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小说短篇


短篇散文 2019-09-30 22:13:03 短篇散文
[摘要](1) [污小说短篇]有情有肉有内涵,这几部暖污小说百看不腻?不知道小伙伴们有没有过这种体验:跟父母一起看电视,明明就只是个Kiss戏而已,竟也会觉得脸红心跳。要是换成你一个人看,根本没什么嘛。但是看小说却不同,明明就只有你一个人看,那些暖心暧昧、和谐戏份却也能让你心跳加速、浑身起鸡皮疙瘩。今天就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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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污小说短篇]有情有肉有内涵,这几部暖污小说百看不腻?


不知道小伙伴们有没有过这种体验:跟父母一起看电视,明明就只是个Kiss戏而已,竟也会觉得脸红心跳。要是换成你一个人看,根本没什么嘛。但是看小说却不同,明明就只有你一个人看,那些暖心暧昧、和谐戏份却也能让你心跳加速、浑身起鸡皮疙瘩。今天就给各位小伙伴推荐8本又暖又污、有情有肉的作品,小伙伴们快来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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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户家的小娘子》
By: 女王不在家
 古言  |  种田文  |  年龄差 
 农村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带着一股青草气息的种田文,小梅子是大山里的姑娘,阴差阳错的嫁给了萧荆山。
没有横插一杠的男二女二,只有傻乎乎的小梅子和她家的猎户男人,难得的清新自然的温馨种田文。山里的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夫妻二人的日常,你懂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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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性》
By: 温昶
 温馨  |  校园  |  甜宠  
 双c  |  肉渣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男女主年龄差9岁,喵喵一向很萌这种禁欲系大叔,看到男主的人设就扛不住了。
文章前半部分因为男主一心向佛的属性,有很多关于佛学的描述。熬过这段,后面简直是甜炸少女心!喵喵只能说人设反转什么的,超有爱。PS:肉渣很香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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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房东》
By: 香朵儿
 重生  |  日常  |  青梅竹马 
 闷骚男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一个重生前就命很好的女生,重生后命更好的故事。金手指就是重生后女主经过努力,不仅自己事业成功,还收获了一枚青梅竹马的闷骚男。
这篇文水略浊,但每次求肉末文都会被人推荐,可见它的江湖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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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婚老公太凶猛》
By: 温煦依依
 闪婚  |  甜虐各半  |  高干 
 契约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别看名字不咋地,但是内容真不错,有种看电视剧的即视感。一个被男友背叛的女人,头脑一热就嫁给了他的哥哥。
谁让那个男人出轨的对象正好是他大哥的未婚妻呢!男主有一种禁欲系的感觉,轮椅代步的他一开始就是强势出场,之后人设的反转更是显得特别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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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入男校救病娇》
By: 番大王
 病娇  |  黑暗系  |  神转折 
 推理  |  系统文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这是一个痴汉追星女拯救病娇变态男的故事。听起来就觉得暗黑的很带感有木有!
鬼畜的男主变态的很彻底,而每当喵喵以为自己接近真相的时候都会啪啪打脸。后期各种不可描述的片段更是看的本喵脸都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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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祸》
By: 青青绿萝裙
 现言  |  古风感  |  甜而不腻 
 男神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很神奇的一本书,喵喵竟然在一本现言里读出了古风之韵。不过,还是很喜欢这本书,情蛊什么的不要太好奇了。
男主真是越看越喜欢,暖心讨喜真男神。冬天的被窝里最适合这样一本窝心读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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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养》
By: 汪小雌
 禁忌恋  |  养成  |  肉香 
 虐恋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这是一本不让人生厌的伪禁忌恋小说,没有所谓的强取豪夺,而是无形之中潜移默化的彼此吸引。
喜欢大叔文的人一定会喜欢这本书,这里的肉肉部分很讲究,水到渠成,绝不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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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媳妇儿,照顾点》
By: 依晓薰lian
 贴吧文   |  双师恋 
 青梅竹马  |  甜宠文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贴吧里真是卧虎藏龙啊,喵喵也总到贴吧搜罗干货,这篇文完全可以放到晋江或其他网文平台上。
这对青梅竹马的老师不要太有爱了!秀恩爱的虐狗日常让喵喵自虐性的无法自拔,躲被窝里都想打滚了呢。
-  9  -
《暴露狂先生纯洁的解开了衬衣纽扣》
By: 圈圈圈圈酱
 萌污  |  偷窥  |  娱乐圈 
 短篇  |  脑洞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超喜欢作者的短篇系列,脑洞真是清奇,好像把作者当成熊猫圈养起来。
这篇文章深度诠释了何谓萌污,男模大人的调戏简直是犯罪,“嫖资”什么的,看了喵喵都脸红了,他俩还在那里秀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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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危情:豪门天价前妻》
By: 月下销魂
 豪门   |  先婚后爱  |  前妻 
 大宠小虐 
好评指数:★★★★
下午茶点评:以前喵喵看到这样的书名肯定不会点进去看,但是奈何网友们安利多次,让本喵产生了好奇心,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看完这本书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看霸道总裁了,就跟商业大片一样,你需要的刺激元素这里全都有了。大宠小虐的先婚后爱,豪门纠葛的虐心反转,看通宵就对了!
言情下午茶,2017年女生都爱的言情小说公众号

(2) [污小说短篇]短篇小说

福楼拜-淳朴的人(又译一颗纯朴的心)- 郎维忠译
2013-12-31 23:15:18
淳朴的人一      主教桥的太太们羡慕欧班夫人有位好女仆费莉西泰,整整五十年。       费莉西泰每年工钱一百法郎,下厨做饭、收拾房间,缝补浆洗衣服、套马、饲养家禽、炼制奶油,全都一人包了,对女主人更是忠心耿耿。然而欧班夫人却不是一个脾气随和的人。       欧班夫人早年嫁给一位没有产业的美男子,可惜他在一八○九年初,就丢下两个幼小的孩子和一身债务,离开人间。守寡的夫人只好卖掉她的不动产,只留下图克和热福斯的两处田庄,一年收入最多不过五千法郎,所以她离开圣梅莱纳的住宅,搬到一所开支较小的房子居住,那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坐落在菜市场后面。       这所房子的屋顶盖着青石瓦片,一边是一条小巷,另一边是一条通向河边的小路。房子里面,地面高低不平,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跌跤。一间狭窄的过厅把厨房和 “起居室”隔开。欧班夫人整天呆在这 “起居室”里,坐在窗户前面一张麦秸面坐垫的扶手椅里。沿着油了白漆的护壁板,八把木椅子,摆成一排。晴雨表下方的一架旧钢琴上,匣子和纸盒堆得像个金字塔。壁炉是路易十五时代式样的,用黄色大理石砌成,两旁各有一把缎子面的安乐椅。一只座钟放在壁炉顶中央,像一座维斯塔 的神庙。房间里有一点霉味,因为地板要比花园低。       二楼有 “夫人”的卧室,这房间很大,墙上裱着印有素色花朵的糊壁纸,挂着一身麝香公子 装束的 “老爷”的遗像。卧室通向另一间较小的房间,那里放着两张没铺垫子的小孩床。然后是客厅,常年关着不用,里面堆满了蒙着布罩的家具。一条过道通向书房,书柜里放着书籍和无用的文件,从三面围着一张黑色大木书桌。两块护壁板已经看不见了,因为上面挂满了钢笔画、水粉风景画和奥德朗 的版画,使人想起往年的好光景和消逝了的奢华。三楼,一扇天窗照亮了费莉西泰的房间。从那里可以看到一片牧场。       费莉西埃黎明即起,怕误了弥撒。