衫。兄弟俩这一年长高了许多,简直认不出来了,而母亲仍然是那身褪了色的花格呢裙装。  “欢迎您!”女掌柜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  “那个……清汤面……要两份……可以吗?”  “嗳。请,请,呵,这边请!”女掌柜一如既往,招呼他们在第二张桌子边就座,并若无其事地顺手把那个“预约席”牌藏在背后,对着柜台后面喊道:“面,两碗——!”  “好咧,两碗面——!”  可是,当家人却将三把面扔进了汤锅。  于是,母子三人轻柔的话语又在空气中传播开来。  “昕儿,淳儿……今天妈妈要向你们兄弟二人道谢呢。”  “道谢?……怎么回事呀?”  “因为你们父亲而发生的交通事故,连累人家8个人受了伤,我们的全部保险金也不够赔偿的,所以,这些年来,每个月都要积攒些钱帮助受伤的人家。”  “噢,是吗,妈妈?”  “嗯,是这样,昕儿当送报员,淳儿又要买东西,又要准备晚饭,这样妈妈就可以放心地出去做工了。因为妈妈一直勤奋工作,今天从公司得到了一笔特别津贴,我们终于把所欠的钱都还清了。”  “妈妈,哥哥,太棒了!放心吧,今后,晚饭仍包在我身上好了。”  “我还继续当业余送报员!小淳,我们加油干哪!”  “谢谢……妈妈实在感谢你们。”…  这天,娘儿仨在一餐饭中说了很多话,哥哥进得了“坦白”:他怎样担心母亲请假误工,自己代母亲去出席弟弟学校家长座谈会,会上听小淳如何朗读他的作文《一碗清汤荞麦面》。这篇曾代表北海道参加了“全国小学生作文竞赛”的作文写道,父亲因交通事故逝世后留下一大笔债务;妈妈怎样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哥哥怎样当送报员;母子三人在除夕夜吃一碗清汤面,面怎样好吃;面馆的叔叔和阿姨每次向他们道谢,还祝福他们新年快乐。………  小淳朗读的劲头,就好像在说;我们不泄气,不认输,坚持到底!弟弟在作文中还说,他长大以后,也要开一家面馆,也要对客人大声说:“加油干哪,祝你幸福。……”  刚才还站在柜台里静听一家人讲话的当家人和女掌柜不见了。原来他们夫妇已躲在柜台后面,两人扯着条毛巾,好像拔河比赛各拉着一头,正在拚命擦拭满脸的泪水。……

又过去了一年。  在北海亭面馆靠近暖气的第二张桌子上,9点一过就摆上了“预约席”的牌了,老板和老板娘等呵、等呵,始终也未见母子三人的影子。转过一年,又转过一年,母子三人再也没有出现。  北海亭的生意越做越兴旺,店面进行了装修,桌椅也更新了,可是,靠暖气的第二张桌子,还是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  光阴荏苒,夫妻面馆北海亭在不断迎送食客的百忙中,又迎来了一个除夕之夜。  手臂上搭着大衣,身着西装的两个青年走进北海亭面馆,望着坐无虚席、热闹非常的店堂,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真不凑巧,都坐满了……”  女掌柜面带歉意,连忙解释说。  这时,一位身着和服的妇人,谦恭地深深低着头走进来,站在两个青年中间。店内的客人一下子肃静下来,都注视着这几位不寻常的客人。只听见妇人轻柔地说:  “那个……清汤面,要三份,可以吗?”  一听这话,女掌柜猛然想起了那恍如隔世的往事——在那年除夕夜,娘儿仨吃一碗面的情景。  “我们是14年前在除夕夜,三口人吃一碗清汤面的母子三人。”妇人说道,“那时,承蒙贵店一碗清汤面的激励,母子三人携手努力生活过来了。”  这时,模样像是兄长的青年接着介绍说:  “此后我们随妈妈搬回外婆家住的滋贺县。今年我已通过国家医师考试,现在是京都医科大学医院的医生,明年就要转往札幌综合医院。之所以要回札幌,一是向当年抢救父亲和对因父亲而受伤的人进行治疗的医院表示敬意;再者是为父亲扫墓,向他报告我们是怎样奋斗的。我和没有开成面馆而在京都银行工作的弟弟商量,我们制订了有生以来最奢侈的计划——在今年的除夕夜,我们陪母亲一起访问札幌的北海亭,再要上三份清汤面。”  一直在静听说话的当家人和女掌柜,眼泪刷刷刷地流了下来。  “欢迎,欢迎,……呵,快请。喂,当家的,你还愣在那儿干嘛?!2号桌,三碗清汤荞麦面——!”  当家人一把抹去泪水,欢悦地应道:  “好咧,清汤荞麦面三碗——!”
 
赏析:
这是一部感人至深的作品,诠释了人性的“真、善、美”,留给我们无尽的思考和启迪。
作品中那位因交通意外失去丈夫的伟大母亲,没有因为失去亲人而颓废,也没有因为失去家中的顶梁柱而逃避现实,而是勇敢地挑起了生活重担,抚养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并让他们受教育,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偿还丈夫所欠别人的债务,这位母亲是伟大而坚强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人的一生,总会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无需怨天尤人,也不用去逃避,勇敢坚强的面对才是对付困难的最好办法。
作品中面馆的老板和老板娘,无疑是一对心地善良的夫妻,他们没有因为年三十快打佯了而拒绝三位看起来寒酸贫穷之人,没有因为三人只买一碗面而看不起对方,而是善良地在别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多放了半碗面,这半碗面对老板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对于吃不饱肚子和没有更多钱吃面的这家三口之家来说,可能就会少一点饥饿了;而老板娘临别时一句热情、美好的祝福,更深深地鼓舞了他们,让处于困境中的一家感受到了人世间的美好,增强了克服困难的信心,!
 
[思考]
母子三人为什么要在顾客都散尽后,才去北海亭面馆吃面? 那女人购买清汤荞麦面时,为什么“怯生生地问……”“可以吗? ”
[参考答案]
命运的不幸,生活的艰难,在母亲心中刻上了深深的伤痕,每当除夕夜来临,他都有一种难以述说的复杂心情,既要与孩子过年又不愿在人前表现家境的窘迫,以至伤害孩子的自尊心,只得在顾客散尽时候去。
三人要一碗面的尴尬,这样晚的时间因吃一碗面而麻烦人的歉疚,使得母亲每次都怯生生的发问。
 
                                                                     
推介理由
有人曾说鲁迅是中国最痛苦的文人,那么卡夫卡也许可以称作奥匈帝国最痛苦的文人了。卡夫卡短暂的一生是在痛苦和孤独中度过的。“孤独感”与“死亡意识”几乎成了他创作的永恒主题。无论主人公如何抗争努力,强大无形的外来力量始终控制着一切,使你身不由已地伴随着恐惧与不安,最终归于灭亡。但看似荒诞的情节中却孕育着真实,死亡中孕育新生!
作者简介:
弗兰茨•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出生犹太商人家庭,曾三次订婚,又三次主动解除婚约,始终没有自己的家庭,41岁时死于肺痨。他一直从事小职员的工作,对工作感到十分痛苦,但又不得不去;业余时间,他勤奋地写作,几乎隔绝社会上的交往。卡夫卡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赢得世人惊服。他逝世前最后的遗言是,要求把自己的全部东西烧掉。幸运的是,没有人这样做,更幸运的是,人们终于渐渐发现,卡夫卡是20世纪绝无仅有的写作天才。他与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等并称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变形记》是其短篇小说的代表作。他的三部长篇小说是《审判》、《城堡》和《美国》。其作品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的手法,表现人的孤立、绝望。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兴起的“荒诞派戏剧”、法国的“新小说”和在美国出现的“黑色幽默”小说等文学流派都受到卡夫卡小说的影响。
法律门前
 [德国]卡夫卡
法律门前站着一名卫士。一天来了个乡下人,请求卫士放他进法律的门里去。可是卫士回答说,他现在不能允许他这样做。乡下人考虑了一下又问:他等一等是否可以进去呢? 
“有可能,”卫士回答,“但现在不成。” 
由于法律的大门始终都敞开着,这当儿卫士又退到一边去了,乡下人便弯着腰,往门里瞧。卫士发现了大笑道:“要是你很想进去,就不妨试试,把我的禁止当耳边风好了。不过得记住:我可是很厉害的。再说我还仅仅是最低一级的卫士哩。从一座厅堂到另一座厅堂,每一道门前面都站着一个卫士,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就说第三座厅堂前的那位吧,连我都不敢正眼瞧他呐。” 
乡下人没料到会碰见这么多困难;人家可是说法律之门人人都可以进,随时都可以进啊,他想。不过,当他现在仔细打量过那位穿皮大衣的卫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长又密又黑的鞑靼人似的胡须以后,他觉得还是等一等,到人家允许他进去时再进去好一些。卫士给他一只小矮凳,让他坐在大门旁边。他于是便坐在那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间他做过多次尝试,请求人家放他进去,搞得卫士也厌烦起来。时不时地,卫士也向他提出些简短的询问,问他的家乡和其他许多情况;不过,这些都是那类大人物提的不关痛痒的问题,临了卫士还是对他讲,他还不能放他进去。乡下人为旅行到这儿来原本是准备了许多东西的,如今可全都花光了;为了讨好卫士,花再多也该啊。那位尽管什么都收了,却对他讲:“我收的目的,仅仅是使你别以为自己有什么礼数不周到。” 
许多年来,乡下人差不多一直不停地在观察着这个卫士。他把其他卫士全给忘了;对于他来说,这第一个卫士似乎就是进入法律殿堂的惟一障碍。他诅咒自己机会碰得不巧,头一些年还骂得大声大气,毫无顾忌,到后来人老了,就只能再独自嘟嘟囔囔几句。他甚至变得孩子气起来;在对卫士的多年观察中,他发现这位老兄的大衣毛领里藏着跳蚤,于是也请跳蚤帮助他使那位卫士改变主意。终于,他老眼昏花了;但自己却闹不清楚究竟是周围真的变黑了呢,或者仅仅是眼睛在欺骗他。不过,这当儿在黑暗中,他却清清楚楚看见一道亮光,一道从法律之门中迸射出来的不灭的亮光。此刻他已经生命垂危。弥留之际,他在这整个过程中的经验一下子全涌进脑海,凝聚成了一个迄今他还不曾向卫士提过的问题。他向卫士招了招手;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僵硬,再也站不起来了。卫士不得不向他俯下身子,他俩的高矮差距已变得对他大大不利。 
“事已至此,你还想知道什么?”卫士问。“你这个人真不知足。” 
“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法律么,”乡下人说,“可怎么在这许多年间,除去我以外就没见有任何人来要求进去呢?” 
卫士看出乡下人已死到临头,为了让他那听力渐渐消失的耳朵能听清楚,便冲他大声吼道:“这道门任何别的人都不得进入;因为它是专为你设下的。现在我可得去把它关起来了。”
 
[赏析]
《法律门前》(一译《在法的门前》)是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 长篇小说《审判》中神父讲的一个寓言, 。小说写一个乡下人来到“法律门前”要求见法,“法”的大门敞开着,但他怎么也进不去。这篇小说以变形的手法,荒诞的情节,表现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中人们的精神困顿。这些人费尽周折也走不出社会为他们设置的那个魔圈。小说的主题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即找“法”。那么,“法”究竟是什么呢?在这里,卡夫卡以抽象的形式,把“法”既看成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律,又看成是人们所追寻的公理和正义。而这两者,对“乡下人”来说,又都永远是可望不可及的。这样,“乡下人”只能孤独痛苦地等待,直至死亡。这篇小说在实质上是悲观的,但作者正是以这样的悲观,表达了对现存制度的失望和抗议 。  
[思考]
 “乡下人”为了要进“法律的门”苦苦等待了一生也没有进去,这说明了什么?  “乡下人”为什么那么渴望进入“法律的门”?
[参考答案]
这说明“法律”对“乡下人”来说完全是一座高深莫测、永世不可逾越的森严的壁垒,永远是可望不可及的。  
因为他要了解统治着自己、决定着自身命运的法律。  
                                                                                        
推荐理由:
教育的最高境界是“润物细无声”。 对孩子不合理的希望或要求要循循善诱“冰冻不能断流水”,“爱”是融化一切冰冻的春风!良好的家教,不仅是孩子之福,也是父母之福。这篇小短文给我们很好的启示。
作者简介:雪莉·凯撒,美国作家。
免 费
 
                                  [美]雪莉·凯撒
准备晚饭,我的10岁的儿子走进厨房递给我一张纸,他在纸上写了一天晚上,我正在一些东西。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仔细地看了看,上面写着:
割草,5美元;
这一周整理自己的床铺,1美元;
去商店,50美分;
你去购物我照看小弟弟,25美分;
倒垃圾,1美元;
取得了优秀的成绩单,5美元;
还有打扫院子,2美元。
看着他满怀期待地站在那里,千万个记忆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我接过那张纸,翻到背面,在上面写道:
怀你9个月,免费;
为你熬夜,请医生为你看病,免费;
多年来花在你身上的时光、为了你流过的泪、抚养你成长所付出的一切,免费;
日日夜夜为你担忧,将来还要为你操心,免费;
给你忠告和教你知识,供你上学,免费;
给你买玩具、食品、衣服,为你擦鼻涕,免费;
儿子,当你把这些都加到一起时,妈妈付出的所有的爱都是免费的。
看完之后,儿子的眼睛里噙满了大滴的泪水。他望着我说:“妈妈,我真的很爱你。”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很大的几个字:“账已付清”。
[赏析]
小小说《免费》是一篇只有四百来个字的作品,但它却生动地塑造了一位具有博大胸怀、热爱孩子和更善于家教的母亲形象,让人过目不忘。   作品中的“儿子”是幼稚的,也是精明的。他在商品经济的历史潮流中,懂得了“付出”与“收获”之间存在着简单的金钱关系,于是,他天真地列出了一份要母亲付款的账单。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如果觉得好玩,或“一笑了之”,但这样可能会误导孩子,因为孩子会认为只要付出了就可以讲回报,特别是在经济高度发展的今天;或“以牙还牙”将天真的孩子狠狠地教训一顿,``这样又可能挫伤孩子纯真的心灵;或当真付钱给“儿子”,其后果又可能将孩子培养成一个“唯金钱是论”的庸俗之人。而母亲的“免费”单,不但使孩子感受到了母爱的伟大与亲情的无价,而且还使孩子思考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账已付清”四个字,活灵活现地刻画出了孩子在这一过程中所经历的情感和认知的变化,既反映了“儿子”的单纯和无知,也折射出“爱”在孩子情感变化中所造成的强烈震撼。“母爱”这笔账是任何人都无法算清也是无法偿还的!   《免费》它提醒人们:对孩子耐心的教育和引导远比轻描淡写、不屑一顾甚或呵斥责骂所产生的效果要强烈得多、明显得多,这不仅是孩子所需要的,也是父母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必须牢牢记住的。
【思考】
当面对“儿子”开列的账单 “我”采取的应对措施是什么?请简要概括文中“我”的形象。
【参考答案】
面对儿子开列的帐单,“我”同样开列了一份账单,与儿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所有付出都是免费的。很显然“我”的方法是高明的,让人肃然起敬的。因为“我”的“免费”,不但使孩子感受到了母爱的伟大与亲情的无价,而且还使孩子明确了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具有博大胸怀、热爱孩子、善于家教 
                                                                                                           