接着,她脚不停手不住地一直忙碌到天黑。吃过晚饭,她收好碗碟,关紧大门,把木柴插进炉灰里,就在炉膛前面入睡,手里拿着一串念珠。买东西时,她那股讨价还价的犟劲,没人能比。要说干净,那些亮锃锃的锅子,真能把别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生活节俭,吃饭时细嚼慢咽,桌上的面包屑全都被她用手指沾来吃个精光。那面包是专为她烤的,每个重十二斤,够她吃二十天。       一年四季,她总是披着一块印花布方巾,用一个别针扣在背后;她戴一顶遮没头发的软帽,穿一双灰色长袜子,穿一条红色的衬裙,在短上衣外面加上一条长围裙,像医院里的女护士一样。       她的脸面瘦削,嗓音很尖。她二十五岁时,看上去足有四十岁。她一到五十岁,旁人就根本无法猜测她的年纪了。她沉默寡言,身子挺得笔直,一举一动都有分寸,就像一个木雕的女人,由某种机械支配她的动作。 二      她跟别的女人一样,也有过一段恋爱史。       她父亲是泥水匠,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了。接着母亲也去世了。几个姐姐各自谋生去了。一个佃农收留了她,虽然她年纪还小,也要叫她到田野里去放牛。她穿着破衣烂衫,冻得直打哆嗦;她趴在地上喝水塘里的水,无缘无故遭毒打,最被冤枉偷了三十个苏 ,给赶了出去。她跑到另一个田庄,在那里饲养家禽。东家很喜欢她,所以一起工作的伙伴们就妒忌她。      八月里,有一个晚上 (她那时已经十八岁了),他们拉她到科勒维尔镇去参加舞会。那刺耳的提琴声,树丛里的彩灯,花花绿绿的衣衫,各式各样的花边,金色的十字架,还有那跳跳蹦蹦的人们,马上把她弄得晕头转向,惊得发呆。她羞怯地闪在一旁观看。一个样子很有钱的年轻人,两肘靠在一辆小载重车的车辕上抽着烟斗。他走过来邀她跳舞,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并送给她一条丝绸头巾。年轻人以为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献殷勤要送她回家。走到一块燕麦地边,他粗鲁地把她按倒在地上。费莉西泰一害怕,喊叫起来。他只好走开。       另一天晚上,她在去博蒙镇的路上,遇到一辆大车。大车满载干草,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着。她想超过大车;在挨着车轮走过时,她认出那赶车的正是泰奥多尔。       他若无其事地和她交谈,说那天的事一定得请她原谅,“错误就出在多喝了几杯。”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很想逃走。       泰奥多尔立即转换了话题,谈起了收成和镇上的头面人物。他还说,他们成了邻居了,因为他父亲已经离开了科勒维尔镇,搬到埃科的田庄里来了。她脱口 “啊”了一声。他说,家里人希望他早点成家。但是,他并不着急,一定要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费莉西泰低下了头。于是,他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微笑着回答说,取笑别人是不应该的。       “不,我对你发誓!”说着,他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腰;她任由他紧搂着往前走去;他们的脚步也放慢了。风是软绵绵的,星星是亮闪闪的。满满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摇来摆去四匹辕马拖着慢步,带起一片尘土。走了一会,辕马因无人驾驭,就向右面拐了弯。泰奥多尔吻了费莉西泰一下。她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里,泰奥多尔和她约会了几次。       他们躲在院子尽头靠墙的一棵树下相会。她并不像小姐们那么天真,牲口早就教会她了。但是理智和保持贞洁的本能使她免于失身。她这样推推阻阻,越发煽起了泰奥多尔的欲火。泰奥多尔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可能是出于天真的想法,表示要娶她做妻子。她半信半疑,他则赌咒发誓。       过了不久,他谈起一件令人不快的事;去年,他父亲给他买了一个壮丁。但是说不定哪一天,他可能还要被征召去的;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可是费莉西泰认为,这种懦怯的心理恰恰证明了他对她的爱,所以就加倍地爱他。她时常在夜里溜出来,同他幽会。泰奥多尔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苦苦哀求,把她折磨得心都碎了。       最后,他说要亲自到省城打听消息,并约他在下个星期日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听他的回音。       约会的时间到了,她跑去会见情人。       她见到的泰奥多尔的一个朋友。       那人告诉她,泰奥多尔不能再同她见面了。他为了逃避征召,已经和图克的一位有钱的老寡妇勒胡赛太太结了婚。       这真是晴天霹雳,奇耻大辱!她悲痛地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然后,独自一人在野地里抽泣到天亮。她返回田庄,表示不打算再做下去了;到了月底,她领了工钱,把自己的东西包在一块头巾里,来到主教桥。       她走到客店前,向一位戴寡妇帽子的太太打听,有哪家要请女仆。这个太太正要雇一个女厨子。姑娘虽然没有什么本领,但看起来态度诚恳,要求也不高,所以欧班夫人最后说道:       “好吧,我用你啦!”       一刻钟后,费莉西泰就在欧班夫人家里安顿下来。       女主人很讲究 “家风”,嘴里老是叨念着 “老爷”,使人感到他无处不在。所以,费莉西泰初来时老是觉得提心吊胆。七岁的保罗,四岁的维尔吉妮,在她眼里都是用珍贵的材料制成的;她常常像马一样把他们驮在背上。可是,欧班夫人不允许她过多地吻两个孩子。她觉得很受委屈,但是这里的环境安适,她渐渐地消除了愁闷。       每逢星期四,照例有几个常客来玩几盘波士顿纸牌。费莉西泰事先给客人们准备好纸牌和脚炉。客人们八点整来到,快敲十一点钟的时候告辞。       每个星期一早上,家住林阴小道旁的旧货商就地摆开他的破铜烂铁。不一会,镇上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其中夹杂着马嘶、羊咩、猪哼和车轮刺耳的嘎吱嘎吱声。临近中午,赶集进入高潮。这时,总有一位老农跨进欧班太太家的门槛。这老农身材高大,长着鹰钩鼻,脑后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他是住在热福斯的佃户罗勃兰。不一会儿,住在图克的佃户利埃巴尔也来了。他是个红头发的小矮子,胖墩墩的,穿一件灰 上衣,皮裹腿上绑着马刺。       他俩是给东家送母鸡或奶酪来的。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招,每次都要被费莉西泰戳穿。他们临走时,总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时候,欧班夫人要接待一位叔叔德 ·格莱芒维尔侯爵。他因为吃喝嫖赌,倾家荡产,如今住在法莱兹的最后一小块土地上。他总是在吃午饭的时候到,还随身带一条吓人的鬈毛狗。这畜生的爪子往往要弄脏所有的家具。侯爵大人呢,尽管他竭力装出一副上等人的样子,甚至每次说到 “先父”两 字,总要脱帽,但是他恶习难改,一见到酒就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嘴里还说些污言秽语,显出轻佻的样子。费莉西泰总是和颜悦色地把他推到门外,并且说道:“差不多了,德·格莱芒维尔老爷!下次再喝吧!”说完,她顺手关上了大门。       她却很乐意为当过诉讼代理人的布雷先生开门。但是,她一看到他的白领带、秃脑门、衬衫前襟上的花边、宽大的棕色礼服,还有他弯起胳膊吸鼻烟的姿态 (总之,他的整个模样),她都会感到心慌意乱,就像我们见到大人物时一样。       布雷先生替夫人管理产业,所以和夫人经常在“老爷”的书房里,一连呆上好几小时。他总是担心受牵连,对官府毕恭毕敬。他自称懂拉丁文。       为了用一种有趣的方法教育孩子,布雷先生送给他们一套地理知识图片。那些图片上印着世界各地的风光,有头插羽毛的吃人生番,有抢走一位姑娘的一只猴子,有沙漠里的贝督因人 ,还有一条中了鱼叉的鲸鱼,等等。       保罗把这些图片讲解给费莉西泰听,这就是她学到的全部文化知识。       孩子们是在基约那里受教育的。基约是在区分所当差的可怜虫,写得一手好字而出名,喜欢在靴子上磨小刀。       天气晴朗的日子,全家人大清早就去热福斯的田庄。       田庄在一个斜坡上,房舍建在院子中央。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海,像一个灰色的斑点。       费莉西泰从篮子里取出冷肉片,一家人就在紧靠炼奶场的一套房间里吃午饭。这里原来是座别墅,现在只剩下这么几间了。墙上的糊壁纸已经破烂不堪,穿堂风一吹,便瑟瑟地抖动起来。欧班夫人触景生情,难过得低下头来;这样,孩子们也不敢出声了。她于是说道:“去玩吧!”孩子们拔腿就溜了。       保罗爬进仓房里捉小鸟,往池塘里打水漂,或者拿木棒敲大桶,像敲鼓一样咚咚地响。       维尔吉妮喜欢喂兔,或者奔来奔去采摘矢车菊。她跑得飞快,露出了绣花衬裤。       秋天的一个黄昏,他们穿过一个牧场,准备回家去。       上弦月照亮了天边一角,夜雾有如轻纱,飘浮在图克河弯弯曲曲的河面上。几头牛躺在草地中央,静静地看着这四个人走过。到了第三块草地里,几头牛站了起来,在他们前面围成一圈。费莉西泰说道:“别害怕!”她哼起一种悲歌似的曲调,轻轻抚摸着身边那头牛的背脊;那头牛转过身去,其他几头牛也跟着转了过去。但是,就在他们穿越下一块草地的时候,忽然响起一声骇人的牛哞,一头公牛从雾里钻出来,朝着两位妇女走过来。欧班夫人正要跑开。“别跑!别跑!走慢一点!”她们还是加快了步伐,听见低沉的鼻息声在背后越来越近。牛蹄像铁锤敲击草地;公牛已经狂奔过来了!费莉西泰回身抓起两个土块,朝公牛的眼睛里扔去。那畜生低下了头,摇晃着双角,浑身颤抖,连声狂哞。这时,欧班夫人已经领着两个孩子跑到了牧场的尽头,她又急又怕,不知道怎样越过草场边缘的围坡,费莉西泰面对公牛,不停地朝牛的眼睛里扔土块,使牛睁不开眼睛。她边扔边后退,嘴里喊着:“快跑!快跑!”       夫人下到了沟底里,一会儿推保罗,一会儿拉维尔吉妮,她爬上去又摔下来,最后鼓足勇气,总算爬到坡上。       公牛把费莉西泰逼到一道栅栏前,它喷出的口沫溅了她一脸。再迟一秒钟,牛角就会顶穿她的肚皮。幸好,她及时地从两根木桩中间钻了出去。那庞然大物大吃一惊,便停了下来。       这件事,在好几年里,成了主教桥居民的谈话资料。费莉西泰并不以此自豪,她甚至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       近来,她把全部精力放在维尔吉妮身上,因为女孩子自从受了那场惊吓,神经受了刺激。给维尔吉妮看病的普帕尔医生建议,带她到特鲁维尔镇去洗海水浴。       那时候,到特鲁维尔镇洗海水浴的人不太多。欧班夫人四处打听情况,还请教了布雷,像出远门似地准备起来。       动身的前一天,行李就由利埃巴尔用大车送走了。动身的那天,利埃巴尔牵来了两匹马,其中一匹套着配有天鹅绒靠背的女用马鞍;另一匹的胯背上,放着一个斗篷卷成的座垫。夫人上了马,跟在利埃巴尔的后面;费莉西泰负责照料维尔吉妮;保罗骑的是勒夏普图瓦先生的驴子。借驴子的条件,是保证小心照料它。       这条路难走极了,他们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完这八公里。马踩在泥地里,一直陷到踝骨,要猛摇几下屁股,才能把脚拔出来;有时候马被车辙绊住了腿;有时候却要跳着走。利埃巴尔的母马还常常突然停下不肯走,他总是耐心地等待;这时,他就讲起路旁地主们的事,其中还穿插几句他对道德问题的感想。在经过图克镇里被旱金莲围绕着的一排窗子时,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就说这儿的一位勒胡赛太太吧,她不挑年轻的男人,反倒……”。费莉西泰没听清下面的话,因为马正在小跑,驴子在奔跑。他们进了一条小路,路旁的一扇栅栏门打开了,出来了两个孩子,大家就在离门槛不远的粪尿池前下了马。       利埃巴尔的老伴一见到女东家,显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她摆好午饭,有牛里脊、杂碎、灌肠、烩鸡块,还有冒着泡沫的苹果酒、糖煮水果馅饼和酒醉李子。她满嘴的客套话,说夫人的身体显得更加健康啦,小姐出落得越发 “俊俏”啦,保罗少爷也特别 “壮实”啦,还不忘提起他们早已去世的祖父母,因为利埃巴尔家为主人家当了几代的差,老一辈的主人他们全都认识。这田庄也和居住的人一样,像是传了好几代。房顶上,椽子已被虫蛀了。墙壁被炊烟熏黑。玻璃窗蒙着尘土而变灰了。一个橡木餐具架上,摆满了坛坛罐罐和各种器皿:有柄大口水罐、锡盆、捕狼的夹子、剪羊毛的大剪子,还有一个很大的喷射器,孩子们一看到它就笑了。三个院子里,苹果树的根部长满了蘑菇,许多枝桠间长着一簇簇槲寄生。好几棵树被大风刮倒,可是又在半腰里抽枝发芽;每棵树上都挂满果实,把树枝也压弯了。房顶铺的是麦草,像覆盖着棕色的天鹅绒,虽然有点厚薄不匀,倒也经得最猛烈的狂风袭击。但是,车棚已经倒塌。欧班夫人说,她会放在心上的。接着,她吩咐重新套好牲口。       又走了半小时,他们才到达特鲁维尔镇。一行人下了驴马,准备徒步绕过 “埃科尔”悬崖,这悬崖居高临下,在一些船只之上。三分钟以后,他们到了码头,进了达维德大妈的 “金羊羔”客店的院子。       维尔吉妮从头几天起,就觉得不那么虚弱了。改变环境、吸新鲜空气,洗海水浴,果然有效。她没有游泳衣,就穿着衬衫下水;女佣人在海关的一间供浴客使用的小屋里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       每天下午,他们骑驴子翻过黑石崖,到埃内克维尔镇那边游玩。一条羊肠小道向高处伸展,两边的山坡上绿草如茵,宛如公园里的大草坪;接着,他们到达一片高地,牧场和农田交替出现。路边的荆棘丛里,长着冬青;这里那里都有一棵干枯的大树,伸出枝杈,在蔚蓝色的天空里画出一些之字形的曲线。       他们几乎总是在一块草地上休息。这地方面向大海,左边是多维尔镇,右边是勒阿弗尔。太阳把大海照得银光闪闪,海面像镜子一样平滑,风平浪静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儿水声。几只麻雀躲在一旁不停地啁啾。万里苍穹覆盖着所有这一切。欧班夫人坐着做针线活;维尔吉妮在她身边编灯芯草玩;费莉西泰忙着采摘薰衣草的花朵;保罗觉得无聊,老想走开。       有时候,他们乘船穿过图克河去捡贝壳;退潮时,海滩上留下了一些海胆和水母;两个孩子奔来奔去追逐被风吹来的海水泡沫。阵阵碧波落在沙地上,沿着海岸沙滩展开。海滩伸向远方,一望无际,只是在陆地一边,几道沙丘把它和跑马场似的马雷大草场分隔开来。他们从那里往回走。海岸斜坡尽头的多维尔镇,随着他们逐渐靠近,而愈来愈大;那参差不齐的房舍,仿佛大大小小的花朵,欢乐地开成一片。       有时天气太热,他们就留在屋里。耀眼的阳光,透过百 叶窗的缝隙,射进一条条光带。村子里静悄悄的,坡下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这一片静谧使这里的生活越发显得恬静。远处,捻缝工在给船身嵌填船缝,令人沉闷的风吹送来沥青的 气味。       他们最主要的消遣,就是观看渔船返港。船队过了浮标,张着半帆,迂回地行驶。浪花拍打着船底,前帆被风吹得胀鼓鼓的,像一个个气球;渔船破浪而行,徐徐地进了港湾。突然,船锚纷纷下落。渔船靠上码头停住了。水手们隔着船舷,抛出活蹦乱跳的鱼鲜。一排车子等着装运,头戴软布帽的妇女一涌而上,有的抬鱼筐,有的拥抱她们的男人。       有一天,有一个渔妇走过来和费莉西泰攀谈。不一会,她兴高彩烈回到屋里说,她找到一个姐姐;接着,勒鲁的老婆娜丝塔齐 ·巴莱特在屋里出现了。那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右手搀着另一个孩子,左边还跟着一个小水手。那男孩一顶贝雷帽都扣到了耳朵上,两个拳头叉在腰里。       过了一刻钟,欧班夫人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从此以后,他们老是在厨房附近转悠。散步时也常常会碰到这母子四个人,但是那男的却一直没有露面。       费莉西泰对他们产生了感情。她买了一床被子、几件衬衫和一个炉子送给他们;他们显然是来占她的便宜的。欧班夫人讨厌这种软心肠,而且她更看不惯那个小外甥,因为他不懂规矩,老是 “你”呀 “你”呀地和保罗说话。维尔吉妮开始咳嗽起来,天气也变坏了,于是他们回到主教桥。       布雷先生指点她为孩子挑选一所中学。康城的那一所,据说是最好的。保罗就要去那里上学了;临走时,他勇气十足地同家里人告别,想到要和同学们在一起生活,他倒是很乐意的。       欧班夫人无可奈何地让儿子离开自己,因为这迟早是不可避免的。维尔吉妮也渐渐减少了对哥哥的思念。费莉西泰听不到保罗的闹腾声,反倒觉得有点寂寞。不过,另一件事逐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从圣诞节起,她每天要带小姑娘到教堂学习教理问答。 三      费莉西泰在教堂门口屈膝半跪,然后走进高大的殿堂。她穿过两排椅子,翻下欧班夫人的座位坐定,两眼环顾四周。       两边唱诗班的位子坐得满满的,男孩子在右面,女孩子在左边;本堂神甫站在诵经台旁边;后殿的一块花玻璃窗上,圣灵俯视着圣母;另一块玻璃上画的是圣母跪在圣婴耶稣的面前,圣体龛后面,有一组圣米歇尔 降龙的木雕。       本堂神父先讲了一遍圣史的梗概。费莉西泰听着,仿佛看到了乐园 、洪水、巴别塔、焚烧的城邑、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从此,在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中,她产生了对至高无上的天父的尊敬,对天父的震怒的畏惧。听到耶稣殉难时,她哭了。耶稣是多么疼爱孩子们哪,他给众人饭吃,他使瞎子重见光明,并且仁慈地自愿降临到穷人中间,生在一个马棚的粪堆上。那些人为什么要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呢?福音书中讲到的那些家常事,什么播种啦,收获啦,榨汁机啦,在她的生活中是多么熟悉啊;可是它们受到上帝的恩泽,都变成神圣的东西了。她因为爱圣羔、看到小羊羔就充满了温情;她出于对圣灵的热爱,也就越发喜欢鸽子了。       她很难想象圣灵的模样;因为圣灵不仅像鸟,也像火,有时又像一阵风。在沼泽边飞舞的,也许就是圣灵的光吧;那吹动云彩的,也许是它的呼吸;使教堂的钟声变得悠扬和谐的,也许就是它的声音;她坐在那里,满怀着崇敬的心情,享受着四壁的阴凉和殿堂里的宁静。       至于教义,她可一点儿也不懂,她也不想试着学会它。本堂神甫在台上宣讲,孩子们在台下齐声朗读,她听着听着就睡了;直到功课宣告结束,大要站起来要走了,木鞋敲响了地板,才把她惊醒。       由于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方面的教育,就靠这样不断地听讲,她竟学会了教理问答。从此,维尔吉妮怎么做,她也怎么做,她跟着小姑娘斋戒,与她一起忏悔。到了圣体瞻礼节,她俩合献了一张迎圣的祭坛。       小姑娘还没有领第一次圣体,费莉西泰先就操心筹备起来。她忙得不可开交,准备鞋子、念珠、经书和手套。她在帮助夫人给维尔吉妮穿衣服的时候,紧张得双手直哆嗦。       望弥撒时,她觉得焦虑不安。布雷先生挡住了经台的一角;但是,那一群圣洁的小女孩就在她的正前方。她们戴着洁白的花冠,面纱挂得很低,看上去就像一片雪野;她老远就从一个最秀气的颈子,与毕恭毕敬的神态中,认出了她最心爱的小姑娘。钟声响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殿堂里一片肃穆。大风琴开始奏乐,唱诗班和信徒们齐声唱起 “上帝的羔羊” ;接着,男孩子列队上前,女孩子跟着站起来。她们双手合拢,一步一步地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孩子们在第一级台阶上跪下,一个接着一个,领了圣餐,然后,又按原来的顺序,回到自己的祈祷跪凳上。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费莉西泰探出身子去看她,在她真诚的爱所产生的想象里,她觉得自己和小姑娘融为一体了;孩子的脸变成了她的脸,她穿的就是孩子的衣裙,她胸中跳动的就是姑娘的心;到了张 嘴和闭眼的时候,费莉西泰差点晕过去了。       第二天清早,费莉西泰来到教堂的圣器室 ,要求本堂神甫允许她领圣体。她虔诚地领了圣体,但已经体验不到前一天的那种幸福心情了。       欧班夫人希望把女儿培养成一个完美的人,而基约既不能教英语,也不懂得音乐,所以夫人决定把孩子送到翁弗勒尔 的圣于尔絮勒女修道院去寄读。       小姑娘并不反对。费莉西泰却哀声叹气。她觉得夫人的心肠太硬。过后,她想也许主人是对的。这种事已经超出她该考虑的范围了。       终于有一天,一辆旧马车停在大门外,车上走下来一位修女。她是专程来接小姐的。费莉西泰把行李装到车顶上,对车夫叮咛了一番,还往车座下的杂物箱里塞了六罐蜜饯,十二个梨和一束菫花。       临走的时候,维尔吉妮抱住妈妈大哭起来,夫人吻她的前额,反复地说:“别哭啦!勇敢些!勇敢些!”脚踏板往车上一翻,马车开动了。       这时,欧班夫人也感到支持不住;当天晚上,她的朋友洛尔默夫妇、勒夏普图瓦夫人、“那几位”罗施弗耶小姐、乌普维尔先生和布雷,都过来安慰她。       欧班夫人在女儿刚走的时候,觉得十分痛苦。好在一个星期里有三天,她都能收到女儿的信。其余的日子、她用来写回信,看书,或者到花园里散步,用这种办法来填补空余的时间。       每天早晨,费莉西泰照例要进维尔吉妮的卧室,扫视一下四壁。她不能再给小姑娘梳头、系小靴子的带子、替她塞被窝,也不能再搀着她的小手外出了,尤其是因为见不到那张可爱的脸庞,她觉得实在闷得慌。她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试着编织花边。