推介理由
有人认为海明威的创作有两大主题:一是死亡,一是勇气。真正的作家总与死亡有不解之缘,因为纵情生之欢悦时,能对幕落灯息的必然进行探索是每一个严肃的、有良知、有责任心的作家所应具有的素质。海明威亦如此,他的小说到处流淌着死亡的气息,但死亡并不意味着怯懦,相反直面死亡更能显示一个人的勇气。 《一天的等待》恰好印证了他的名言“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
作者简介
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l899~1961美国小说家。195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生于乡村医生家庭,从小喜欢钓鱼、打猎、音乐和绘画,曾作为红十字会车队司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长期担任驻欧记者,并曾以记者身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内战。晚年患多种疾病,精神十分抑郁,经多次医疗无效,终用猎枪自杀。他的早期长篇小说《太阳照样升起》(1927)、《永别了,武器》(1927)成为表现美国“迷惘的一代”的主要代表作。30、40年代他转而塑造摆脱迷惘、悲观,为人民利益而英勇战斗和无畏牺牲的反法西斯战士形象(剧本《第五纵队》1938),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1940)。50年代后,他继续发展20年代短篇小说《打不败的人》和《五万大洋》的宁折不弯主题,塑造了以桑提亚哥为代表的“可以把他消灭,但就是打不败他”的“硬汉性格”(代表作中篇小说《老人与海》1950)。在艺术上,他那简约有力的文体和多种现代派手法的出色运用,在美国文学中曾引起过一场“文学革命”,许多欧美作家都明显受到了他的影响。
 
一天的等待
[美国]厄内斯特·海明威
他走进我们房间关窗户的时候,我们还未起床。我见他一副病容,全身哆嗦,脸色苍白,步履缓慢,好像一动就会引起疼痛。
“你怎么啦,宝贝?”
“我头痛。”
“你最好回到床上去。”
“不,我很好。”
“你先上床。我穿好衣服后就来看你。”
可是当我来到楼下进,他已穿好衣服,坐在火炉旁,显出一副重病在身的九岁男孩的凄惨模样。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知道他发烧了。
“你上楼去睡吧,”我说,“你病了。”
“我没病,”他说。
医生来后,量了孩子的体温。
“多少度?“我问医生。
“一百零二度。“
下楼后,医生留下用不同颜色胶囊包装的三种药,并嘱咐如何服用。一种是退烧的,另一种是通便的,还有一种是去酸的。他解释说,流感细菌只能在酸性环境中存活。他似乎对流感很内行,并说,如果高烧不超过一百零四度,就用不着担心。这是轻度流感,要是不引起肺炎,就没有危险。
我回到房里,记下了孩子的体温,并对各种胶囊的服用时间作了记录。
 “想让我读点书给你听吗”?
 “好的,如果你想读的话,”孩子说。他脸色苍白,眼窝下方有黑晕。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我朗读霍华德派尔的《海盗的故事》,但我看得出他并没在听我朗读的内容。
“你感觉怎么样,宝贝?”我问他。
“到目前为止,还是老样子,”他说。
我坐在床脚边自个儿看书,等着到时间再给他服一粒胶囊。按理,他本该睡着了,然而,当我抬头看时,他却双眼盯着床脚,神情异常。
“你为什么不试着睡觉呢?到吃药时,我会叫醒你的。”
“我宁愿醒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我说:“你不必呆在这里陪我,爸爸,要是你嫌麻烦的话。”
“不嫌麻烦。”
“不,我是说,要是你过一会儿嫌麻烦的话,你就不必呆在这里。”
我想,或许他有点儿神志不清了。十一点钟,照规定给他服药后,我便出去了一会儿。那是个晴朗而又寒冷的日子,地上覆盖着一层已结成冰的冻雨,因此看上去仿佛所有那些光秃秃的树木,那些灌木丛,那些砍下来的树枝,以及所有的草坪和空地都用冰漆过似的。我带着我那条爱尔兰红毛小猎犬,沿着大路和一条冰冻的小溪散步,但在这玻璃般光滑的地面上站立和行走是很困难的。那条红毛狗一路上连跌带滑,我自己也摔倒了两次,摔得挺重,一次摔掉了猎枪,使猎枪在冰上滑出去老远。
高高的土堤上长着倒垂下来的灌木丛,我们从那下面撵起了一群鹌鹑;当它们快要从堤岸顶上消失时,我击落了两只。有几只鹌鹑停落在树上,但大部分飞进了一堆堆的柴垛中。你得在这些被冰裹着的柴垛上跳上好几下,才能把它们撵出来。当人在这些既滑又有弹性的树枝上摇摇晃晃尚未立稳之际,它们却飞了出来 ,使你很难射中。我击落了两只,逃掉了五只。动身返回时,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群鹌鹑,而且还剩下许多,改日可再去搜寻猎取。
回到屋里,他们说孩子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
 “你们不能进来,”他说。“你们千万不要传染上我的病。”
我来到他身边,发现他仍像我离天时那样躺着。他脸色苍白,但两颊上部烧得发红,眼睛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床脚。
我量了他的体温。
“多少?”
“大约一百,”我说。实际上是一百零二度四分。
“原先是一百零二度,”他说。
“谁说的?”
“医生。”
 “你的体温没问题,”我说,“用不着担心。”
 “我不担心,”他说,“但是我不能不想。”
 “不要想,”我说。“放心好了。”
 “我很放心,”他说着,眼睛直盯着前方。显然,他有什么心事,但在尽力控制着自己。
 “将这个用水服下。“
 “你看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
我坐下来,打开了《海盗故事》,开始读给他听,但我看得出来他不在听,于是我停了下来。
 “你看我大概什么时候会死?“他问道。
 “什么?”
 “我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你怎么啦?”
 “啊,不,我会死的。我听到他说一百零二度。”
 “人不会因为得了一百零二度的高烧而死去的。你是在说傻话。”
 “我知道会的。在法国上学的时候,同学告诉我说,烧发到四十四度就不能活了。我已经一百零二度了。”
原来自上午九点起,整整一天他都在等死。
 “你这可怜的宝贝,”我说,“哦,可怜的宝贝,这就像英里和公里。你不会死的。那种温度计不一样。在那种温度上,三十七度是正常的。在这种温度上,正常体温是九十八度。”
 “你肯定?”
 “绝对没错,”我说。“这跟英里和公里的区别一样。你知道,就像我们车速开到七十英里该折合成多少公里一样。”
 “噢,”他说。
他那凝视着床脚的目光松弛了。他的紧张状态也终于缓解了。第二天,越发轻松了。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会动辄哭起来。
[赏析]
同海明威的许多小说一样,这篇《一天的等待》表现的也是人的孤独与死亡。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只有两个,生病的孩子斯加茨和我。斯加茨是一个性格孤独内向的孩子,在医生没给他量体温之前,他虽然已经发烧,但自己感觉没有病,也不愿躺下,当医生告诉他体温一百零二度后,他精神马上垮了,默默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因为他听说发烧四十四度就会死。后来,当我告诉他一百零二度是另一种温度计,就像英里和公里的制式不同一样,小孩子呆滞的目光又活泼起来,等待死亡的紧张心里也松懈了,第二天就什么病也没有了。小孩表现出来的是弱者的绝望心里,小孩子的形象与海明威笔下的那些百折不挠的“硬汉子”形象虽然截然不同的,但同样都具有耐人寻味的深刻寓意。
海明威笔下塑造过许多拳击师、斗牛士、猎人等“硬汉子”形象,他们都坚强不屈,无论在怎样的艰难困苦中,都保持着人的尊严和勇气。《老人与海》中的桑提亚哥则是这种“硬汉子”的代表。如果把桑提亚哥与斯加茨对照起来看,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孩子,他们都是弱者,表现的都是弱者的抗争。在同自然与命运抗争过程中,人的精神力量是至关重要的,即使失败,仍要不失人的尊严和勇敢,这正是海明威晚年思想地集中体现。《一天的等待》中小孩子在等待死亡来临的漫长一天里所表现出的勇敢与镇静,恰好印证了海明威自己的那句名言 “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
[思考]
小男孩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就要死去?面对死亡,小男孩的态度怎样?
 [参考答案]
小男孩认为,烧发到四十四度就不能活了,而他已经烧到一百零二度了,由于对温度计的误解,他认为自己即将因高烧而死去。
面对即将到的死亡,小男孩能镇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表现出小男孩直面死亡的勇气。
                                                                                
没有锁上的门
 [美国]罗伯特·斯特恩德力
在苏格兰南部的港城格拉斯哥,有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她最讨厌父母对她的管束,也不接受家里的宗教信仰。她对父母说:“我可不想要那个上帝,我烦死你们了,我要过自己的生活!”然后她就偷偷地离家出走了。
她立志要当一个自立的女人,一个不受别人约束的人。可是没有多久她就认输了,因为她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根本就找不到工作。本来回家去向父母认个错,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是个特别倔强的孩子,宁死也不愿向父母低头。最终,穷困潦倒的她只得走上街头,成了坏女孩。  
时间转瞬即逝,10年过去了。姑娘的父亲在失去女儿的忧郁中死去了,母亲的头发在对女儿思念中变白了,姑娘在那肮脏的环境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姑娘和家里完全没有联系,母亲却在家中耐心等待女儿的归来。一天,当母亲终于得知了女儿的一丝线索时,便来到这个城市的贫民区,到一个个救助机构去寻找,仍然是音信全无。最后可怜的母亲向他们提了一个简单的要求:能把这张照片贴到布告板上吗?这是母亲的照片,面带慈祥的微笑,头发灰白。照片的下面有一行字:我像从前一样地爱你,回家来吧。  
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  
终于有一天,姑娘身无分文了,为了得到一顿免费的晚餐,她走进了一家救助机构。她懒洋洋地坐在桌前,硗着二郎腿,时不时打量着周围。突然,她的视线在布告板上停住了,她看着那张照片,心想:怎么那么像我妈妈呀?  
姑娘顾不得那刚刚摆出来的热腾腾的饭菜,不由自主地走到布告板前。她几乎僵在那里:“真的是妈妈!天哪,她的头发都白了。”当姑娘看清了照片底那行字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除了回家,她已别无选择。回家心切的姑娘连车票也买不起,30多公里的路程,她只能靠自己的双脚了。  
寂静的黑夜里,姑娘不停地走着,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的美好情景,——股股暖流涌上心头。  
天蒙蒙亮时,她到了家门前。心头忽然一阵胆怯,不知该怎么做了。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她才举起手去敲门,可刚一碰门,它就自己打开了。姑娘心里十分紧张:出了什么事?她赶紧冲进屋里,跑到母亲的床前,却发现母亲正安详地睡在床上。她禁不住摇醒母亲:”妈妈,妈妈,是我,我回来了。”  
母亲闻声醒来,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另外好一阵子。之后,姑娘哽咽着说:“我看……门……开着,以为出了什么事……”  
母亲擦了擦泪水,笑着说:“什么事也没有。从你离开家的那天起,这门……从来没有锁上过……”
                                                                                  
小公务员之死
[俄国]契诃夫
 在一个挺好的傍晚,有一个同样挺好的庶务员,名叫伊凡.德密特里奇.切尔维亚科夫,坐在正厅第二排,用望远镜看戏:哥纳维勒的钟。他凝神瞧着,觉得幸福极了。可是忽然间……在小说里,常常遇见这个“可是忽然间”。作家是对的:生活里充满多少意外的事啊!可是忽然间,他的脸皱起来,他的眼睛不见了,他的呼吸止住了……他从眼睛上摘掉望远镜,弯下腰去,于是……“阿嚏!”诸君看得明白,他打喷嚏了。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打喷嚏总归是不犯禁的。乡下人固然打喷嚏,警官也一样打喷嚏,就连枢密顾问官有时也要打喷嚏。大家都打喷嚏。 
 切尔维亚科夫一点也不慌,他拿手绢擦了擦脸,而且照有礼服的人那样,往四下里看一看:他的喷嚏究竟搅扰别人没有。可是这一看,他却慌起来了。他看见坐在他前面正厅第一排的一个小老头正在拿手套使劲擦自己的秃顶和脖子,嘴里嘟哝着。切尔维亚科夫认出那个小老头是卜里斯哈洛夫,在交通部任职的一位退伍的将军。 
“我把唾沫星子喷在他身上了,” 切尔维亚科夫想,“他不是我的上司,不过那也还是很难为情。我得道个歉才对。” 切尔维亚科夫咳了一声,把整个身子向前探出去,凑着将军的耳根小声说话:“对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我一不小心……” 
“不要紧,不要紧。……” 
“看在上帝的面上,原谅我。我……我不是故意要这样。” 
“唉,请您坐好吧!让我听戏!” 切尔维亚科夫窘了,他傻头傻脑的微笑,接着看戏。 
 他看啊看的,可是不再觉得幸福了。他开始凄凄惶惶,定不下心来。在休息时间,他走到卜里斯哈洛夫跟前,在他身旁走着,压下自己的羞怯,喃喃地说: 
 “我把唾沫星子喷在您身上了,大人。……原谅我。……您明白……我原本无意……” 
“唉,够啦……我已经忘了,您却说个没完!”将军说,不耐烦地撇了撇怨的嘴唇.“他已经忘了,可是他的眼睛里有一道凶光啊,” 切尔维亚科夫怀疑地瞧着将军,暗想。“而且他不愿意多话。我应当对他解说一番,说明我真无意……说明打喷嚏是自然的法则,要不然他就会认为我有意唾他了。现在他固然没这么想,以后他一定会这么想!” 一回到家,切尔维亚科夫就把自己的失态告诉他妻子。 
    他觉得他妻子对这件不幸的事全不在意;她先是有点惊吓,可是等到听明白卜里斯哈洛夫是在“别的”部里任职以后,就放心了。 
“不过呢,你也还是去赔个不是的好,”她说,“要不然他就会认为您在大庭广众中举动不得体了。” 
 “说的就是啊!我已经赔过不是了,可是不知怎么他那样子挺古怪。……一句话也没就。不过那忽儿也没有工夫说话。” 第二天切尔维亚科夫穿上新制服,理了发,上卜里斯哈洛夫家里去解说。……他一走进将军的接待室,就看见那儿有很多来请托事情的人,将军本人夹在他们当中,正在跟他们交谈。 
 将军问了好几个请托事情的人以后,抬起眼睛来看着切尔维亚科夫。 “昨天在阿尔嘉戏院,要是您记得的话,大人,”庶务员开口谈起来,“我打了个喷嚏……不小心喷了您……请原……” 
“真是胡闹,……这也太不像话啦!您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将军对其次一个请托事情的人说。 
“他不肯多话,” 切尔维亚科夫暗想,脸白了;“这是说:他生气了。不行,不能照这样了事。……我要跟他说明白才行。” 等到将军跟最后一个请托事情的人谈完话,正要走进内室去,切尔维亚科夫就走过去,跟在他后面,喃喃地说: 
“大人,要是我斗胆麻烦大人,那只是出于一种我可以说是抱歉的感觉!……那件事不是故意做出来的,请你开恩相信我的话才好。” 将军做出愁眉苦脸,摆了摆手。 
“哎呀,您简直是跟我开玩笑,先生,”他说完,就走进去关上他身后的门。 
“这怎么会是开玩笑?” 切尔维亚科夫想,“根本就没开玩笑的意思呀!他是将军,可是他竟不懂。既是这样,我也不愿意再对这个摆架子的人赔不是了!滚他的!我给他写信好了,可是我再也不来了。皇天在上,我说什么也不来了。” 切尔维亚科夫这么想着,走回家去。给将军的信,他却没写成,他怎么也想不出来该写些什么话好。他只好第二天再亲自去解释。 
“昨天我来打搅大人,”他喃喃地说,这时候将军抬起询问的眼睛来望着他,“可不是照您所说的那样是为了您的玩笑。我是来赔罪,因为我在打喷嚏的时候喷了您一身唾沫星子……我做梦也没想到过拿您开玩笑。我哪儿敢拿您开玩笑?要是我们沾染了开玩笑的习气,那就会……失去对别人的尊敬。……” 
   “滚出去!”将军大叫一声,脸色发青,周身打抖。 
“什么?” 切尔维亚科夫低声问道,害怕得周身发麻。 
“滚出去!”将军又说一遍,顿脚。 
 切尔维亚科夫的肚子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翻腾起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退到门口,出去,到了街上,一路磨磨蹭蹭地走着。……他信步走到家里,也没胶掉制服,往沙发上一躺,就此……死了。 
 
                                                                             
穷苦人
[俄]列·托尔斯泰
在一间渔民住的茅屋里,渔夫的妻子冉娜坐在灯下缝补旧渔帆。风在院子里呼啸,哀号,浪涛冲击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响……天又黑又冷,但渔夫的茅屋里却温暖如春,炉火还没有熄灭。挂着白蚊帐的床上有5个小孩在大海的咆哮声中熟睡。冉娜的丈夫,一大早就出海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倾听着波涛的喧嚣和狂风的呼啸,心里忐忑不安。
旧式的木制钟嘶哑地敲过了十点、十一点……丈夫还是没有回来。丈夫从不顾自己的身体,时常冒着严寒在风浪中打鱼。她从早到晚忙着干活,又怎样呢?一家人勉强糊口而已。孩子们连鞋都穿不上,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光着脚跑路。吃的不是白面包,要是黑面包够吃也就不错了。下饭的只有鱼。“唉,总算命好,孩子们没灾没病,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冉娜这样想到,又留心听着外面风暴的呼啸。“他在哪儿呢?上帝保佑他,救救他,可怜他吧!”她一边说一边划着十字。
睡觉还嫌太早。冉娜站了起来,往头上披了一块厚头巾,点着提灯,走出门外,想看看大海是不是平静一些了,灯塔上的灯是不是还亮着,能不能看见丈夫的小船。但是,海上什么也看不见。风使劲地刮着她的头巾,一块掉下来的东西叩打着街坊的小屋门,冉娜突然想起来,从傍晚起她就想去看望生病的街坊。“还没有人去照料过她呢!”
“寡妇的处境真难啊!孩子虽然只有两个,可是一切都得她一个人操心。而她自己又有病!唉,寡妇的处境真难啊!让我进去看看她。“”
冉娜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应声。
“出了什么事情了?”她想道,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冉娜走进了屋。
小木屋又潮又冷,冉娜提起灯,看看病人在哪儿,映入眼帘的是正对的一张床,床上躺着她的街坊。她如此安静地、一动不动地仰卧着,好象刚刚咽气一样。冉娜把提灯再靠近一些,不错,她脑袋后仰着,在那张冰凉发青的脸上呈现出死的安详。死者一制苍白的手仿佛要拿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垂在草垫上,而就在死去的母亲旁边,睡着两个小胖脸蛋、卷头发的娃娃,身上盖着一件破衣裳,蜷着腿,两黄头发的个脑袋紧紧靠在一起。看起来母亲在临终前还曾来得及用旧头巾裹住他们的小腿,用自己的衣服把他们盖上。他们呼吸得匀称而平静,睡得香甜而酣畅。
冉娜取下摇篮,用头巾把他们包好,抱回家来。她的心跳得厉害,她自己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不做她已经做了的事。
回到家,她把没醒的孩子放在床上自己的孩子旁边,急忙把帐子拉好。她激动得脸色发白,好象受到良心的折磨。“他会说些什么呢?”她自言自语道,“养活五个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事,还不够他操心的……是他回来了?不是,他还没有回来,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孩子领回来呢?……他会揍我一顿?!那也活该,我该挨揍。他回来了!不是!……唉,不回来更好。”
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下,仿佛有人进来了。冉娜颤抖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起了身子。
“没人,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上帝啊,我干吗要做这事?我现在还怎么敢看他的眼睛?”冉娜心事重重,久久坐在床边,默不作声,既盼丈夫回来,又怕丈夫回来。
突然大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渔夫拖着湿漉漉的剐破了的鱼网走进小屋,说道:“我回来了,冉娜!”
“哎,是你!”冉娜说道,没有勇气抬头看丈夫。
“嘿,夜真黑呀,可怕极了!”
“是呀,多可怕的天气!咳,打了多少鱼?”
真是糟透了,什么也打着,鱼网也剐破了。情况很坏呀!……我告诉你,碰上倒霉的天气。我好象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黑夜。还说打什么鱼!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得啦,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了些什么?“
渔夫把网拖进屋里,坐在火炉旁。
“我……”冉娜说,脸色苍白,“我干什么事了……我在家里缝缝补补……大风呼叫得我都有点害怕了。我真为你担心。”
“对,对,”丈夫低声说,“天气坏透了!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冉娜说,“街坊西玛死了。”
“真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大概是昨天吧,两个孩子还都是小不点呢……一个还不会说话,而另一个刚刚会爬……”
冉娜沉默下来。渔夫皱起眉头,严肃而忧虑。他不时地搔搔后脑勺,说道:“得把他们抱过来,孩子怎能同死人在一起呢!好吧,就这么办吧,咱们总能熬得过去。快去领他们吧!”但冉娜没有动地方。
“你是怎么啦?不愿意吗?”
“他们就在这儿。”冉娜说着,把蚊帐拉开了。
 
赏析:
 细节的魅力。有人说:“追随细节、关爱细节。如果一个人的骨骼是故事的话,那么,血肉、神经是细节了。骨骼都一样,而血肉不一。一个人具有个性特征、独特情感,正是由细节体现的所以,小小说得由细节构建,甚至,一、二个精彩的细节,能使全篇生辉。没有关键细节的小小说,像一具僵尸,或是一副骷髅。”
   阅读小小说《穷苦人》是让人快慰的。它确切地使人感到,人在大自然的蹂躏下并不显得渺小与可悲,而是真真切切的伟大与可歌可叹!——双懵然无知的幼儿睡在死去了的母亲身边,冉娜不顾自家3个孩子“连鞋都穿不上”的困境,毅然将他们抱回家中;为了养家糊口,辛劳了一昼夜,不但毫无收获,反而被“剐破了鱼网”的渔夫,当听到“街坊西玛死了”就作出“得把他们抱过来”的决定时,我们怎能不被这充满人性的善良和普遍的人类同情心而心潮起伏呢?
  其实,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作家将主人公先“推入”险境后再让其“闪光”,无疑是为了
  
———— 真正的强者是那种具有自制力的人。
 
                                                                  
“诺曼底”号遇难记
[法国]  雨果
1870年3月17日夜晚,哈尔威船长照例走着从南安普敦到格恩西岛这条航线。大海上夜色正浓,薄雾弥漫。船长站在舰桥上,小心翼翼地驾驶着他的“诺曼底”号。乘客们都进入了梦乡。“诺曼底”号是一艘大轮船,在英伦海峡也许可以算得上是最漂亮的邮船之一了。它装货容量六百吨,船体长二百二十尺,宽二十五尺。海员们都说它很“年轻”,因为它才七岁,是1863年造的。 
雾愈来愈浓了,轮船驶出南安普敦河后,来到茫茫大海上,相距埃居伊山脉估计有十五海里。轮船缓缓行驶着。这时大约凌晨四点钟。 
周围一片漆黑,船桅的梢尖勉强可辨。 
象这类英国船,晚上出航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突然,沉沉夜雾中冒出一枚黑点,它好似一个幽灵,又仿佛像一座山峰。只见一个阴森森的往前翘起的船头,穿破黑暗,在一片浪花中飞驶过来。那是“玛丽”号,一艘装有螺旋推进器的大轮船,它从敖德萨启航,船上载着五百吨小麦,行驶速度非常快,负重又特别大。它笔直地朝着“诺曼底”号逼了过来。 
眼看就要撞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避开它了。一瞬间,大雾中似乎耸起许许多多船只的幻影,人们还没来得及一一看清,就要死在临头,葬身鱼腹了。 
全速前进的“玛丽”号,向“诺曼底”号的侧舷撞过去,在它的船身上剖开一个大窟窿。 
由于这一猛撞,“玛丽”号自己也受了伤,终于停了下来。“诺曼底”号上有二十八名船员,一名女服务员,三十一名乘客,其中十二名是妇女。 
震荡可怕极了。一刹那间,男人、女人、小孩,所有的人都奔到甲板上,人们半裸着身子,奔跑着,尖叫着,哭泣着,惊恐万状,一片混乱。海水哗哗往里灌,汹涌湍急,势不可当。轮机火炉被海浪呛得嘶嘶地直喘粗气。 
船上没有封舱用的防漏隔墙,救生圈也不够。 
哈尔威船长,站在指挥台上,大声吼喝:“全体安静,注意听命令!把救生艇放下去。妇女先走,其他乘客跟上,船员断后。必须把六十人救出去。” 
实际上一共有六十一人,但是他把自己给忘了。 
船员赶紧解开救生艇的绳索。大家一窝蜂拥了上去,这股你推我搡的势头,险些儿把小艇都弄翻了。奥克勒福大副和三名工头拚命想维持秩序,但整个人群因为猝然而至的变故简直都象疯了似的,乱得不可开交。几秒钟前大家还在酣睡,蓦地,而且,立时立刻,就要丧命,这怎么能不叫人失魂落魄! 
就在这时,船长威严的声音压倒了一切呼号和嘈杂,黑暗中人们听到这一段简短有力的对话:“洛克机械师在哪儿?”“船长叫我吗?”“炉子怎么样了?”“海水淹了。”“火呢?”“灭了。”“机器怎样?”“停了。” 
船长喊了一声:“奥克勒福大副?” 
大副回答:“到!” 
船长问道:“我们还有多少分钟?”“二十分钟。”“够了,”船长说,“让每个人都下到小艇上去。奥克勒福大副,你的手枪在吗?”“在,船长。”“哪个男人胆敢抢在女人前面,你就开枪打死他。” 
大家立时不出声了。没有一个人违抗他的意志,人们感到有一个伟大的灵魂出现在他们的上空。“玛丽”号也放下救生艇,赶来搭救由于它肇祸而遇难的人员。 
救援工作进行得井然有序,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争执或殴斗。事情总是这样,哪里有可卑的利己主义,哪里也会有悲壮的舍己救人。 
哈尔威巍然屹立在他的船长岗位上,指挥着,主宰着,领导着大家。他把每件事和每个人都考虑到了,面对惊慌失措的众人,他镇定自若,仿佛他不是给人而是在给灾难下达命令,就连失事的船舶似乎也听从他的调遣。 
过了一会儿,他喊道:“把克莱芒救出去!” 
克莱芒是见习水手,还不过是个孩子。 
轮船在深深的海水中慢慢下沉。 
人们尽力加快速度划着小艇在“诺曼底”号和“玛丽”号之间来回穿梭。“快干!”船长又叫道。 
二十分钟到了,轮船沉没了。 
船头先下去,须臾,海水把船尾也浸没了。 
哈尔威船长,他屹立在舰桥上,一个手势也没有做,一句话也没有说,犹如铁铸,纹丝不动,随着轮船一起沉入了深渊。人们透过阴惨惨的薄雾,凝视着这尊黑色的雕像徐徐沉进大海。 
哈尔威船长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在英伦海峡上,没有任何一个海员能与他相提并论。 
他一生都要求自己忠于职守,履行做人之道。面对死亡,他又运用了成为一名英雄的权利。 
                                                                        