但是,她的手指太笨拙了,一下子就把线头弄断了;她心烦意乱,睡不着觉,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下可毁啦!”       为了“解闷”,费莉西泰请求主人允许她接待姨侄维克多。       每个星期日,做完弥撒以后,维克多就来了。他袒露胸膛,脸颊红扑扑的,身上散发一股乡野的气息。费莉西泰立刻摆好刀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起午饭来;她一方面为了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另一方面,又拼命把维克多的肚子塞得满满的,以致他吃到后来,往往就睡着了。晚祷的钟声一响,她把维克多叫醒,替他刷净裤子上的尘土,给他打好领带,然后靠在他的手臂上往教堂走去。这时,她感受到一种母性的骄傲。维克多的父母每次都要他从姨妈那里拿点东西回去,有时候是一包粗红糖,几块肥皂,一点烧酒,有时候还要拿钱。维克多带来破烂的衣服给她缝补;她乐意干这种苦差事,因为这是一种机会,可以促使他再来。       到了八月里,维克多的父亲带着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暑假。孩子们也回家了,这使费莉西泰得到一些安慰。但是,保罗变得任性;而维尔吉妮也已经长大,再也不能用“你”来称呼她了,这使她们俩都觉得不自在,彼此之间好象隔了一道障碍。       维克多先后到过莫尔莱,敦刻尔克,布赖顿 ;每次返航,他总要送一件礼物给费莉西泰。第一次是一个用贝壳做的盒子;第二次是一只咖啡杯;第三次是一大块做成人形的蜜糖香料面包。维克多变得漂亮了,他身材匀称,蓄一撮小胡子,长着一对坦率的眼睛,一顶小皮帽歪戴在脑后,像个领港员。他还讲了一些故事给她听,里面夹杂着水手的行话。       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星期一 (费莉西泰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维克多说,他受雇跑外洋了。后天夜里,他要搭邮船,从翁弗勒尔到勒阿弗尔,去赶他的远洋双桅纵帆帆船。这条船将从那里启航。他这一去,也许要两年才能回家。       费莉西泰听说要分开这么长时间,心里难受极了,到了星期三黄昏,等夫人用过晚饭,她换上皮面木底鞋,一口气从主教桥跑到翁弗勒尔,足足跑了十六公里。       但是,到了卡尔韦尔岗的时候,她没有向左拐,反而朝右走,一直走到造船厂,只得又从那里返回来;她向路上的人打听,人家劝她快点走。她绕过停满船只的船坞,一路上跌跌撞撞,老是绊在缆索上。地势渐渐低了,一些灯光交叉在一起。她望见天边有许多马,还以为自己是急疯了。       码头边有一群马嘶叫着,因为它们害怕海。一架复滑车把马匹吊起来,放进船里。甲板上堆满了一桶桶苹果酒,一筐筐干酪,一袋袋粮食,旅客们在货物堆里挤来挤去;船长在骂人,母鸡咯咯叫; 一个小水手双肘撑在船首锚架上出神,对周围的一切全不在意。费莉西泰没有认出小水手,她喊道:“维克多!”小水手抬起头来;她向船边冲去。正在这时,舷梯突然被抽掉了。       好些妇女为邮船拉纤,她们边拉边唱。邮船出了港湾。船的肋骨发出嘎嘎的响声,沉重的波浪拍打着船首。船帆转了方向,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明月照得海面银光闪闪。邮船像个黑色的斑点,在海上越去越远,愈来愈淡,终于消失了。       费莉西泰在经过卡尔韦尔岗的时候,想把她最亲爱的人托付给上帝。她泪流满面,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云朵,祈祷了好久。全城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几位海关关员在悠闲散步;涵闸的孔洞里不停地流出水来,水声哗哗好似瀑布。两点钟敲过了。       天亮以前,女修道院会客室是不会开门的。回去迟了,夫人肯定会生气;所以她尽管很想亲亲维尔吉妮,还是往归途上走去。当她回到主教桥的时候,客店里的年轻侍女们刚刚睡醒。       那么,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许多个月了。他早先几次出海,她并不担心。去英吉利和布列塔尼,转眼间就回来了;而这一次他要到美洲,到殖民地,到西印度群岛,真是万里迢迢,去到天涯海角呀!       从此,费莉西泰一心惦念着她的姨侄。每当红日高照,她担心他口渴。起了暴风雨,她怕他遭雷劈。听见风在烟囱里吼,或刮下屋顶的瓦片,她仿佛看到这阵狂风刮断船桅杆,她的姨侄正在杆顶,身子往后一仰,跟着跌了下来,被大海的惊涛骇浪吞没。有时候,她想起地理图片上的故事,想象出维克多被野人吃掉,在树林里被一群猴子捉住,或者在荒凉的海滩上奄奄一息的情景。但是,她从来不把这些忧虑挂在嘴上。       欧班夫人则牵肠挂肚地想着女儿。       善良的修女们觉得这个姑娘很重感情,但过于脆弱。她稍一激动,就会烦躁不安。她不能再学钢琴了。       夫人要求修道院按时来信。一天早晨,她久等的邮差没有来,开始焦急了。她一会儿走到窗口,一会儿又回到她的扶手椅,就这样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真奇怪,已经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费莉西泰用自己的例子安慰她道:       “夫人,我已经半年没有得消息啦!……”       “谁的消息?”       女仆轻声回答道:       “当然……是我姨侄的消息啦!”       “噢!你的姨侄!”欧班夫人耸了耸肩膀,又踱起步来,意思是说:“我连想也不想!……再说,他又算得了什么!一个小水手,一个要饭的,真新鲜!……可是,我的女儿……你想想!……”       费莉西泰虽然受惯了气,这一次可真的对夫人感到愤慨,但是事后也就忘记了。       想女儿想急了,夫人才会这样,不必计较。       在费莉西泰的心目中,这两个孩子同样重要;她的心已经把他们联在一起了,他们的命运也应当是一样的。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多的船已经驶抵哈瓦那了。他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       她听人说过,哈瓦那出产雪茄,所以在她的脑海里,那边的人除了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多准是裹在烟雾里,在黑人中间穿来穿去。那么 “万一有急事”,能走陆路回来吗?那地方离主教桥有多远呢?为了弄个明白,她就向布雷先生求教。       布雷走到地图前,开始解释什么叫经度。他看到费莉西泰听得发呆,嘴边就露出一种学究式的得意的微笑。然后,他拿起铅笔接套,指着一个椭圆形的缺口里的一个小黑点,那黑点难以觉察,说道:“就在这里。”她俯下身去看地图,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线组成的网,眼睛看花了,还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布雷请她说说有什么为难的事,她就要求他指出维克多住的屋子。布雷举起双手,打了个喷嚏,哈哈大笑;他 笑她竟然这么天真。可是,费莉西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她也许还想在地图上看到她姨侄的肖像呢,真是无知得可怜!       半个月过去了。利埃巴尔像往常一样,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他交给她一封信,那是她姐夫托他捎来的。他们俩都不识字,她只好拿去请教女主人。       夫人正在计算一件毛衣的针数。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拆信一看,不禁打了个冷颤。她随即用深沉的目光看了费莉西泰一眼,低声说道: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的姨侄……”       他死了,具体情况信上没有说。       费莉西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她把头往隔板上一靠,紧闭双目,眼圈立即就红了。然后,她低下头来,垂下双手,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隔一会就重复说一次: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利埃巴尔望着她直叹气。欧班夫人在微微地战抖。       夫人叫费莉西泰到特鲁维尔镇去看看姐姐。       费莉西泰打了个手势,表示去也没有用。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利埃巴尔老头觉得该走了。       这时,费莉西泰才迸出一句话:       “他们才不当一回事呐!”       她又低下头来,机械地把桌上的毛衣针拿起来又放下去,反复好多次。       几个妇人抬着搁板从屋外院子经过,搁板上放着湿漉漉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子里看见了,就想起自己还没洗好的衣服。衣服是昨天泡的,今天该洗出来了;她往外走去。       她的洗衣板和木桶一直是放在图克河边的。她把一堆衬衫扔到河岸上,挽起袖管,拿起捧槌,使劲地捶了起来,那捣衣的声音连附近花园里的人也听到了。牧场上空荡荡的,风吹皱了河面;水底下,高大的水草弯弯地摇晃着,像浮在水里的死人的头发。她强忍着悲痛,直到傍晚,表现得很坚强。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她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抵住太阳穴。       过了很久,她才从维克多的船长那里,打听到他临死的情况。他得了黄热病 ,在医院里放血放多了。四个医生一起给他治疗,可是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医生说:       “唉!又是一个!”       他父母一直虐待他。费莉西泰不想再同他们见面;他们也没有采取主动,也许是把她给忘了,要不然就是穷人的心肠太硬吧。       维尔吉妮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她胸闷、咳嗽、连续发烧,两颊露出了血管的青纹。这表明她已经病得不轻了。普帕尔医生建议送她到普罗旺斯 去疗养。夫人也下了决心,要不是主教桥的气候太坏,她真想把她立刻从修道院接回去。       夫人和一个出租马车主商定,每星期二送她去修道院。修道院的花园里有一个平台,站在平台上看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经常挽着妈妈的手臂,踩着葡萄的落叶,在那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片片帆影,以及从唐卡维尔 的城堡到勒阿弗尔港灯塔之间的海岸线;有时候,阳光透过云层,照得她直眨眼睛。