小丑
 [俄国]屠格涅夫
 世间曾有一个小丑。
 他长时间都过着很快乐的生活,但渐渐的有些流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说他到处被公认为是个极其愚蠢的、非常鄙俗的家伙。
 小丑窘住了,开始忧郁的想:怎样才能制止那些讨厌的流言呢?
 一个豁然的想法,终于使他愚蠢的脑袋瓜开了窍。于是他一点也不拖延,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行。
他在街上碰见了一个熟人——接着,那熟人夸奖起一位著名的色彩画家......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这位色彩画家早已经被认为不行啦!您还不知道这个吗?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熟人感到吃惊,并立刻同意了小丑的说法。
“今天我读完一本多么好的书啊!”另一个熟人告诉他说。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您怎么不害羞?这本书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家早就已经不看这本书了。您还不知道这个?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于是,这个熟人也感到吃惊——接着,也同意了小丑的说法。
“我的朋友某君真是个非常好的人啊!”第三个人告诉小丑说,“真是个高尚的人!”
“得了吧!”小丑提高声音说道:“某君明明是个下流东西!他掠夺过所有的亲戚的东西。谁不知道这个呢?您是个落后的人啦!”
 第三个熟人同样感到吃惊,他同意了小丑的说法,并且不再同那个朋友来往。总之,人们在小丑面前无论赞扬谁和赞扬什么,他都一个劲的驳斥。
只是有时候,他还以责备的口气说道:“您至今还相信权威吗?”
“好一个坏心肠的人!一个好毒辣的家伙!”他的熟人们开始谈论起小丑了,“不过,他的脑袋是多么不简单!”
“他的舌头也不简单!”另一些人又补充道,“哦,他简直是个天才!”
 末了,一家报纸的出版人,请小丑到他那儿去主持一个评论专栏。于是,小丑开始批判一切事和一切人,一点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手法和自己趾高气扬的神态。现在,他——曾经大喊大叫反对过权威的人——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权威了,而年轻人正在崇拜他,而且害怕他。
 他们,可怜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呢?虽然一般的说,不应该崇尚崇拜......可是,在这儿,你试试不再去崇拜吧——你就像掉到落后的人们中去!
 在胆小的人们中间,小丑就是能很好的生活的。
                                                                       
雨伞
[日本]川端康成
雾一般蒙蒙的春雨,虽湿不透全身,但洒在皮肤上,还能觉出湿润来。姑娘跑到门外,看见如约前来的小伙子打着伞,这才喊到:
“哎呀!怎么下雨了?”
少女正坐在店门前。小伙子将脸藏在伞内,这伞与其说挡雨,倒不如说是他来到姑娘家的铺石前时,为了掩藏自己走过少女面前时流露出来的羞涩。
少年撑开雨伞,与其说是为了挡雨,莫如说是
但是,少年默默地将雨伞移过去给少女挡雨。少女只有一侧肩膀在雨伞下。尽管挨淋,少年却难以启齿说出:“请过来”,然后让少女靠近过来。少女虽然也曾想过自己用一只手扶着伞把,但总是想从雨伞下溜走。
两个人走进了照相馆。少年的父亲是个官吏,即将调任远方。这是为他拍的临别赠相。
“二位请并排坐在这儿。”摄影师指着长椅子说。
少年无法同少女并肩而坐,就站在少女的背后。为了让两人的身体在某一点上接合起来,他把扶着椅子的手指轻轻地触模少女的短外褂。这是他初次触及少女的身体。透过手指传导过来的微微的体温,使少年感受到一阵似是紧紧拥抱着赤身少女的温馨。
这一生中每逢看到这帧照片,也许就会想起她的体温来吧。
“再照一张好吗?二位肩并肩,把上半身照大些。”
少年只顾点点头。
“头发……”少年对少女小声地说。
少女猛然抬头望了望少年,脸颊倏地绯红,眼睛闪烁着光芒,充满了明朗的喜悦。像孩子般乖乖地碎步走到了化妆室。
方才少女看见少年经过门口,顾不及整理一下头发就飞跑出来,头发蓬乱得像是刚摘下游泳帽似的。少女一直为这乱发耿耿于怀,可是在男子面前连拢拢两鬓的短发修饰一下也觉着害羞。少年也觉得,如果对她说声“拢拢头发吧”都会羞辱少女的。
向化妆室走去的少女那股子快活劲儿,也感染了少年,喜悦之余,两个人理所当然地互相偎依坐在长椅子上。
刚要走出照相馆,少年寻找起雨伞来。忽然看见先走的少女已经手里拿着那把雨伞站在门口。少女发现少年望着自己才意识到自己是拿着少年的雨伞走出来的,她不觉一惊。这种无意识的举止,难道不正是流露出她已经感觉到“那是他的东西”了吗?
少年难以启齿说出“让我拿雨伞吧”,少女则无法把雨伞交给少年。然而,此时此刻两个人与在来照相馆的路上迥异,突然间变成了大人,带着夫妻般的心情踏上了归途。这仅仅是关于雨伞的一桩韵事……
                                                                    
陈小手
汪曾祺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则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了产房。过了一会儿(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呲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团长拿出20块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20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手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陈奂生上城
高晓声
“漏斗户主”陈奂生,今日悠悠上城来。
一次寒潮刚过,天气已经好转,轻风微微吹,太阳暖烘烘,陈奂生肚里吃得饱,身上穿得新,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东西的干干净净的旅行包,也许是气力大,也许是包儿轻,简直像拎了束灯草,晃荡晃荡,全不放在心上。他个儿又高、腿儿又长,上城三十里,经不起他几晃荡;往常挑了重担都不乘车,今天等于是空身,自更不用说,何况太阳还高,到城嫌早,他尽量放慢脚步,一路如游春看风光。
  他到城里去干啥?他到城里去做买卖。稻子收好了,麦垄种完了,公粮余粮卖掉了,口粮柴草分到了,乘这个空当,出门活动活动,赚几个活钱买零碎。自由市场开放了,他又不投机倒把,卖一点农副产品,冠冕堂皇。
  他去卖什么?卖油绳①。自家的面粉,自家的油,自己动手做成的。今天做好今天卖,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里的新鲜,比店里的好吃,这旅行包里装的尽是它;还用小塑料袋包装好,有五根一袋的,有十根一袋的,又好看,又干净。一共六斤,卖完了,稳赚三元钱。
  赚了钱打算干什么?打算买一顶簇新的、呱呱叫的帽子。说真话,从三岁以后,四十五年来,没买过帽子。解放前是穷,买不起;解放后是正当青年,用不着;“文化大革命”以来,肚子吃不饱,顾不上穿戴,虽说年纪到把,也怕脑后风了。正在无可奈何,幸亏有人送了他一顶“漏斗户主”帽,也就只得戴上,横竖不要钱。七八年决分以后,帽子不翼而飞,当时只觉得头上轻松,竟不曾想到冷。今年好像变娇了,上两趟寒流来,就缩头缩颈,伤风打喷嚏,日子不好过,非买一顶帽子不行。好在这也不是大事情,现在活路大,这几个钱,上一趟城就赚到了。
  陈奂生真是无忧无虑,他的精神面貌和去年大不相同了。他是过惯苦日子的,现在开始好起来,又相信会越来越好,他还不满意么?他满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脸上有了笑;有时候半夜里醒过来,想到围里有米、橱里有衣,总算像家人家了,就兴致勃勃睡不着,禁不住要把老婆推醒了陪他聊天讲闲话。
  提到讲话,就触到了陈奂生的短处,对着老婆,他还常能说说,对着别人,往往默默无言。他并非不想说,实在是无可说。别人能说东道西,扯三拉四,他非常羡慕。他不知道别人怎么会碰到那么多新鲜事儿,怎么会想得出那么多特别的主意,怎么会具备那么多离奇的经历,怎么会记牢那么多怪异的故事,又怎么会讲得那么动听。他毫无办法,简直犯了死症毛病,他从来不会打听什么,上一趟街,回来只会说“今天街上人多”或“人少”、“猪行里有猪”、“青菜贱得卖不掉”……之类的话。他的经历又和村上大多数人一样,既不特别,又是别人一目了然的,讲起来无非是“小时候娘常打我的屁股,爹倒不凶”、“也算上了四年学,早忘光了”、“三九年大旱,断了河底,大家提鱼吃”、“四九年改朝换代,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成亲以后,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小女”……索然无味,等于不说。他又看不懂书;看戏听故事,又记不牢。看了《三打白骨精》,老婆要他讲,他也只会说:“孙行者最凶,都是他打死的。”老婆不满足,又问白骨精是谁,他就说:“是妖怪变的。”还是儿子巧,声明“白骨精不是妖怪变的,是白骨精变成的妖怪。”才算没有错到底。他又想不出新鲜花样来,比如种田,只会讲“种麦要用锄头抨碎泥块”。“莳秧—蔸莳六棵”……谁也不要听。再如这卖油绳的行当,也根本不是他发明的,好些人已经做过一阵了,怎样用料?怎样加工?怎样包装?什么价钱?多少利润?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买客多、销路好?都是向大家学来的经验。如果他再向大家夸耀,岂不成了笑话!甚至刻薄些的人还会吊他的背筋:“嗳!连‘漏斗户主’也有油、粮卖油绳了,还当新闻哩!”还是不开口也罢。
  如今,为了这点,他总觉得比别人矮一头。黄昏空闲时,人们聚拢来聊天,他总只听不说,别人讲话也总不朝他看,因为知道他不会答话,所以就像等于没有他这个人。他只好自卑,他只有羡慕。他不知道世界上有“精神生活”这一个名词,但是生活好转以后,他渴望过精神生活。哪里有听的,他爱去听,哪里有演的,他爱去看,没听没看,他就觉得没趣。有一次大家闲谈,一个问题专家出了个题目:“在本大队你最佩服哪一个?”他忍不住也答了腔,说:“陆龙飞最狠。”人家问:“一个说书的,狠什么?”他说:“就为他能说书,我佩服他一张嘴。”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于是,他又惭愧了,觉得自己总是不会说,又被人家笑,还是不说为好。他总想,要是能碰到一件大家都不曾经过的事情,讲给大家听听就好了,就神气了。