散步以后,母女俩就在葡萄棚下休息。母亲给女儿弄来一小坛马拉加 的好酒;她想象着喝醉后的情景就笑了,所以她只喝一点点,从不多喝。       维尔吉妮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一个秋天平安无事。费莉西泰时常劝夫人放心。不料有一天黄昏,她从附近办事回来时,看到普帕尔医生的马车停在大门外面;医生站在过厅里,欧班夫人正在系帽子上的带子。       “快把我的脚炉、钱包和手套拿来,要快!”       维尔吉妮得了肺炎,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道:“还有救!”于是两人冒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上了马车。这时就要天黑,天气特别寒冷。       费莉西泰奔到教堂里,点了一支蜡烛。然而,她追着马车跑,跑了一个小时,才追上马车。她轻松地跳到马车后面的踏板上,抓住车厢两边的螺旋形流苏。她忽然想起来:“院子的门没有关上!万一有贼溜进去呢?”于是她又跳下马车。       第二天,天刚破晓,她就去找普帕尔医生。医生是当晚就回来的,可这时又下乡去了。她只好回到客店里等候消息,心想也许会有陌生人给她捎封信来的。等到天大亮时,她才上了从利齐厄来的驿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峭的小巷的尽头。她刚走到半路,突然听到几下异样的声音。那是一阵丧钟。她想:“那准是为别人敲的”;她使劲地拉响了门铃。       过了几分钟,里面响起了木鞋的笃笃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修女的脸。       那善心的修女沉痛地说:“她刚刚去世。”就在这时,圣莱奥纳教堂的丧钟越敲越响。       费莉西泰上了三楼。       她一踏进门槛,就望见维尔吉妮直挺挺地躺在房间里;她张着嘴,两手合在一起,头朝后仰着。在她头的上方,墙上斜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两边一动不动的白色幔帐,看上去并不比死者的脸色白多少。欧班夫人正跪在床前,抱着床腿哭得死去活来。修道院长在她右面站着。五斗橱上,三个烛台射出一片红光;屋外的雾映白了窗子。几位修女硬是把欧班夫人拉走了。       一连两夜,费莉西泰守着姑娘的遗体。她反复地为她祈祷,往床单上洒圣水,又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第一个晚上,守到快天亮的时候,她发现死者的脸变黄了,嘴唇也发青了,鼻子已经收缩,两眼下陷了。她一再吻这双眼睛;要是维尔吉妮的眼睛突然睁开来,她也不会惊慌;她这种人是见怪不怪的。她替她梳好了头,裹好包尸布,把她抱进棺材,给她戴上花冠,然后把她的头发理齐,摊开。头发是金黄色的,在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中,很少有这样的长发。费莉西泰剪下一绺,分出一半,藏到胸前,决心把这头发永远带在身边。       遵照夫人的意愿,女儿的遗体要运回主教桥。夫人坐在一辆关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护送灵柩车。       做完弥撒,要走三刻钟,才能到公墓。保罗走在前面呜咽啜泣。布雷先生跟着灵柩车,后面是镇上有身份的居民、披黑纱的妇女,还有费莉西泰。女仆想起她的姨侄,因为没能给他送葬,她加倍悲伤,所以送这个孩子入土,也如同把另一个孩子一起下葬。       欧班夫人悲痛极了。       起初她埋怨上帝,觉得上帝太不公平,不该夺取了她的女儿。她一生从没做过坏事,心灵又是那么纯洁!不!她本来应该带女儿去南方的。别的医生可能会救活她的女儿的。她责备自己,真想跟女儿在阴间相见,经常在睡梦里哭醒。有一个梦老是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梦见丈夫穿着水手服装,远航归来。他哭着对她说,他奉命要把维尔吉妮带走。于是他们商量,设法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有一次,她从花园里跑回来,失魂落魄。刚才,她在花园看见他们父女俩 (她还能指出那个地方);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盯着她看。       好几个月里,她总待在房里发楞。费莉西泰好言好语地相劝;看在儿子的份上,夫人应当保重身体,再说为了已经去世的孩子,为了纪念 “她”,夫人应节哀顺变。       “她?”欧班夫人如梦初醒。她说道:“啊!对呀……对呀!……你总是记着她!”她指的是公墓里的女儿。人们一直谨慎地不让她去公墓。       费莉西泰天天都去。       每天四点整,她绕过几户人家,上了坡、打开栅栏门走到维尔吉妮的墓前。墓坐落在一个小花圃里,四周围着铁链子,墓上竖立着一根玫瑰色小大理石柱,底下是一块青石板,墓基隐没在百花丛中。她每天来这里浇水添沙,跪在地上精心松土。后来,夫人自己也常来看看。她觉得这样心里倒略为松开了一点,就像有了某种慰藉。       转眼间,好几年过去了。这些年,日子总是千篇一律地度过,没有什么特别情况,过了复活节,就是圣母升天节,以后是万圣节。几个节日一过,一年便结束。家里有些事,过后想起来,也成了大事件。例如,一八二五年,请了两个玻璃工把过厅的旧玻璃换了;一八二七年,屋顶塌了一角,差点砸死一个人。一八二八年夏天,是欧班夫人献祭饼;在此期间,布雷先生莫名其妙地突然不再来了;旧日的亲友,如基约、利埃巴尔、勒夏普图瓦夫人、罗伯兰,以及早已瘫痪了的叔父格莱芒维尔,都相继去世。       一天晚上,邮车的驭手在主教桥说,发生了七月革命 。几天以后,一位新任专区区长上任了。他就是德 ·拉尔索尼埃尔男爵,曾经担任过驻美洲的领事。与他同来的有他的妻子,大姨子和她的三位相当大了的小姐。有人看到她们穿着轻飘飘的宽大罩袍,在花园的草坪上散步;她们带来了一个黑奴和一只鹦鹉。她们来拜会欧班夫人,夫人也少不了回拜她们。费莉西泰远远地看到她们过来,就马上跑去通报。只有一件事能使夫人高兴,那就是收到儿子的来信。       他整天泡在咖啡馆里消磨时间,至今一事无成。母亲替他还债,旧债刚清,他又欠了新债。欧班夫人坐在窗前,一面打毛线,一面长吁短叹,在厨房摇纺车的费莉西泰也听见 那叹息声。       主仆俩空闲时,沿着墙边的一排果树散步;这时,她们总要谈起维尔吉妮。谈到某件事,总要想想那女孩是否喜欢;还提到她在什么样的场合,会说些什么话。       她用过的小物件,依旧保存在她以前住过的房间的壁橱。欧班夫人平时尽量不去翻动这些遗物。夏季有一天,她决定去看看。橱门一开,里面飞出许多蛾子。       一块搁板下面,挂着一排连衣裙。搁板上面放着三个玩具娃娃、三个铁环、一套小孩玩的家用器具,还有她用过的洗脸盆。主仆俩取出她的小裙子、小袜子、小手帕,一件一件放在两张小床上,又一件一件重新折叠整齐。阳光照在这些可怜的东西上面,照出了上面的污渍和身体活动磨成的皱痕。空气暖融融的,天空湛蓝,一只乌鸦啁啾鸣叫;好象一切都沉浸在恬静的气氛里。她们找到了一顶栗色长毛小绒帽;那帽子已经被虫子蛀得到处是洞。费莉西泰请求女主人把这帽子赏给她。主仆俩饱含热泪,默默无言,互相注视。突然,女主人张开双臂,女仆一下子扑了过去;两人紧紧地抱成一团,用一个打破主仆界限的吻,来宣泄她们心中的悲痛。       对她们来说,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因为欧班夫人平常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费莉西泰受宠若惊,就像得到了某种恩赐。从此以后,她更加爱戴夫人,对她报以教徒的虔诚和 牲畜的忠心。       费莉西泰的心肠愈来愈仁慈。       当她听见军队敲着鼓在街上经过时,她就捧起一大罐苹果酒,来到大门口,给士兵们解渴。她照料霍乱病人,保护波兰的流亡者 ;有个波兰人甚至宣布愿意娶她做妻子。但是,有一天早上,他俩闹翻了。原因是,当她在外面做三钟经礼拜的时候,他偷偷溜进厨房,做了一盘加酸醋沙司的菜,不慌不忙地吃。这件事被她回来时撞见了。       继波兰人之后,她又照顾起科尔米施老头来了。据说这老头曾在一七九三年 干过坏事,现在他住在河边一个破猪圈里,顽童们经常从墙上的裂纹中偷看他,朝他的破床上扔石子。他经常患重伤风,咳得摇晃着身体。他的头发很长,眼皮又红又肿,手臂上长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肿瘤。她给他买了衬衣,试着清扫他这个猪窝,甚至设法把他安置在面包房里住下,同时还做到不给夫人增添麻烦。后来他的肿瘤溃烂了,她每天来给他包扎,有时候带点烘饼给他吃,把他放在一个草堆上晒太阳。这可怜的老头口里流涎,哆哆嗦嗦地用微弱的声音感激她。他看到她离去的时候,总要伸出两手,担心她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费莉西泰出钱为他作了弥撒,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就在这一天,她交了一个好运:午饭时,德 ·拉尔索尼埃尔男爵夫人的黑奴来了。他送来一只鹦鹉,连同它的笼子、横架和锁链。男爵夫人还有一张便条给欧班夫人,条子说,她的丈夫已经升任省长,他们当晚就要启程。她请欧班夫人留下这只鹦鹉作为纪念,并借以表示她的敬意。       很久以来,费莉西泰一直想着这只鹦鹉,因为它来自美洲!而美洲这个词使她想起维克多,所以她经常向那个黑奴问这问那的。有一次,她甚至还说道:“要是夫人得到这只鹦鹉,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黑奴曾把这话告诉了女主人。现在,男爵夫人要走了,把鹦鹉带来带去,反正很不方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人算了。 四      鹦鹉名叫璐璐 。它全身呈绿色,翅膀尖是玫瑰色的,碧蓝的前额,配着金色的脖子。       可是,璐璐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癖。它老是咬木架,拔羽毛,满地撒粪,泼小杯子里的水;欧班夫人讨厌它,把它给了费莉西泰。       她开始教璐璐说话;不久,它学会说:“乖孩子!——先生,为您效劳!——玛丽,敬礼!”笼子挂在大门旁边,有的人感到奇怪,叫它 “雅各”它却不理不睬,而鹦鹉都是取名“雅名”的。有人说它像只火鸡,另一些人把它比作一段木头;这些比喻像刀子一样扎着费莉西泰的心!璐璐固执得出奇,只要有人盯着它看,它就一声不吭了。       璐璐喜欢热闹;每逢星期天,“那几位”罗施弗耶小姐,乌普维尔先生等老朋友,以及药剂师翁弗鲁瓦、瓦兰先生、马迪厄船长等几位新客,来家里打牌的时候,它就乱飞乱跳,用翅膀扑打玻璃窗,弄得谁也听不清谁讲话。       布雷先生的长相大概使璐璐觉得可笑,它见到布雷先生就放声大笑。这笑声传到院子里,发出回声,引得邻居都到窗前看热闹,并且跟着大笑。布雷先生为了避开璐璐的视线,每次都用帽子遮住脸,贴着墙根溜到河边,再从花园的门走进来;而他投向璐璐的目光,自然是缺乏感情。       璐璐因为胆敢把脑袋伸进肉铺伙计法比的篮子里,脑门上被他用手指弹了一下;从此以后,它就寻找机会,想隔着他的衬衫咬他一口。法比吓唬它,示意要拧断它的脖子。但是,别看法比臂上刺着青色的花纹,腮上长着浓密的颊髯,他生性并不残忍。相反,他对鹦鹉倒是很有感情。他甚至出于乐天的性格,教过鹦鹉说骂人的话。费莉西泰怕法比胡来,就把璐璐藏到厨房里去了。她解掉它的链子,那鸟儿就绕着圈子,在屋子里飞个不停。       璐璐喜欢把它的喙放在楼梯踏级上,先举右爪,再提左爪,往楼下走;费莉西泰担心,这动作会使它头昏。它果然病了,不能进食,也不能学人讲话。它舌头底下长出一层厚膜,母鸡有时候也得这种病。她用指甲剥掉这层膜,璐璐的病也就好了。有一天,保罗少爷真不应该,往它的鼻孔里喷了一口雪茄的烟;另一回,洛尔默夫人用阳伞尖挑逗它,它一口啄掉伞尖上的小铁箍;后来,它终于飞走了。       有一天,她把璐璐放到草地上呼吸新鲜空气。她因为有事离开了一会儿;等她回来一看,鹦鹉已经不见了!她先到灌木丛里寻找,又到河边和屋顶上搜索。女主人朝着她喊道:“留神啊!你疯了!”她也不理。她查遍了主教桥所有的花园,还拦住过往的行人打听:“您有没有看到过我的鹦鹉?”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它,她就详详细细地描述一番。突然,她隐约看到磨坊后面的小山坡下,有一团绿色的东西飞舞着。但是,她到了山坡,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小贩对她说,他刚才在圣梅莱纳的西蒙大妈的杂货铺里看到过它。她跑去一问,却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她只好一无所获地回家,精疲力尽,鞋子也磨烂了,悲伤不已。她在夫人身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讲述寻找的经过。忽然,她觉得有件东西轻轻地落到她的肩上:原来是璐璐!它做什么去了?也许是到近郊散心去了吧!       她没能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或者还不如说,她从此就一蹶不振。       有一次,她着了凉,患了咽喉炎;不久她的耳朵也有毛病。又过了三年,她聋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在教堂里也大声叫嚷。虽然她忏悔的罪过,即使传到教区里的每个角落,也无损于她的名誉,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妨碍,可是本堂神甫先生还是认为,到圣器室里听她忏悔更为合适。       她总是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使她整天心神不定。为此,女主人经常责骂她道:“上帝呀!看你多么蠢呀!”她回答道:“是啊,夫人。”同时还在身旁不知找些什么。       她的思想范围本来就很狭隘,现在就越来越窄了。那悦耳的钟声与牛的哞叫听不见了。所有的生灵全都静悄悄地活动着、犹如幽灵一般。如今,只有一种声音能传进她的耳朵,那就是鹦鹉的叫声。       也许是为她解闷吧,鹦鹉常常学旋转烤叉转动的嘀答声、卖鱼人的尖叫声、对门木匠的拉锯声;一听见门铃响,它就学着欧班夫人的腔调说:“费莉西泰,开门哪!开门!”       她和鹦鹉倒是有话可谈的。璐璐不厌其烦地卖弄它那三句陈词滥调,而她总是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句子,感情却很丰富。璐璐在她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差不多成了她的儿子,她的情人。它攀着她的手指头爬,它轻轻地咬她的嘴唇,它把身体吊在她的披肩上;有时候,她颔头朝前,摇着头,像妈妈逗婴儿一样逗它。这时,她的大帽檐和鹦鹉的翅膀,就一齐扇动起来。       每当乌云密布,雷声隆隆时,璐璐就尖声高叫,也许是因为它想起了故乡的雷阵雨吧。雨水流淌,也能激发起它的狂热;它于是疯了一样飞上天花板,撞翻房子里的东西,又从窗户飞出去,到花园里去淋雨;但是它很快就飞回来,停到壁炉的柴架上。它停在那里,忽而展尾巴,忽而伸脖子,扑腾扑腾地抖掉身上的雨水。       一八三七年冬天特别寒冷,她怕鹦鹉冻坏了,便把它放在壁炉前。一天早晨,她发现璐璐脑袋下垂,爪子攀在铁丝上,已经死在笼子里了。它可能是死于充血。但是,她认为它是中了香芹菜的毒;她虽然拿不出任何证据,仍然疑心是法比害死了它。       女主人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就说道:“好啦!把它做成标本吧!”       药剂师一向待璐璐好,她就跑去请教他。       他往勒阿弗尔城发了一封信,那里有一个叫费拉歇的人专做这种标本。但是由于驿车有时会丢失邮包,所以她决定亲自走一趟。       大路两旁的苹果树叶子都掉光了。沟渠里结了冰。农庄周围,狗汪汪地吠着。她的脚上穿着黑色木鞋,臂上挎一个篮子,两手藏在短斗篷里,在铺石路中央快步走着。       她穿过森林,绕过上谢纳,到了圣加蒂安。       突然,她的身后扬起一阵尘土,一辆邮车像飓风一样,从坡道上直冲下来。驭手看到这个女人还不让路,急忙从车顶篷里探出身子,同时他的助手也大声吆喝起来。但是那四匹辕马越跑越快,已经无法控制了;前面的两匹马把她蹭了一下;驭手猛地一拉缰绳,把马匹拉到大路边上。可是他气极了,挥起大鞭子,朝她的肚子一鞭,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她苏醒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幸好,璐璐没被打着。她觉得右颊上火辣辣的。她用手一摸,一片殷红。脸上仍在流血。       她坐在一堆碎石上,用手帕揩拭伤口,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准备充饥的面包干吃,她边吃边看着鹦鹉,竟然忘了伤痛。       她上了艾克莫维尔的高坡,望见翁弗勒尔的灯火,如繁星般在夜空中闪烁;远处,大海隐隐约约地伸向前方。这时,她突然感到虚弱,便停住脚步,悲惨的童年,初恋的失意,姨侄的离别,维尔古妮的夭折,像潮水式地,一齐涌上她的心头,塞住了她的喉咙,使她无法呼吸。       她要向船长亲自交待;她向他叮嘱了一番,也没有说清楚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弗拉歇把鹦鹉留了很久。他总是答应过一个星期寄回鹦鹉;拖了半年,他才通知说,木箱已经寄出,后来再也没有下文。她以为璐璐永远也回不来了,心想 “肯定是他们把它侵吞了!”       璐璐终于回来了,可真神气!红木座子上装着一根树枝,璐璐安然屹立,它一爪悬空,侧着脑袋,嘴里叼着一个核桃。做标本的工匠讲究装璜,给那核桃镀了金。       她把成了标本的璐璐藏在自己的房里。       那个地方她难得让人进去。房间里塞满了宗教用品和稀奇古怪的东西,既像一座小礼拜堂,又像一个杂货铺。       一个大橱柜妨碍开房门。突出在花园上空的窗户,对着一扇朝向院子的小圆窗;帆布床旁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水罐和两把梳子;在一个有缺口的碟子里,放的是一小块蓝色肥皂。墙上挂着念珠,徽章,几尊圣母像,还有一个椰子壳做的圣水盂。五斗橱上蒙着布罩,像一座神坛,上面放着维克多送给她的用贝壳做的盒子;此外,还有一把洒水壶,一个皮球,几本练习簿,一套地理图片和一双小女靴;在 挂镜子的钉上,挂着维尔吉妮的小绒帽;她出于一片至诚,甚至收藏着 “老爷”的一件礼物。欧班夫人不要的许多破烂,她全都收罗来了。所以,五斗橱边沿上放着纸花,天窗凹进去的地方仍挂着阿尔图瓦伯爵 的画像。       她把一小块木板放伸进房间的烟囱上,璐璐就安顿在小木板上。她每天早上醒来,在熹微的晨光中凝望它。这时,她又回想起过去的岁月和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事,直至那些细枝 末节。她不觉得痛苦,心中充满宁静。       她不和任何人来往,麻木不仁地过日子,好似一个梦游者。圣体瞻礼节的游行仪式使她振奋起来,她向四邻的妇女们募集了一些蜡烛和草垫,用来装饰搭在街心的祭坛。       每次到教堂,她总要仔细端详圣灵的形象。她发现它和鹦鹉有几分相似。有一幅厄比纳尔 的版画,画着耶稣受洗。她觉得那画上的圣灵特别像璐璐。它那绯红色的翅膀,绿玉般的身体,简直就是璐璐的写照。       她买下这幅画,放在原先挂阿尔图瓦伯爵画像的地方。这样,她就可以同时看到圣灵和璐璐了。在她的脑海里,鹦鹉和画像渐渐融为一体了。那鹦鹉由于和圣灵相像,所以带上了神圣的色彩,变得更加生气勃勃,更加易于被人理解了。天父不可能选择鸽子来显示自己的,因为鸽子不会说话,他倒是应该选中璐璐的某个祖先。于是,费莉西泰望着画像祈祷,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向鹦鹉。       她想加入圣母侍女的行列,欧班夫人劝住了她。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保罗结婚了。       他先是给公证人当书记,后来经商,当过海关职员,还进过税务局。但是,他三十六岁时 (那时他甚至已经在活动水利森林局的差事),也许是老天爷给他启示,他忽然找到了出路:注册处!他在这机关中大显身手,以致一位检验官居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还答应好生栽培他。       保罗变得一本正经,他带着妻子回家省亲。       少奶奶架子很大,像个公主。她对主教桥的风俗习惯极力贬低,处心积虑对费莉西泰恶毒中伤。到她动身回去的时候,欧班夫人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以后一个星期,有消息传来,布雷先生死在下布列塔尼省的一家客店里。自杀的说法后来得到证实;人们对他的为人产生怀疑。欧班夫人检查了他的帐目,很快就发现了一连串的舞弊:挪用利息,私卖木料,伪造票据,不一而足。此外,他还有一个私生子,并且和 “住在多聚莱的一个 女人有来往”。       这些卑鄙可耻的行径使欧班夫人十分痛心。一八五三年三月间,她觉得胸口疼痛,她的舌头上长了一层烟状的舌苔,几次放血也没能减轻她的胸闷;到第九天黄昏,她咽了气,享年七十二岁。       人们以为她还不到这样的年纪,因为她的头发还是棕色的。头发一绺绺挂下来,衬托着她那苍白而有几点小麻子的脸。没有几位朋友对她的去世表示惋惜,因为她一向为人高傲,早已使人敬而远之。       费莉西泰大哭一场,没见过别的仆人像她那样为主人落泪的。夫人竟比她早走一步,这件事她怎么也想不通。她认为这样的事违反了事物的秩序,所以她不能接受。简直岂有 此理!       过了十天 (从贝藏松赶回来所需要的时间),继承人保罗夫妇突然回来了。少奶奶翻箱倒柜,挑走了好的家具,卖掉其余家具。他们折腾了一阵,又返回注册处去了。       夫人的靠椅、独脚小圆桌、脚炉、八把椅子,全给运走了!板壁上的版画也拿跑了,只留下四四方方的黄色痕迹。