  当然,陈奂生的这个念头,无关大局,往往蹲在离脑门三四寸的地方,不大跳出来,只是在尴尬时冒一冒尖,让自己存个希望罢了。比如现在上城卖油绳,想着的就只是新帽子。
  尽管放慢脚步,走到县城的时候,还只下午六点不到。他不忙做生意,先就着茶摊,出一分钱买了杯热茶,啃了随身带着当晚餐的几块僵饼,填饱了肚子,然后向火车站走去。一路游街看店,遇上百货公司,就弯进去侦察有没有他想买的帽子,要多少价钱。三爿店查下来,他找到了满意的一种。这时候突然一拍屁股,想到没有带钱。原先只想卖了油绳赚了利润再买帽子,没想到油绳未卖之前商店就要打烊;那么,等到赚了钱,这帽子就得明天才能买了。可自己根本不会在城里住夜,一无亲,二无眷,从来是连夜回去的,这一趟分明就买不成,还得光着头冻几天。
  受了这点挫折,心情不挺愉快,一路走来,便觉得头上凉嗖嗖,更加懊恼起来。到火车站时,已过八点了。时间还早,但既然来了,也就选了一块地方,敞开包裹,亮出商品,摆出摊子来。这时车站上人数不少,但陈奂生知道难得会有顾客,因为这些都是吃饱了晚饭来候车的,不会买他的油绳,除非小孩嘴馋吵不过,大人才会买。只有火车上下车的旅客到了,生意才会忙起来。他知道九点四十分、十点半,各有一班车到站,这油绳到那时候才能卖掉,因为时近半夜,店摊收歇,能买到吃的地方不多,旅客又饿了,自然争着买。如果十点半卖不掉,十一点二十分还有一班车,不过太晏了,陈奂生宁可剩点回去也不想等,免得一夜不得睡,须知跑回去也是三十里啊。
  果然不错,这些经验很灵,十点半以后,陈奂生的油绳就已经卖光了。下车的旅客一拥而上,七手八脚,伸手来拿,把陈奂生搞得昏头昏脑,卖完一算账,竟少了三角钱,因为头昏,怕算错了,再认真算了一遍,还是缺三角,看来是哪个贪小利拿可油绳未付款。他叹了一口气,自认晦气。本来他也晓得,人家买他的油绳,是不能向公家报销的,那要吃而不肯私人掏腰包的,就会要一点魔术,所以他总是特别当心,可还是丢失了,真是双拳不敌四手,两眼难顾八方。只好认了吧,横竖三块钱赚头,还是有的。
  他又叹了口气,想动身凯旋回府。谁知一站起来,双腿发软,两膝打颤,竟是浑身无力。他不觉大吃一惊,莫非生病了吗?刚才做生意,精神紧张,不曾觉得,现在心定下来,才感浑身不适,原先喉咙嘶哑,以为是讨价还价喊哑的,现在连口腔上爿都像冒烟,鼻气火热;一摸额头,果然滚烫,一阵阵冷风吹得头皮好不难受。他毫无办法,只想先找杯热茶解渴。那时茶摊已无,想起车站上有个茶水供应地方,便硬撑着移步过去。到了那里,打开龙头,热水倒有,只是找不到茶杯。原来现在讲究卫生,旅客大都自带茶缸,车站上落得省劲,就把杯子节约掉了。陈奂生也顾不得卫生不卫生,双手捧起龙头里流下的水就喝。那水倒也有点烫,但陈奂生此时手上的热度也高,还忍得住,喝了几口,算是好过一点。但想到回家,竟是千难万难;平常时候,那三十里路,好像经不起脚板一颠,现在看来,真如隔了十万八千里,实难登程。他只得找个位置坐下,耐性受痛,觉得此番遭遇,完全错在忘记了带钱先买帽子,才受凉发病。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弄得上不上下不下,进不得退不得,卡在这儿,真叫尴尬。万一严重起来,此地举目无亲,耽误就医吃药,岂不要送掉老命?可又一想,他陈奂生是个堂堂男子汉,一生干净,问心无愧,死了也口限不闭;活在世上多种几年田,有益无害,完全应该提供宽裕的时间,没有任何匆忙的必要。想到这里,陈奂生高兴起来,他嘴巴干燥,笑不出声,只是两个嘴角,向左右同时嘻开,露出一个微笑。那扶在椅上的右手,轻轻提了起来,像听到了美妙的乐曲似的,在右腿上赏心地拍了一拍,松松地吐出口气,便一头横躺在椅子上卧倒了。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陈奂生肢体瘫软,头脑不清,眼皮发沉,喉咙痒痒地咳了几声;他懒得睁眼,翻了一个身便又想睡。谁知此身一翻,竟浑身颤了几顿,一颗心像被线穿着吊了几吊,牵肚挂肠。他用手一摸,身下贼软;连忙一个翻身,低头望去,证实自己猜得一点不错,是睡在一张棕绷大床上。陈奂生吃了一惊,连忙平躺端正,闭起眼睛,要弄清楚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他好像有点印象,一时又糊涂难记,只得细细琢磨,好不容易才想出了县委吴书记和他的汽车,一下子理出头绪,把一串细关节脉都拉了出来。
  原来陈奂生这一年真交了好运,逢到急难,总有救星。他发高烧昏睡不久,候车室门口就开来一部吉普车,载来了县委书记吴楚。他是要乘十二点一刻那班车到省里去参加明天的会议。到火车站时,刚只十一点四十分,吴楚也就不忙,在候车室徒步起来,那司机一向要等吴楚进了站台才走,免得他临时有事找不到人,这次也照例陪着。因为是半夜,候车室旅客不多,吴楚转过半圈,就发现了睡着的陈奂生。吴楚不禁笑了起来,他今秋在陈奂生的生产队里蹲了两个月,一眼就认出他来,心想这老实肯干的忠厚人,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若要乘车,岂不误事。便走去推醒他;推了一推,又发现那屁股底下,垫着个瘪包,心想坏了,莫非东西被偷了?就着紧推他,竟也不醒。这吴楚原和农民玩惯了的,一时调皮起来,就去捏他的鼻子;一摸到皮肤热辣辣,才晓得他病倒了,连忙把他扶起,总算把他弄醒了。
  这些事情,陈奂生当然不晓得。现在能想起来的,是自己看到吴书记之后,就一把抓牢,听到吴书记问他。“你生病了吗?”他点点头。吴书记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他就去摸了摸旅行包。吴书记问他:“包里的东西呢?”他就笑了一笑。当时他说了什么?究竟有没有说?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吴书记好像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和驾驶员一同扶他上了车,车子开了一段路,叫开了一家门(机关门诊室),扶他下车进去,见到了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晓得是医生了。那医生替他诊断片刻,向吴书记笑着说了几句话(重感冒,不要紧),倒过半杯水,让他吃了几片药,又包了一点放在他口袋里,也不曾索钱,便代替吴书记把他扶上了车,还关照说:“我这儿没有床,住招待所吧,安排清静一点的地方睡一夜就好了。”车子又开动,又听吴书记说:“还有十三分钟了,先送我上车站,再送他上招待所,给他一个单独房间,就说是我的朋友……”
  陈奂生想到这里,听见自己的心扑扑跳得比打钟还响,合上的眼皮,流出晶莹的泪珠,在眼角膛里停留片刻,便一条线挂下来了。这个吴书记真是大好人,竟看得起他陈奂生,把他当朋友,一旦有难,能挺身而出,拔刀相助,救了他一条性命,实在难得。
陈奂生想,他和吴楚之间,其实也谈不上交情,不过认识罢了。要说有什么私人交往,平生只有一次。记得秋天吴楚在大队蹲点,有一天突然闯到他家来吃了一顿便饭,听那话音,像是特地来体验体验“漏斗户”的生活改善到什么程度的。还带来了一斤块块糖,给孩子们吃。细算起来,等于两顿半饭钱。那还算什么交情呢!说来说去,是吴书记做了官不曾忘记老百姓。
陈奂生想罢,心头暖烘烘,眼泪热辣辣,在被日上拭了拭,便睁开来细细打量这住的地方,却又吃了一惊。原来这房里的一切,都新堂堂、亮澄澄,平顶(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墙,用青漆漆了一人高,再往上就刷刷白,地板暗红闪光,照出人影子来;紫檀色五斗橱,嫩黄色写字台,更有两张出奇的矮凳,比太师椅还大,里外包着皮,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来。再看床上,垫的是花床单,盖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崭新的绸面,呱呱叫三层新②。陈奂生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窝里缩成一团,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别是脚)不大干净,生怕弄脏了被子……随即悄悄起身,悄悄穿好了衣服,不敢弄出一点声音来,好像做了偷儿,被人发现就会抓住似的。他下了床,把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跑出去;又眷顾着那两张大皮椅,走近去摸一摸,轻轻捺了捺,知道里边有弹簧,却不敢坐,怕压瘪了弹不饱。然后才真的悄悄开门,走出去了。
到了走廊里,脚底已冻得冰冷,一瞧别人是穿了鞋走路的,知道不碍,也套上了鞋。心想吴书记照顾得太好了,这哪儿是我该住的地方!一向听说招待所的住宿费贵,我又没处报销,这样好的房间,不知要多少钱,闹不好,一夜天把顶帽子钱住掉了,才算不来呢。
他心里不安,赶忙要弄清楚。横竖他要走了,去付了钱吧。
他走到门口柜台处,朝里面正在看报的大姑娘说:“同志,算账。”
“几号房间?”那大姑娘恋着报纸说,并未看他。
“几号不知道。我住在最东那一间。”
那姑娘连忙丢了报纸,朝他看看,甜甜地笑着说:“是吴书记汽车送来的?你身体好了吗?”
“不要紧,我要回去了。”
“何必急,你和吴书记是老战友吗?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大姑娘一面软款款地寻话说,一面就把开好的发票交给他。笑得甜极了。陈奂生看看她,真是绝色!
但是,接到发票,低头一看,陈奂生便像给火钳烫着了手。他认识那几个字,却不肯相信。“多少?”他忍不住问,浑身燥热起来。
“五元。”
“一夜天?”他冒汗了。
“是一夜五元。”
陈奂生的心,忐忑忐忑大跳。“我的天!”他想,“我还怕困掉一顶帽子,谁知竟要两顶!”
“你的病还没有好,还正在出汗呢!”大姑娘惊怪地说。
千不该,万不该,陈奂生竟说了一句这样的外行语:“我是半夜里来的呀!”
大姑娘立刻看出他不是一个人物,她不笑了,话也不甜了,像菜刀剁着砧板似的笃笃响着说:“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横竖到今午十二点为止,都收一天钱。”这还是客气的,没有嘲笑他,是看了吴书记的面子。
陈奂生看着那冷若冰霜的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得罪了人,哪里还敢再开口,只得抖着手伸进袋里去摸钞票,然后细细数了三遍,数定了五元;交给大姑娘时,那外面一张人民币,已经半湿了,尽是汗。
这时大姑娘已在看报,见递来的钞票太零碎,更皱了眉头。但她还有点涵养,并不曾说什么,收进去了。
陈奂生出了大价钱,不曾讨得大姑娘欢喜,心里也有点忿忿然。本想一走了之,想到旅行包还丢在房间里,就又回过来。
推开房间,看看照出人影的地板,又站住犹豫:“脱不脱鞋?”一转念,忿忿想道:“出了五块钱呢!”再也不怕弄脏,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往弹簧太师椅上一坐:“管它,坐瘪了不关我事,出了五元钱呢。”
他饿了,摸摸袋里还剩一块僵饼,拿出来啃了一口,看见了热水瓶,便去倒一杯开水和着饼吃。回头看刚才坐的皮凳,竟没有瘪,便故意立直身子,扑通坐下去……试了三次,也没有坏,才相信果然是好家伙。便安心坐着啃饼,觉得很舒服,头脑清爽,热度退尽了,分明是刚才出了一身大汗的功劳。他是个看得穿的人,这时就有了兴头,想道:“这等于出晦气钱——譬如买药吃掉!”
 啃完饼,想想又肉痛起来,究竟是五元钱哪!他昨晚上在百货店看中的帽子,实实在在是二元五一顶,为什么睡一夜要出两顶帽钱呢?连沈万山③都要住穷的;他一个农业社员,去年工分单价七角,因一夜做七天还要倒贴一角,这不是开了大玩笑!从昨半夜到现在,总共不过七八个钟头,几乎一个钟头要做一天工,贵死川真是朋错阳差,他这副骨头能在那种床上躺尸吗!现在别的便宜抬不着,大姑娘说可以住到十二点,那就再困吧,团到足十二点走,这也是捞着多少算多少。对,就是这个主意。
这陈奂生确是个向前看的人,认准了自然就干,但刚才出了汗,吃了东西,脸上嘴上,都不惬意,想找块毛巾洗脸,却没有。心一横,便把提花枕巾捞起来干擦了一阵,然后衣服也不脱,就盖上被头困了,这一次再也不怕弄脏了什么,他出了五元钱呢。——即使房间弄成了猪圈,也不值!
  可是他睡不着,他想起了吴书记。这个好人,大概只想到关心他,不曾想到他这个人经不起这样高级的关心。不过人家忙着赶火车,哪能想得周全!千怪万怪,只怪自己不曾先买帽子,才伤了风,才走不动,才碰着吴书记,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绳的利润用光,连本钱也蚀掉一块多……那么,帽子还买不买呢?他一狠心:买,不买还要倒霉的!
想到油绳,又觉得肚皮饿了。那一块僵饼,本来就填不饱,可惜昨夜生意太好,油绳全卖光了,能剩几袋倒好;现在懊海已晚,再在这床上困下去,会越来越饿,身上没有粮票,中饭到哪里去吃!到时候饿得走不动,难道再在这儿住一夜吗?他慌了,两脚一踹,把被头踢开,拎了旅行包。开门就走。此地虽好,不是久恋之所,虽然还剩得有二三个钟点,又带不走,忍痛放弃算了。
他出得门来,再无别的念头,直奔百货公司,把剩下来的油绳本钱,买了一顶帽子,立即戴在头上,飘然而去。
  一路上看看野景,倒也容易走过;眼看离家不远,忽然想到这次出门,连本搭利,几乎全部搞光,马上要见老婆,交不出账,少不得又要受气,得想个主意对付她。怎么说呢?就说输掉了;不对,自己从不赌。就说吃掉了;不对,自己从不死吃。就说被扒掉了;不对,自己不当心,照样挨骂。就说做好事救济了别人;不对,自己都要别人救济。就说送给一个大姑娘了,不对,老婆要犯疑……那怎么办?
陈奂生自问自答,左思右想,总是不妥。忽然心里一亮,拍着大腿,高兴地叫道:“有了。”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一番动人的经历,这五块钱化得值透。他总算有点自豪的东西可以讲讲了。试问,全大队的干部、社员,有谁坐过吴书记的汽车?有谁住过五元钱一夜的高级房间?他可要讲给大家听听,看谁还能说他没有什么讲的!看谁还能说他没见过世面了看谁还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顿时好像高大了许多。老婆已不在他眼里了;他有办法对付,只要一提到吴书记,说这五块钱还是吴书记看得起他,才让他用掉的,老婆保证服帖。哈,人总有得意的时候,他仅仅化了五块钱就买到了精神的满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货,他愉快地划着快步,像一阵清风荡到了家门。
果然,从此以后,陈奂生的身份显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听他讲,连大队干部对他的态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时候,背后也常有人指点着他告诉别人说:“他坐过吴书记的汽车。”或者“他住过五元钱一天的高级房间。”……公社农机厂的采购员有一次碰着他,也拍拍他的肩胛说:“我就没有那个运气,三天两头住招待所,也住不进那样的房间。”
从此,陈奂生一直很神气,做起事来,更比以前有劲得多了。
                              1980.1
①油绳——一种油煎的面食。②三层新——被面、被里、被絮都是新的。 ③沈万山——民间传说里的大富翁。
                                                                         
推介原因
《热爱生命》就曾受到列宁的赞赏,直到逝世的前几天,列宁的手里还捧着它。
热爱生命
[美国]杰克.伦敦
他们两个一瘸一拐地,吃力地走下河岸,有一次,走在前面的那个还在乱石中间失足摇晃了一下。他们又累又乏,因为长期忍受苦难,脸上都带着愁眉苦脸、咬牙苦熬的表情。他们肩上捆着用毯子包起来的沉重包袱。总算那条勒在额头上的皮带还得力,帮着吊住了包袱。他们每人拿着一支来复枪。他们弯着腰走路,肩膀冲向前面,而脑袋冲得更前,眼睛总是瞅着地面。
“我们藏在地窖里的那些子弹,我们身边要有两三发就好了,”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说道。
他的声调,阴沉沉的,干巴巴的,完全没有感情。他冷冷地说着这些话;前面的那个只顾一瘸一拐地向流过岩石、激起一片泡沫的白茫茫的小河里走去,一句话也不回答。
后面的那个紧跟着他。他们两个都没有脱掉鞋袜,虽然河水冰冷——冷得他们脚腕子疼痛,两脚麻木。每逢走到河水冲击着他们膝盖的地方,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跟在后面的那个在一块光滑的圆石头上滑了一下,差一点没摔倒,但是,他猛力一挣,站稳了,同时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他仿佛有点头昏眼花,一面摇晃着,一面伸出那只闲着的手,好象打算扶着空中的什么东西。站稳之后,他再向前走去,不料又摇晃了一,
几乎摔倒。于是,他就站着不动,瞧着前面那个一直没有回过头的人。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足足站了一分钟,好象心里在说服自己一样。接着,他就叫了起来:“喂,比尔,我扭伤脚腕子啦。”
比尔在白茫茫的河水里一摇一晃地走着。他没有回头。
后面那个人瞅着他这样走去;脸上虽然照旧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流露着跟一头受伤的鹿一样的神色。
前面那个人一瘸一拐,登上对面的河岸,头也不回,只顾向前走去,河里的人眼睁睁地瞧着。他的嘴唇有点发抖,因此,他嘴上那丛乱棕似的胡子也在明显地抖动。他甚至不知不觉地伸出舌头来舐舐嘴唇。
“比尔!”他大声地喊着。
这是一个坚强的人在患难中求援的喊声,但比尔并没有回头。他的伙伴干瞧着他,只见他古里古怪地一瘸一拐地走着,跌跌冲冲地前进,摇摇晃晃地登上一片不陡的斜坡,向矮山头上不十分明亮的天际走去。他一直瞧着他跨过山头,消失了踪影。于是他掉转眼光,慢慢扫过比尔走后留给他的那一圈世界。
靠近地平线的太阳,象一团快要熄灭的火球,几乎被那些混混沌沌的浓雾同蒸气遮没了,让你觉得它好象是什么密密团团,然而轮廓模糊、不可捉摸的东西。这个人单腿立着休息,掏出了他的表,现在是四点钟,在这种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季节里——他说不出一两个星期之内的确切的日期——他知道太阳大约是在西北方。他瞧了瞧南面,知道在那些荒凉的小山后面就是大熊湖;同时,他还知道在那个方向,北极圈的禁区界线深入到加拿大冻土地带之内。他所站的地方,是铜矿河的一条支流,铜矿河本身则向北流去,通向加冕湾和北冰洋。他从来没到过那儿,但是,有一次,他在赫德森湾公司的地图上曾经瞧见过那地方。
他把周围那一圈世界重新扫了一遍。这是一片叫人看了发愁的景象。到处都是模糊的天际线。小山全是那么低低的。没有树,没有灌木,没有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辽阔可怕的荒野,迅速地使他两眼露出了恐惧神色。
“比尔!”他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比尔!”
他在白茫茫的水里畏缩着,好象这片广大的世界正在用压倒一切的力量挤压着他,正在残忍地摆出得意的威风来摧毁他。他象发疟子似地抖了起来,连手里的枪都哗喇一声落到水里。这一声总算把他惊醒了。他和恐惧斗争着,尽力鼓起精神,在水里摸索,找到了枪。他把包袱向左肩挪动了一下,以便减轻扭伤的脚腕子的负担。接着,他就慢地,小心谨慎地,疼得闪闪缩缩地向河岸走去。
他一步也没有停。他象发疯似地拼着命,不顾疼痛,匆匆登上斜坡,走向他的伙伴失去踪影的那个山头——比起那个瘸着腿,一瘸一拐的伙伴来,他的样子更显得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头,只看见一片死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浅谷。他又和恐惧斗争着,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蹒跚地走下山坡。
谷底一片潮湿,浓厚的苔藓,象海绵一样,紧贴在水面上。他走一步,水就从他脚底下溅射出来,他每次一提起脚,就会引起一种吧咂吧咂的声音,因为潮湿的苔藓总是吸住他的脚,不肯放松。他挑着好路,从一块沼地走到另一块沼地,并且顺着比尔的脚印,走过一堆一堆的、象突出在这片苔藓海里的小岛一样的岩石。
他虽然孤零零的一个人,却没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会走到一个小湖旁边,那儿有许多极小极细的枯死的枞树,当地的人把那儿叫作“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而且,还有一条小溪通到湖里,溪水不是白茫茫的。
溪上有灯心草——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但是没有树木,他可以沿着这条小溪一直走到水源尽头的分水岭。他会翻过这道分水岭,走到另一条小溪的源头,这条溪是向西流的,他可以顺着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那里,在一条翻了的独木船下面可以找到一个小坑,坑上面堆着许多石头。这个坑里有他那支空枪所需要的子弹,还有钓钩、钓丝和一张小鱼网——打猎钓鱼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时,他还会找到面粉——并不
多——此外还有一块腌猪肉同一些豆子。
比尔会在那里等他的,他们会顺着狄斯河向南划到大熊湖。接着,他们就会在湖里朝南方划,一直朝南,直到麦肯齐河。到了那里,他们还要朝着南方,继续朝南方走去,那么冬天就怎么也赶不上他们了。让湍流结冰吧,让天气变得更凛冽吧,他们会向南走到一个暖和的赫德森湾公司的站头,那儿不仅树木长得高大茂盛,吃的东西也多得不得了。
这个人一路向前挣扎的时候,脑子里就是这样想的。他不仅苦苦地拼着体力,也同样苦苦地绞着脑汁,他尽力想着比尔并没有抛弃他,想着比尔一定会在藏东西的地方等他。
他不得不这样想,不然,他就用不着这样拼命,他早就会躺下来死掉了。当那团模糊的象圆球一样的太阳慢慢向西北方沉下去的时候,他一再盘算着在冬天追上他和比尔之前,他们向南逃去的每一寸路。他反复地想着地窖里和赫德森湾公司站头上的吃的东西。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至于没有吃到他想吃的东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两天了。他常常弯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种灰白色的浆果,把它们放到口里,嚼几嚼,然后吞下去。
这种沼地浆果只有一小粒种籽,外面包着一点浆水。一进口,水就化了,种籽又辣又苦。他知道这种浆果并没有养份,但是他仍然抱着一种不顾道理,不顾经验教训的希望,耐心地嚼着它们。
走到九点钟,他在一块岩石上绊了一下,因为极端疲倦和衰弱,他摇晃了一下就栽倒了。他侧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地躺了一会。接着,他从捆包袱的皮带当中脱出身子,笨拙地挣扎起来勉强坐着。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他借着留连不散的暮色,在乱石中间摸索着,想找到一些干枯的苔藓。后来,他收集了一堆,就升起一蓬火——一蓬不旺的,冒着黑烟的火——并且放了一白铁罐子水在上面煮着。
他打开包袱,第一件事就是数数他的火柴。一共六十六根。为了弄清楚,他数了三 遍。他把它们分成几份,用油纸包起来,一份放在他的空烟草袋里,一份放在他的破帽子的帽圈里,最后一份放在贴胸的衬衫里面。做完以后,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慌,于是把它们完全拿出来打开,重新数过。
仍然是六十六根。
他在火边烘着潮湿的鞋袜。鹿皮鞋已经成了湿透的碎片。毡袜子有好多地方都磨穿了,两只脚皮开肉绽,都在流血。一只脚腕子胀得血管直跳,他检查了一下。它已经肿得和膝盖一样粗了。他一共有两条毯子,他从其中的一条撕下一长条,把脚腕子捆紧。此外,他又撕下几条,裹在脚上,代替鹿皮鞋和袜子。接着,他喝完那罐滚烫的水,上好表的发条,就爬进两条毯子当中。
他睡得跟死人一样。午夜前后的短暂的黑暗来而复去。
太阳从东北方升了起来——至少也得说那个方向出现了曙光,因为太阳给乌云遮住了。
六点钟的时候,他醒了过来,静静地仰面躺着。他仰视着灰色的天空,知道肚子饿了。当他撑住胳膊肘翻身的时候,一种很大的呼噜声把他吓了一跳,他看见了一只公鹿,它正在用机警好奇的眼光瞧着他。这个牲畜离他不过五十尺光景,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鹿肉排在火上烤得咝咝响的情景和滋味。他无意识地抓起了那支空枪,瞄好准星,扣了一下扳机。公鹿哼了一下,一跳就跑开了,只听见它奔过山岩时蹄子得得乱响的声。
这个人骂了一句,扔掉那支空枪。他一面拖着身体站起来,一面大声地哼哼。这是一件很慢、很吃力的事。他的关节都象生了锈的铰链。它们在骨臼里的动作很迟钝,阻力很大,一屈一伸都得咬着牙才能办到。最后,两条腿总算站住了,但又花了一分钟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让他能够象一个人那样站得笔直。
他慢腾腾地登上一个小丘,看了看周围的地形。既没有树木,也没有小树丛,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一望无际的灰色苔藓,偶尔有点灰色的岩石,几片灰色的小湖,几条灰色的小溪,算是一点变化点缀。天空是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太阳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儿是北方,他已经忘掉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样取道走到这里的。不过他并没有迷失方
向。
这他是知道的。不久他就会走到那块“小棍子地”。他觉得它就在左面的什么地方,而且不远——可能翻过下一座小山头就到了。
于是他就回到原地,打好包袱,准备动身。他摸清楚了那三包分别放开的火柴还在,虽然没有停下来再数数。不过,他仍然踌躇了一下,在那儿一个劲地盘算,这次是为了一个厚实的鹿皮口袋。袋子并不大。他可以用两只手把它完全遮没。他知道它有十五磅重——相当于包袱里其他东西的总和——这个口袋使他发愁。最后,他把它放在一边,开始卷包袱。可是,卷了一会,他又停下手,盯着那个鹿皮口袋。他匆忙地把它抓到手里,用一种反抗的眼光瞧瞧周围,仿佛这片荒原要把它抢走似的;等到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这一天的路程的时候,这个口袋仍然包在他背后的包袱里。
他转向左面走着,不时停下来吃沼地上的浆果。扭伤的脚腕子已经僵了,他比以前跛得更明显,但是,比起肚子里的痛苦,脚疼就算不了什么。饥饿的疼痛是剧烈的。它们一阵一阵地发作,好象在啃着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思想集中在到“小棍子地”必须走的路线上。沼地上的浆果并不能减轻这种剧痛,那种刺激性的味道反而使他的舌头和口腔热辣辣的。
他走到了一个山谷,那儿有许多松鸡从岩石和沼地里呼呼地拍着翅膀飞起来。它们发出一种“咯儿-咯儿-咯儿”的叫声。他拿石子打它们,但是打不中。他把包袱放在地上,象猫捉麻雀一样地偷偷走过去。锋利的岩石穿过他的裤子,划破了他的腿,直到膝盖流出的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血迹;但是在饥饿的痛苦中,这种痛苦也算不了什么。他在潮湿的苔藓上爬着,弄得衣服湿透,身上发冷;可是这些他都没有觉得,因为他想吃东西的念头那么强烈。而那一群松鸡却总是在他面前飞起来,呼呼地转,到后来,它们那种“咯儿-咯儿-咯儿”的叫声简直变成了对他的嘲笑,于是他就咒骂它们,随着它们的叫声对它们大叫起来。
有一次,他爬到了一定是睡着了的一只松鸡旁边。他一直没有瞧见,直到它从岩石的角落里冲着他的脸窜起来,他才发现。他象那只松鸡起飞一样惊慌,抓了一把,只捞到了三根尾巴上的羽毛。当他瞅着它飞走的时候,他心里非常恨它,好象它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随后他回到原地,背起包袱。
时光渐渐消逝,他走进了连绵的山谷,或者说是沼地,这些地方的野物比较多。一驯鹿走了过去,大约有二十多头,都呆在可望而不可即的来复枪的射程以内。他心里有一种发狂似的、想追赶它们的念头,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去捉住它们。一只黑狐狸朝他走了过来,嘴里叼着一只松鸡。这个人喊了一声。这是一种可怕的喊声,那只狐狸吓跑了,可是没有丢下松鸡。
傍晚时,他顺着一条小河走去,由于含着石灰而变成乳白色的河水从稀疏的灯心草丛里流过去。他紧紧抓注这些灯心草的根部,拔起一种好象嫩葱芽,只有木瓦上的钉子那么大的东西。这东西很嫩,他的牙齿咬进去,会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味道很好。但是它的纤维却不容易嚼。
它是由一丝丝的充满了水份的纤维组成的:跟浆果一样,完全没有养份。他丢开包袱,爬到灯心草丛里,象牛似的大咬大嚼起来。他非常疲倦,总希望能歇一会——躺下 来睡个觉;可是他又不得不继续挣扎前进——不过,这并不一定是因为他急于要赶到“小棍子地”,多半还是饥饿在逼着他。他在小水坑里找青蛙,或者用指甲挖土找小虫,虽然他也知道,在这么远的北方,是既没有青蛙也没有小虫的。
他瞧遍了每上个水坑,都没有用,最后,到了漫漫的暮色袭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一个水坑里有一条独一无二的、象鲦鱼般的小鱼。他把胳膊伸下水去,一直没到肩头,但是它又溜开了。于是他用双手去捉,把池底的乳白色泥浆全搅浑了。正在紧张的关头,他掉到了坑里,半身都浸湿了。现在,水太浑了,看不清鱼在哪儿,他只好等着,等泥浆沉淀下去。
他又捉起来,直到水又搅浑了。可是他等不及了,便解下身上的白铁罐子,把坑里的水舀出去;起初,他发狂一样地舀着,把水溅到自己身上,同时,固为泼出去的水距离太近,水又流到坑里。后来,他就更小心地舀着,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虽然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手在发抖。这样过了半小时,坑里的水差不多舀光了。剩下来的连一杯也不到。
可是,并没有什么鱼;他这才发现石头里面有一条暗缝,那条鱼已经从那里钻到了旁边一个相连的大坑——坑里的水他一天一夜也舀不干。如果他早知道有这个暗缝,他一开始就会把它堵死,那条鱼也就归他所有了。他这样想着,四肢无力地倒在潮湿的地上。起初,他只是轻轻地哭,过了一会,他就对着把他团团围住的无情的荒原号陶大哭;后来,他又大声抽噎了好久。
他升起一蓬火,喝了几罐热水让自己暖和暖和、并且照昨天晚上那样在一块岩石上露宿。最后他检查了一下火柴是不是干燥,并且上好表的发条,毯子又湿又冷,脚腕子疼得在悸动。可是他只有饿的感觉,在不安的睡眠里,他梦见了一桌桌酒席和一次次宴会,以及各种各样的摆在桌上的食物。
醒来时,他又冷又不舒服。天上没有太阳。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变得愈来愈阴沉昏暗。一阵刺骨的寒风刮了起来,初雪铺白了山顶。他周围的空气愈来愈浓,成了白茫茫一片,这时,他已经升起火,又烧了一罐开水。天上下的一半是雨,一半是雪,雪花又大又潮。起初,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了,但后来越下越多,盖满了地面,淋熄了火,糟蹋了他那些当作燃料的干苔藓。
这是一个警告,他得背起包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至于到哪儿去,他可不知道。他既不关心小棍子地,也不关心比尔和狄斯河边那条翻过来的独木舟下的地窖。他完全给“吃”这个词儿管住了。他饿疯了。他根本不管他走的是什么路,只要能走出这个谷底就成。他在湿雪里摸索着,走到湿漉漉的沼地浆果那儿,接着又一面连根拔着灯心草,一面试探着前进。不过这东西既没有味,又不能把肚子填饱。
后来,他发现了一种带酸味的野草,就把找到的都吃了下去,可是找到的并不多,因为它是一种蔓生植物,很容易给几寸深的雪埋没。那天晚上他既没有火,也没有热水,他就钻在毯子里睡觉,而且常常饿醒。这时,雪已经变成了冰冷的雨。他觉得雨落在他仰着的脸上,给淋醒了好多次。天亮了——又是灰蒙蒙的一天,没有太阳。雨已经停了。刀绞一样的饥饿感觉也消失了。他已经丧失了想吃食物的感觉。他只觉得胃里隐隐作痛,但并不使他过分难过。他的脑子已经比较清醒,他又一心一意地想着“小棍子地”和狄斯河边的地窖了。
他把撕剩的那条毯子扯成一条条的,裹好那双鲜血淋淋的脚。同时把受伤的脚腕子重新捆紧,为这一天的旅行做好准备。等到收拾包袱的时候,他对着那个厚实的鹿皮口 袋想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把它随身带着。
雪已经给雨水淋化了,只有山头还是白的。太阳出来了,他总算能够定出罗盘的方位来了,虽然他知道现在他已经迷了路。在前两天的游荡中,他也许走得过分偏左了。因此,他为了校正,就朝右面走,以便走上正确的路程。
现在,虽然饿的痛苦已经不再那么敏锐,他却感到了虚弱。他在摘那种沼地上的浆果,或者拔灯心草的时候,常常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他觉得他的舌头很干燥,很大,好象上面长满了细毛,含在嘴里发苦。他的心脏给他添了很多麻烦。他每走几分钟,心里就会猛烈地怦怦地跳一阵,然后变成一种痛苦的一起一落的迅速猛跳,逼得他透不过气,只觉得头昏眼花。
中午时分,他在一个大水坑里发现了两条鲦鱼。把坑里的水舀干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他比较镇静,就想法子用白铁罐子把它们捞起来。它们只有他的小指头那么长,但是他现在并不觉得特别饿。胃里的隐痛已经愈来愈麻木,愈来愈不觉得了。他的胃几乎象睡着了似的。他把鱼生吃下去,费劲地咀嚼着,因为吃东西已成了纯粹出于理智的动作。他虽然并不想吃,但是他知道,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吃。
黄昏时候,他又捉到了三条鲦鱼,他吃掉两条,留下一条作第二天的早饭。太阳已经晒干了零星散漫的苔藓,他能够烧点热水让自己暖和暖和了。这一天,他走了不到十哩路;第二天,只要心脏许可,他就往前走,只走了五哩多地。但是胃里却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它已经睡着了。
现在,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带,驯鹿愈来愈多,狼也多起来了。荒原里常常传出狼嗥的声音,有一次,他还瞧见了三只狼在他前面的路上穿过。
又过了一夜;早晨,因为头脑比较清醒,他就解开系着那厚实的鹿皮口袋的皮绳,从袋口倒出一股黄澄澄的粗金沙和金块。他把这些金子分成了大致相等的两堆,一堆包在一块毯子里,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藏好,把另外那堆仍旧装到口袋里。同时,他又从剩下的那条毯子上撕下几条,用来裹脚。他仍然舍不得他的枪,因为狄斯河边的地窖里有子弹。
这是一个下雾的日子,这一天,他又有了饿的感觉。他的身体非常虚弱,他一阵一阵地晕得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对他来说,一绊就摔跤已经不是稀罕事了;有一次,他给绊了一跤,正好摔到一个松鸡窝里。那里面有四只刚孵出的小松鸡,出世才一天光景——那些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只够吃一口;他狼吞虎咽,把它们活活塞到嘴里,象嚼蛋壳似地吃起来,母松鸡大吵大叫地在他周围扑来扑去。他把枪当作棍子来打它,可是它闪开了。他投石子打它,碰巧打伤了它的一个翅膀。松鸡拍击着受伤的翅膀逃开了,他就在后面追赶。
那几只小鸡只引起了他的胃口。他拖着那只受伤的脚腕子,一瘸一拐,跌跌冲冲地追下去,时而对它扔石子,时而粗声吆喝;有时候,他只是一瘸一拐,不声不响地追着,摔倒了就咬着牙、耐心地爬起来,或者在头晕得支持不住的时候用手揉揉眼睛。
这么一追,竟然穿过了谷底的沼地,发现了潮湿苔癣上的一些脚樱。这不是他自己的脚营,他看得出来。一定是比尔的。不过他不能停下,因为母松鸡正在向前跑。他得先把它捉住,然后回来察看。
母松鸡给追得精疲力尽;可是他自己也累坏了。它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喘个不停,他也歪着倒在地上喘个不停,只隔着十来尺,然而没有力气爬过去。等到他恢复过来,它也恢复过来了,他的饿手才伸过去,它就扑着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这场追赶就这样继续下去。天黑了,它终于逃掉了。由于浑身软弱无力绊了一跤,头重脚轻地栽下去,划破了脸,包袱压在背上。他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久,后来才翻过身,侧着躺在地上,上好表,在那儿一直躺到早晨。
又是一个下雾的日子。他剩下的那条毯子已经有一半做了包脚布。他没有找到比尔的踪迹。可是没有关系。饿逼得他太厉害了——不过——不过他又想,是不是比尔也迷了路。走到中午的时候,累赘的包袱压得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把金子分开,但这一次只把其中的一半倒在地上。到了下午,他把剩下来的那一点也扔掉了,现在,他只有半条毯子、那个白铁罐子和那支枪。
一种幻觉开始折磨他。他觉得有十足的把握,他还剩下一粒子弹。它就在枪膛里,而他一直没有想起。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始终明自,枪膛里是空的。但这种幻觉总是萦回不散。他斗争了几个钟头,想摆脱这种幻觉,后来他就打开枪,结果面对着空枪膛。这样的失望非常痛苦,仿佛他真的希望会找到那粒子弹似的。
经过半个钟头的跋涉之后,这种幻觉又出现了。他于是又跟它斗争,而它又缠住他放,直到为了摆脱它,他又打开枪膛打消自己的念头。有时候,他越想越远,只好一面凭本能自动向前跋涉,一面让种种奇怪的念头和狂想,象蛀虫一样地啃他的脑髓。但是这类脱离现实的逻思大都维持不了多久,因为饥饿的痛苦总会把他刺醒。有一次,正在这样瞎想的时候,他忽然猛地惊醒过来,看到一个几乎叫他昏倒的东西。他象酒醉一样地晃荡着,好让自己不致跌倒。在他面前站着一匹马。一匹马!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霎时间金星乱迸。他狼狠地揉着眼睛,让自己瞧瞧清楚,原来它并不是马,而是一头大棕熊。这个畜生正在用一种好战的好奇眼光仔细察看着他。
这个人举枪上肩,把枪举起一半,就记起来。他放下枪,从屁般后面的镶珠刀鞘里拔出猎刀。他面前是肉和生命。他用大拇指试试刀刃。刀刃很锋利。刀尖也很锋利。
他本来会扑到熊身上,把它杀了的。可是他的心却开始了那种警告性的猛跳。接着又向上猛顶,迅速跳动,头象给铁箍箍紧了似的,脑子里渐渐感到一阵昏迷。
他的不顾一切的勇气已经给一阵汹涌起伏的恐惧驱散了。处在这样衰弱的境况中,如果那个畜生攻击他,怎么办?
他只好尽力摆出极其威风的样子,握紧猎刀,狠命地盯着那头熊。它笨拙地向前挪 了两步,站直了,发出试探性的咆哮。
如果这个人逃跑,它就追上去;不过这个人并没有逃跑。现在,由于恐惧而产生的勇气已经使他振奋起来。同样地,他也在咆哮,而且声音非常凶野,非常可怕,发出那种生死攸关、紧紧地缠着生命的根基的恐惧。
那头熊慢慢向旁边挪动了一下,发出威胁的咆哮,连它自己也给这个站得笔直、毫不害怕的神秘动物吓住了。可是这个人仍旧不动。他象石像一样地站着,直到危险过去,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阵,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进,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这不是害怕他会束手无策地死于断粮的恐惧,而是害怕饥饿还没有耗尽他的最后一点求生力,他已经给凶残地毁了。这地方的狼很多。狼嗥的声音在荒原上飘来飘去,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危险的罗网,好象伸手就可以摸到,吓得他不由举起双手,把它向后推去,仿佛它是给风刮紧了的帐篷。
那些狼,时常三三两两地从他前面走过。但是都避着他。一则因为它们为数不多,此外,它们要找的是不会搏斗的驯鹿,而这个直立走路的奇怪动物却可能既会抓又会咬。
傍晚时他碰到了许多零乱的骨头,说明狼在这儿咬死过一头野兽。这些残骨在一个钟头以前还是一头小驯鹿,一面尖叫,一面飞奔,非常活跃。他端详着这些骨头,它们已经给啃得精光发亮,其中只有一部份还没有死去的细胞泛着粉红色。难道在天黑之前,他也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吗?生命就是这样吗,呃?真是一种空虚的、转瞬即逝的东西。只有活着才感到痛苦。死并没有什么难过。死就等于睡觉。它意味着结束,休息。那么,为什么他不甘心死呢?
但是,他对这些大道理想得并不长久。他蹲在苔藓地上,嘴里衔着一根骨头,吮吸着仍然使骨头微微泛红的残余生命。甜蜜蜜的肉味,跟回忆一样隐隐约约,不可捉摸,却引得他要发疯。他咬紧骨头,使劲地嚼。有时他咬碎了一点骨头,有时却咬碎了自己的牙,于是他就用岩石来砸骨头,把它捣成了酱,然后吞到肚里。匆忙之中,有时也砸到自己的指头,使他一时感到惊奇的是,石头砸了他的指头他并不觉得很痛。
接着下了几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宿,什么时候收拾行李。他白天黑夜都在赶路。他摔倒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慢慢向前走。他已经不再象人那样挣扎了。逼着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为它不愿意死。他也不再痛苦了。他的神经已经变得迟钝麻木,他的脑子里则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不过,他老是吮吸着,咀嚼着那只小驯鹿的碎骨头,这是他收集起来随身带着的一点残屑。他不再翻山越岭了,只是自动地顺着一条流过一片宽阔的浅谷的溪水走去。可是他既没有看见溪流,也没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他的灵魂和肉体虽然在并排向前走,向前爬,但它们是分开的,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
有一天,他醒过来,神智清楚地仰卧在一块岩石上。太阳明朗暖和。他听到远处有一群小驯鹿尖叫的声音。他只隐隐约约地记得下过雨,刮过风,落过雪,至于他究竟被暴风雨吹打了两天或者两个星期,那他就不知道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温和的太阳照在他身上,使他那受苦受难的身体充满了暖意。这是一个晴天,他想道。
也许,他可以想办法确定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劲偏过身子;下面是一条流得很慢的很宽的河。他觉得这条河很陌生,真使他奇怪。他慢慢地顺着河望去,宽广的河湾婉蜒在许多光秃秃的小荒山之间,比他往日碰到的任何小山都显得更光秃,更荒凉,更低矮。他于是慢慢地,从容地,毫不激动地,或者至多也是抱着一种极偶然的兴致,顺着这条奇?
                                                                                                