他们还带走了那两张小床和床垫;壁柜里面,维尔吉妮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费莉西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满怀悲痛,神思恍惚。       第二天,大门上出现了一张招贴;药剂师附在她的耳朵上大声告诉她:出卖房子。       她一个踉跄,一屁股坐了下来。       她最难过的,是要放弃她的房间。那地方对可怜的璐璐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她以焦灼的目光看着鹦鹉,求告圣灵庇佑。她跪在鹦鹉面前念她的祷告,从此又养成了膜拜偶像的习惯。有时候,阳光从天窗里射进来,照在璐璐的玻璃眼珠上,反射出两道明晃晃的光彩。她看得出了神。       她每年有三百八十法郎的收入,那是女主人给她留下的。花园可以供给她蔬菜;至于穿的,她的衣裳足够她穿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而且她节省蜡烛,天刚黑就上床了。       她很少出门,免得在旧货铺里看到那些被卖掉的家具。自从她摔晕过去以后,老是拖着一条腿走路,再说,她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所以每天早晨,开杂货店破了产的西蒙大妈过来帮她劈柴汲水。       她的眼睛没用了。百叶窗不再打开。这样又过了几年。房子一直租不出去,也没有人来买房子。       屋顶下的板条烂了。她因为担心被撵走,所以从不要求主人修理房子;整整一个冬天,她的长枕头一直是潮湿的。复活节以后,她吐了血。       西蒙大妈给她请了一位医生。费莉西泰想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是她聋得很厉害,只听清两个字:“肺炎”。她知道这个词。于是,她安详地回答道:“噢!和夫人一样。”她认为跟夫人生一样的病,是很自然的。       献祭坛的日子临近了。       第一座照例搭在山坡脚下,第二座搭在邮局前面,第三座搭在大街中央。另一座该搭在什么地方,人们发生了争执;女教徒们最后决定;搭在欧班夫人家的院子里。       可惜,费莉西泰胸闷和发热有增无减。因为没能为圣坛出点力,她心里十分难过。至少,她该献上点什么呀!于是,她想到了她的鹦鹉。邻居们说,这可不合适。但是本堂神甫同意了;她为此感到非常幸福,还要求本堂神甫,在她死后接受她的唯一财产璐璐。       从星期二到星期六,也就是圣体赡礼的前夕,她咳得更厉害了。临到傍晚,她的脸绷紧了,嘴唇和牙齿粘在一起,并且开始呕吐;次日清晨,她觉得自己不行了,托人把神甫请来。       涂圣油的时候,三个好心的妇女留在她的身边。最后她表示,有话要对法比说。       法比穿着节日的衣裳来了,在这悲切的气氛中,他感到很不自在。       她费力地伸出手臂说道:“原谅我吧,我原先以为是你把它弄死的!”       她在说些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怀疑他是谋杀犯!像他这样的人可能吗?他生气了,想发脾气。       “她神志不清,你是看得到的!”       费莉西泰不时地跟看不见的阴灵讲话。好心的妇女走了。只有西蒙大妈一人留在那里吃午饭。       过了一会,西蒙大妈拿起璐璐,送到费莉西泰面前,说道 “好啦,同它告别吧!”       这虽然不是刚死的鸟身,仍然被虫子蛀坏了;它的一只翅膀折断了,塞在肚子里的麻絮露出来了。但是,费莉西泰的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她吻了它的头,把它贴在脸上。西蒙大妈又把它拿开,准备供到祭坛上。 五      牧场送来夏天的气息;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太阳把河水照得发亮,晒暖了屋顶上的石板瓦。西蒙大妈回到屋里,静静地睡着了。       一阵钟声把她惊醒;人们做完晚祷出了教堂。费莉西泰这时略微清醒了些。她思念着祭圣游行的行列,恍惚看见了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觉得自己就在人群之中。       全城的小学生,唱诗班歌手和消防队员,都在人行道上行进。马路中央,依次走着手持长戟的教堂卫士、举着大十字架的教堂执事、监管男孩子的小学教师、照料女孩子的修女;三个头发鬈曲、像小天使般的小姑娘,十分可爱,往空中抛撒玫瑰花瓣;教堂助祭张开手臂,给乐队打拍子;两个捧香炉的,每走一步,都朝盛圣体的圣爵一回头。四个教堂财务管理委员撑着一顶红色丝绒华盖,本堂神甫披着华丽的祭披,在华盖下捧着圣体。人群像潮水一般,跟在祭圣游行行列之后,在挂着白布的房墙之间向前涌着;不一会,他们到了山坡脚下。       费莉西泰的鬓角直冒冷汗。西蒙大妈拿一块布替她擦汗,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渐渐响起来,有时特别响,然后又渐渐远去。       一阵枪声震撼着玻璃窗,那是驿站马车夫副手们向圣体鸣枪致敬。费莉西泰转了转眼珠子,费力地尽量高声说道:       “它没有什么吧?”她在为鹦鹉担忧。       她进入弥留之际,气越喘越急,两肋上下起伏。她嘴角流着白沫,全身颤抖起来。       没有多久,外面传来了吹奏奥斐克来管的乐声,清脆的童音和低沉的男声。这些声音时而归于沉寂。脚步踩在花瓣上,声音变得轻微,但那时听起来,却有如一群牲口在草地上行走。       教士们在院子里出现了。西蒙大妈爬上一把椅子,靠近小圆窗,观看下面的祭坛。       祭坛上挂着绿色的花环,周围镶着英吉利的针钩荷叶花边,中央一个小框子里,放着圣徒的遗物,两边角上有两颗橙树,四周排列着银烛台和瓷花瓶;花瓶里插着向日葵、百合、牡丹、洋地黄和绣球花。这一大堆五光十色的东西,从第一级由高而低,一直斜伸到盖住铺石路的地毯上面;有几件罕见的东西特别引人注目;一个套着菫花花圈的银制镀金糖罐,在苔藓底子上摆放着的闪闪发光的阿朗松宝石坠饰、两肩画着当地风景的中国屏风。而鹦鹉璐璐,隐没在一丛玫瑰花中,只露出它那蓝色的小脑袋,看上去像一块天青石。       财务管理委员们、唱诗班歌手们和孩子们,分三面列好了队。神甫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把光芒四射的金圣体放在花边上,在场的人都跪下来了。院子里万籁俱寂。那些香炉,随着链子的晃动,摆来摆去。       一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飘进费莉西泰的房间。她张大鼻孔吸着那烟,感到一种神秘的快感;接着她合上眼皮,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更缓慢,更微弱,更模糊,好象水泉干涸,回声消逝;当她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相信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敞开的天幕里,翱翔在她的头顶上。 本文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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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3) [污小说短篇]张爱玲短篇小说《色?戒》全文


【内容简介】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色·戒》写于1950年,故事发生在抗战期间的上海,一群进步青年为刺杀汉奸特务头子易先生,派出最漂亮的女子王佳芝实施“美人计”。但在刺杀就要得手之际,剧情却戏剧性地发生逆转——王佳芝在老易为她买钻戒的过程中深受感动而改变初衷。
    这部小说深得张爱玲的喜爱,她虽然在1950年就完成书稿,但是却经过近30年不断修改,直到1978年才将这篇小说和其他两个小故事《相见欢》、《浮花浪蕊》结集成《惘然记》出版。张爱玲在卷首语写道:“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三十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李安电影《色·戒》海报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白桌布四角缚在桌腿上,绷紧了越发一片雪白,白得耀眼。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稍嫌尖窄的额,发脚也参差不齐,不知道怎么倒给那秀丽的六角脸更添了几分秀气。脸上淡妆,只有两片精工雕琢的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像洋服一样。领口一只别针,与碎钻镶蓝宝石的“纽扣”耳环成套。
    左右首两个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的时装。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么粗的金锁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也许还是受重庆的影响,觉得黑大氅最庄严大方。
    易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穿她那件一口钟,也仍旧“坐如钟”,发福了,她跟佳芝是两年前在香港认识的。那时候夫妇俩跟着汪精卫从重庆出来,在香港耽搁了些时。跟汪精卫的人,曾仲鸣已经在河内被暗杀了,所以在香港都深居简出。
    易太太不免要添些东西。抗战后方与沦陷区都缺货,到了这购物的天堂,总不能入宝山空手回。经人介绍了这位麦太太陪她买东西,本地人内行,香港连大公司都要讨价还价的,不会讲广东话也吃亏。他们麦先生是进出口商,生意人喜欢结交官场,把易太太招待得无微不至。易太太十分感激。珍珠港事变后香港陷落,麦先生的生意停顿了,佳芝也跑起单帮来,贴补家用,带了些手表西药香水丝袜到上海来卖。易太太一定要留她住在他们家。
    “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易太太告诉黑斗篷之一。
    “哦。”
    “马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另一个黑斗篷说。
    牌声劈啪中,马太太只咕哝了一声“有个亲戚家有点事”。
    易太太笑道:“答应请客,赖不掉的。躲起来了。”
    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因为自从她来了,一切以她为中心。
    “昨天是廖太太请客,这两天她一个人独赢,”易太太又告诉马太太。“碰见小李跟他太太,叫他们坐过来,小李说他们请的客还没到。我说廖太太请客难得的,你们好意思不赏光?刚巧碰上小李大请客,来了一大桌子人。坐不下添椅子,还是挤不下,廖太太坐在我背后。我说还是我叫的条子漂亮!