傻瓜吉姆佩尔
我是傻瓜吉姆佩尔。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傻瓜。恰恰相反。可是人家叫我傻瓜。我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们就给我起了这个绰号。我一共有七个绰号:低能儿、蠢驴、亚麻头、呆子、苦人儿、笨蛋和傻瓜。最后一个绰号就固定了。
我究竟傻些什么呢?我容易受骗。他们说:“吉姆佩尔,你知道拉比的老婆养孩子了吗?”于是我就逃了一次学。唉,原来是说谎。我怎么会知道呢?她肚子也没有大。可是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肚子。我真的是那么傻吗?这帮人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跺脚又是跳舞,唱起晚安的祈祷文来。
一个女人分娩的时候,他们不给我葡萄干,而在我手里塞满了羊粪。我不是弱者。要是我打人一拳,就会把他打到克拉科夫去。不过我生性的确不爱揍人。我暗自想:算了吧。于是他们就捉弄我。
我从学校回家,听到一只狗在叫,我不怕狗,当然我从来不想去惊动它们。也许
其中有一只疯狗,如果它咬了你,那么世上无论哪个鞑靼人都帮不了你的忙。所以,我溜之大吉。接着我回头四顾,看见整个市场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根本没有狗,而是小偷沃尔夫一莱布。我怎么知道这就是他呢?他的声音像一只嚎叫的母狗。当那些恶作剧和捉弄人的人发觉我易于受骗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想在我身上试试他的运气。“吉姆佩尔,沙皇快要到弗拉姆波尔来了;吉姆佩尔,月亮掉到托尔平去了;吉姆佩尔,小霍台尔·弗比斯在澡堂后面找到了一个宝藏。”我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相信每一个人。第一,凡事都有可能,正如《先人的智慧》里所写的一样,可我已经忘记书上是怎样说的。第二,全镇的人都对我这样,使我不得不相信!如果我敢说一句, “嘿,你们在骗我!”那就麻烦了。人们全都会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大家都看做是说谎的?”我怎么办呢?我相信他们说的话,我希望至少这样对他们有点好处。我是一个孤儿。抚养我长大的祖父眼看快要入土了。因此他们把我交给了一个面包师傅,我在那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每一个来烤一炉烙饼的女人或姑娘都至少要耍弄我一次。“吉姆佩尔,天上有一个市集;古姆佩尔,拉比在第七个月养了一只小牛;吉姆佩尔,一只母牛飞上屋顶,下了许多铜蛋。”一个犹太教学堂的学生有一次来买面包,他说:“吉姆佩尔,当你用你那面包师傅的铲子在刮锅的时候,救世主来了。死人已经站起来了。”“你在说什么?”我说,“我可没有听见谁在吹羊角!”他说,“你是聋子吗?”于是大家都叫起来,“我们听到的,我们听到的!”接着……
                                                                                           
没有完的故事
                               [美国] 欧·亨利
  达尔西进公司后的第一年,每星期只有五块钱工资。要研究她怎样靠那个数目来维持生活,倒是一件给人以启发的事。你不感兴趣吗?好吧,也许你对大一些的数目才感兴趣。六块钱是个较大数目。我来告诉你,她怎样用六块钱来维持一星期的生活吧。
  一天下午六点钟,达尔西在距离延髓八分之一英寸的地方插帽针时,对她的好友——老是侧着左身接待主顾的姑娘——萨迪说:
  “喂,萨迪,今晚我跟皮吉约好了去吃饭。”
  “真的吗!”萨迪羡慕地嚷道。“唷,你真运气。皮吉是个大阔佬;他总是带着姑娘上阔气的地方去。有一晚,他带了布兰奇上霍夫曼大饭店,那儿的音乐真棒,还可以看到许多阔佬。你准会玩得痛快的,达尔西。” 达尔西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脸颊泛出了生命的娇红——真正的生命的曙光。那天是星期五;她上星期的工资还剩下五毛钱。
  街道上挤满了潮水般下班回家的人们。百老汇路的电灯光亮夺目,招致几英里、几里格、甚至几百里格以外的飞蛾从黑暗中扑来,参加焦头烂额的锻炼。衣冠楚楚,面目模糊不清,像是海员养老院里的老水手在樱桃核上刻出来的男人们,扭过头来凝视着一意奔跑,打他们身边经过的达尔西。曼哈顿,这朵晚上开放的仙人掌花,开始舒展它那颜色死白,气味浓烈的花瓣了。
  达尔西在一家卖便宜货的商店里停了一下,用她的五毛钱买了一条仿花边的纸衣领。那笔款子本来另有用途——晚饭一毛五,早饭一毛,中饭一毛。另外一毛是准备加进她那寒酸的储蓄里的;五分钱准备浪费在甘草糖上——那种糖能使你的脸颊鼓得像牙痛似的,含化的时间也像牙痛那么长。吃甘草糖是一种奢侈——几乎是狂欢——可是没有乐趣的生活又算是什么呢?
  达尔西住的是一间连家具出租的房间。这种房间同包伙食的寄宿舍是有区别的。住在这种屋子里,挨饿的时候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达尔西上楼到她的房间里去——西区一座褐石房屋的三楼后房。她点上煤气灯。科学家告诉我们,金刚石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质。他们错了。房东太太掌握了一种化合物,同它一比,连金刚石都软得像油灰了。她们把这种东西塞在煤气灯灯头上,任你站在椅子上挖得手指发红起泡,仍旧白搭。发针不能动它分毫,所以我们姑且管它叫做“牢不可移的”吧。
  达尔西点燃了煤气灯。在那相当于四分之一烛光的灯光下,我们来看看这个房间。
  榻床,梳妆台,桌子,洗脸架,椅子——造孽的房东太太所提供的全在这儿了。其余是达尔西自己的。她的宝贝摆在梳妆台上:萨迪送给她的一个描金磁瓶,腌菜作坊送的一组日历,一本详梦的书,一引起盛在玻璃碟子里的扑粉,以及一束扎着粉红色缎带的假樱桃。
  那面起皱的镜子前靠着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的相片。一面墙上挂着一个戴罗马式头盔的爱尔兰人的石膏像饰板,旁边有一幅色彩强烈的石印油画,画的是一个淡黄色的孩子在捉弄一只火红色的蝴蝶。达尔西认为那是登峰造极的艺术作品;也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意见。从没有人私下底座这幅画的真赝而使她心中不安,也从没有批评家来奚落也的幼年昆虫学家。
  [基钦纳将军(1850--1916):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的名将,曾任陆军元帅和陆军大臣。
  马尔巴勒公爵夫人:马尔巴勒系英国世袭公爵的称号,第一任约翰·邱吉尔(1650--1722)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首相温斯顿·邱吉尔的祖先。]
  皮吉说好七点钟来邀她。她正在迅速地打扮准备,我们不要冒昧,且掉过脸去,随便聊聊。
  达尔西这个房间的租金是每星期两块钱。平日,她早饭花一毛钱。她一面穿衣服,一面在煤气灯上煮咖啡,煎一只蛋。星期日早晨,她花上两毛五分钱在比利饭馆阔气地大吃小牛肉排和菠萝油煎饼——还给女侍者一毛钱的小帐。纽约市有这么多的诱惑,很容易使人趋于奢华。她在百货公司的餐室里包了饭;每星期中饭是六毛钱,晚饭是一块零五分。那些晚报——你说有哪个纽约人不看报纸的!——要花六分钱;两份星期日的报纸——一份是买来看招聘广告栏的,另一份是预备细读的——要一毛钱。总数是四块七分门毛。然而,你总得添置些衣服,还是——
  我没法算下去了。我常听说有便宜得惊人的衣料和针线做出来的奇迹;但是我始终表示怀疑。我很想在达尔西的生活里加上一些根据那神圣,自然,既无明文规定,又不生效的天理的法令而应该是属于女人的乐趣,可是我搁笔长叹,没法写了。她去过两次康奈岛,骑过轮转木马。一个人盼望乐趣要以年份而浊以钟点为期,也未免太乏味了。
  形容皮吉只要一个词儿。姑娘们提到他时,高贵的猪族就蒙上了不就有的污名。在那本蓝封皮的老拼音读本中,用三个字母拼成生字的一课就是皮吉的外传。他长得肥胖,有着耗子的心灵,蝙蝠的习性和狸猫那爱戏弄捕捉物的脾气——他衣着华贵,是鉴别饥饿的专家。他只要朝一个女店员瞅上一眼,就能告诉你,她多久没有吃到比茶和棉花糖更有营养的东西了,并且误差不会超出一小时。他老是在商业区徘徊,在百货公司里打转,相机邀请女店员们下馆子。连街上牵着绳子遛狗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是个典型;我不能再写他了;我的笔不是为他服务的;我不是木匠。
  [“肥胖”,“耗子”,“蝙蝠”,“狸猫”(fat, rat, bat, cat)在英语中都由三个字母组成。“皮吉”(Piggy)意为“小猪”。]
  七点差十分的时候,达尔西准备停当了。她在那面起皱的镜子里照了一下。照出来的形象很称心。那套深蓝色的衣服非常合身,带着飘拂的黑羽毛的帽子,稍微有点脏的手套——这一切都代表苦苦地省吃俭用——都非常漂亮。
  达尔西暂时忘了一切,只觉得自己是美丽的,生活就要把它神秘的帷幕揭开一角,让她欣赏它的神奇。以前从没有男人邀请她出去过。现在她居然就要投入那种绚烂夺目的高贵生活中去,在里面逗留片刻了。
  姑娘们说,皮吉是舍得花钱的。一定会有一顿丰盛的大餐,音乐,还有服饰华丽的女人可以看,有姑娘们讲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的好东西可以吃。无疑的,她下次还会被邀请出去。
  在她所熟悉的一个橱窗里,有一件蓝色的柞蚕丝绸衣服——如果每星期的储蓄从一毛钱增加到两毛,在——让我们算算看——喔,得积上好几年呢!但是七马路有一家旧货商店,那儿——
  有人敲门。达尔西把门打开。房东太太站在那儿,脸上堆着假笑,嗅嗅有没有偷用煤气烧食物的气味。
  楼下有一位先生要见你,”她说,“姓威金斯。”
  对于那些把皮吉当作一回事的倒霉女人,皮吉总是用那个姓出面。
  达尔西转向梳妆台去拿手帕;她突然停住了,使劲咬着下唇。先前她照镜子的时候,只看到仙境里的自己,仿佛刚从大梦中醒过来的公主。她忘了有一个人带着忧郁、美妙而严肃的眼神在瞅她——只有这个人关心她的行为,或是赞成,或是反对。他的身材颀长笔挺,他那英俊而忧郁的脸上带伤心和谴责的神情,那是基钦纳将军从梳妆台上的描金镜框里用他奇妙的眼睛在瞪着她 .
  九点钟,达尔西从箱子里取出一盒饼干和一小罐木莓果酱,大吃了一顿。她敬了基钦纳将军一块涂好果酱的饼干;但是基钦纳却像斯芬克斯望蝴蝶飞舞似地望着她——如果沙漠里也有蝴蝶的话。
  [斯芬克斯:希腊的斯芬克斯是女首狮身展翅的石像;在埃及的是男首狮身无翼的石像,在大金字塔附近。]
  “你不爱吃就别吃好啦。”达尔西说,“何必这样神气活现地瞪着眼责备我。如果你每星期也靠六块钱来维持生活,我倒想知道,你是不是仍旧这样优越,这样神气。”
  达尔西对基钦纳将军不敬并不是个好现象。接着,她用严厉的姿态把本范努托·切利尼的脸翻了过去。那倒不是不可原谅的;因为她总把他当作亨利八世,对他很不满意。
  [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他曾多次离婚,并处决过第二个妻子。]
  九点半钟,达尔西对梳妆台上的相片看了最后一眼,便熄了灯,跳上床去。临睡前还向基钦纳将军、威廉·马尔登、马尔巴勒公爵夫人和本范努托·切利尼行了一个晚安注目礼,真是不痛快的事情。
  到这里为止,这个故事并不说明问题。其余的情节是后来发生的——有一次,皮吉再请达尔西一起下馆子,她比平时更感到寂寞,而基钦纳将军的眼光碰巧又望着别处;于是——
  我在前面说过,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群境况很好的鬼灵旁边,一个警察挟着我的胳臂,问我是不是同那群人一起的。
  “他们是谁呀?”我问。
  “唷,”他说,“他们是那种雇用女工,每星期给她们五、六块钱维持生活的老板。你是那群人里面的吗?”
对天起誓,我绝对不是。”我说,“我的罪孽没有那么重,我只不过放火烧了一所孤儿院,为了少许钱财谋害了一个瞎子的性命。
                                                                               
 
书目
《一碗清汤荞麦面》          [日本]  栗良平
《法律门前》                [德国]  卡夫卡
《免 费》                 [美]  雪莉·凯撒
《一天的等待》              [美国]  厄内斯特·海明威
《没有锁上的门》            [美国]  罗伯特·斯特恩德力
《小公务员之死》            [俄国]  契诃夫
《穷苦人》                  [俄]    列·托尔斯泰
《“诺曼底”号遇难记》       [法国]  雨果
《雨伞》                    [日本]  川端康成
《陈小手》                         汪曾祺
《陈奂生上城》                     高晓声
《没有完的故事》            [美国]   欧·亨利
《热爱生命》                [美国]   杰克.伦敦
《小丑》                    [俄国]  屠格涅夫
                                                           
《半张纸》                  [瑞典]  斯特林堡
《饥饿艺术家》             [奥地利]   卡夫卡
《罗生门》                 [日本]   介川龙之介
《桔子》                   [日本]   介川龙之介
《鱼服记》                 [日本]   太宰治
《柏林之围》               [法国]    都德
《夜》                     [意大利];路·皮兰德娄
《阿拉比》                 [爱尔兰]  詹姆斯·乔伊斯
《羊脂球》                 [法国]    莫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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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年华有哪些好看的短篇小说名字 匿名网友
被浏览43次
2014.11.23 检举
孤独尤里
5段达人
采纳率:67%
41级
2014.11.23 《世界上唯一的你》王小面/著  《眼泪成塔,夜微凉封面》  《青空》王小面/著  《眼泪成塔,夜微凉》Q点调皮/著    《心上刺青》Q点调皮/著    《再见,彭湃》彭湃/著    《空城少年》彭湃/著    《琥珀承欢》蔺染/著    《小尘埃》柯筱禹/著    《双子星坠入深深深海》顾锦妍/著    《爱了,伤了,痛了,哭了》微小笑/著  《寂寞笙歌凉》韩十三/著  《一秒钟爱上你 一辈子忘记你》韩十三/著  十年九夏那么伤封面  《十年九夏那么伤》梅吉/著  《情书不朽成沙漏》短发夏天/著    《花田小热恋》楼兰筱阁/著    《多喜欢》溺紫/著    《三心两忆》柯筱禹/著    《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顾锦妍/著  《把永远说成一颗糖》微小笑/著    《我送你的年华还留着吗》彭湃/著    《青鸟飞鱼》韩十三/著    《忘记你像忘记我》蔺染/著    《绯色泡沫》麻生鱼/著  其中,韩十三著的《一秒钟爱上你,一辈子忘记你》是最深情的一部,你可以到“韬智网”买,这部小说的目录是:  第一章:他看我时的目光,仿佛隔着千万里的距离。  第二章:我在你身边。  第三章:我许的愿望是,希望彦川能够重新接受程莫涵。  第四章:因为,你已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你。  第五章:他说:“程莫涵,女孩子都是怕黑的。”  第六章:当时如果留在这里,你头发已经有多长,多长。  第七章:莫小乔,我喜欢彦川!  第八章:他说:“这是我能帮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第九章:我低头看着一片狼藉的案板,微笑:“我们都要幸福!”  第十章:那么,我爱的那个人去了哪里?  第十一章:我这一辈子,都注定无法再次拉起你的手了。  尾声:而现在,我的全世界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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