    她说老都老了,还吃我的豆腐。我说麻婆豆腐是要老豆腐嘛!
    嗳哟,都笑死了!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红了。”
    大家都笑。
    “是哪个说的?那回易先生过生日,不是就说麻姑献寿哩!”马太太说。
    易太太还在向马太太报道这两天的新闻,易先生进来了,跟三个女客点头招呼。
    “你们今天上场子早。”
    他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房间那头整个一面墙上都挂着土黄厚呢窗帘,上面印有特大的砖红凤尾草图案,一根根横斜着也有一人高。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们也有。西方最近兴出来的假落地大窗的窗帘,在战时上海因为舶来品窗帘料子缺货,这样整大匹用上去,又还要对花,确是豪举。人像映在那大人国的凤尾草上,更显得他矮小。穿着灰色西装,生得苍白清秀,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据说也是主贵的。
    “马太太你这只几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来过了,有只五克拉的,光头还不及
    你这只。”易太太说。
    马太太道:“都说品芬的东西比外头店家好嘛!”
    易太太道:“掮客送上门来,不过好在方便,又可以留着多看两天。品芬的东西有时候倒是外头没有的。上次那只火油钻,不肯买给我。”说着白了易先生一眼。“现在该要多少钱了?火油钻没毛病的,涨到十几两、几十两金子一克拉,品芬还说火油钻粉红钻都是有价无市。”
    易先生笑道:“你那只火油钻十几克拉,又不是鸽子蛋,‘钻石’墨,也是石头,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动了。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戴来戴去这只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易太太道:“不买还要听你这些话!”说着打出一张五筒,马太太对面的黑斗篷啪啦摊下牌来,顿时一片笑叹怨尤声,方剪断话锋。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乱里向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
    她立即瞥了两个黑斗篷一眼,还好,不像有人注意到。她赔出筹码,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忽道:“该死我这记性!约了三点钟谈生意,会忘得干干净净。怎么办,易先生先替我打两圈,马上回来。”
    易太太叫将起来道:“不行!哪有这样的?早又不说,不作兴的。”
    “我还正想着手风转了。”刚胡了一牌的黑斗篷呻吟着说。
    “除非找廖太太来。去打个电话给廖太太。”易太太又向佳芝道:“等来了再走。”
    “易先生替我打着。”佳芝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了,约了个掮客吃咖啡。”
    “我今天有点事,过天陪你们打通宵。”易先生说。
    “这王佳芝最坏了!”易太太喜欢连名带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学的称呼。“这回非要罚你。请客请客!”
    “哪有行客请坐客的?”马太太说。“麦太太到上海来是客。”
    “易太太都说了。要你护着!”另一个黑斗篷说。
    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好好,今天晚上请客,”佳芝说。“易先生替我打着,不然晚上请客没有你。”
    “易先生帮帮忙,帮帮忙!三缺一伤阴骘的。先打着,马太太这就去打电话找搭子。”
    “我是真有点事,”说起正事,他马上声音一低,只咕哝了一声。“待会还有人来。”
    “我就知道易先生不会有工夫,”马太太说。
    是马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她神经过敏?佳芝心里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气,也甚至于马太太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两句。也难说,再深沉的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
 
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她还在跟易太太讨价还价,他已经走开了。她费尽唇舌才得脱身,回到自己卧室里,也没换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佣已经来回说车在门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机开到一家咖啡馆,下了车便打发他回去。
    时间还早,咖啡馆没什么人,点着一对对杏子红百折绸罩壁灯,地方很大,都是小圆桌子,暗花细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厅模样。她到柜台上去打电话,铃声响了四次就挂断了再打,怕柜台上的人觉得奇怪,喃喃说了声:“可会拨错了号码?”
    是约定的暗号。这次有人接听。
    “喂?”
    还好,是邝裕民的声音。就连这时候她也还有点怕是梁闰生,尽管他很识相,总让别人上前。
    “喂,二哥,”她用广东话说。“这两天家里都好?”
    “好,都好。你呢。”
    “我今天去买东西,不过时间没一定。”
    “好,没关系。反正我们等你。你现在在哪里?”
    “在霞飞路。”
    “好,那么就是这样了。”
    片刻的沉默。
    “那没什么了?”她的手冰冷,对乡音感到一丝温暖与依恋。
    “没什么了。”
    “马上就去也说不定。”
    “来得及,没问题。好,待会见。”
    她挂断了,出来叫三轮车。
    今天要是不成功,可真不能再在易家住下去了,这些太太们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也许应当一搭上他就找个什么借口搬出来,他可以拨个公寓给她住,上两次就是在公寓见面,两次地方不同,都是英美人的房子,主人进了集中营。但是那反而更难下手了——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要来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不然预先约定也会临时有事,来不成。打电话给他又难,他太太看得紧,几个办公处大概都安插得有耳目。便没有,只要有人知道就会坏事,打小报告讨好他太太的人太多。
    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来,据说这样的事也有过,公寓就算是临别赠品。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两年前也还没有这样哩,”他拥着吻着她的时候轻声说。
    他头偎在她胸前,没看见她脸上一红。
    就连现在想起来,也还像给针扎了一下,马上看见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着她,带着点会心的微笑,连邝裕民在内。
    只有梁闰生佯佯不睬,装作没注意她这两年胸部越来越高。演过不止一回的一小场戏,一出现在眼前立刻被她赶走了。
    到公共租界很有一截子路。三轮车踏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她叫在路角一家小咖啡馆前停下。万一他的车先到,看看路边,只有再过去点停着个木炭汽车。
    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
    她听他说,这是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出来开的。想必他拣中这一家就是为了不会碰见熟人,又门临交通要道,真是碰见人也没关系,不比偏僻的地段使人疑心,像是有瞒人的事。
    面前一杯咖啡已经冰凉了,车子还没来。上次接了她去,又还在公寓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才到。说中国人不守时刻,到了官场才登峰造极了。再照这样等下去,去买东西店都要打烊了。
    是他自己说的:“我们今天值得纪念。这要买个戒指,你自己拣。今天晚了,不然我陪你去。”那是第一次在外面见面。
    第二次时间更逼促,就没提起。当然不会就此算了,但是如果今天没想起来,倒要她去绕着弯子提醒他,岂不太失身份,煞风景?换了另一个男人,当然是这情形。他这样的老奸巨滑,决不会认为她这么个少奶奶会看上一个四五十岁的矮子。
    不是为钱反而可疑。而且首饰向来是女太太们的一个弱点。她不是出来跑单帮吗,顺便捞点外快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是搞特工的,不起疑也都狡兔三窟,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她需要取信于他,因为迄今是在他指定的地点会面,现在要他同去她指定的地方。
    上次车子来接她,倒是准时到的。今天等这么久,想必是他自己来接。倒也好,不然在公寓里见面,一到了那里,再出来就又难了。除非本来预备在那里吃晚饭,闹到半夜才走——但是就连第一次也没在那里吃饭。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出去了就不回来了。怕店打烊,要急死人了,又不能催他快着点,像妓女一样。
    她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补了点粉。迟到也不一定是他自己来。还不是新鲜劲一过,不拿她当桩事了。今天不成功,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
    斜对面卡位上有个中装男子很注意她。也是一个人,在那里看报。比她来得早,不会是跟踪她。估量不出她是什么路道?戴的首饰是不是真的?不大像舞女,要是演电影话剧的,又不面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在学校里演的也都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借港大的教室上课,上课下课挤得黑压压的挨挨蹭蹭,半天才通过,十分不便,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香港一般人对国事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使人愤慨。虽然同学多数家在省城,非常近便,也有流亡学生的心情。有这么几个最谈得来的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汪精卫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妇俩与陈公博等都是广东人,有个副官与邝裕民是小同乡。邝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听到不少消息。回来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条美人计,由一个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说是学生,大都是学生最激烈,他们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还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没有国家思想。这角色当然由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担任。
    几个人里面只有黄磊家里有钱,所以是他奔走筹款,租房子,借车子,借行头。只有他会开车,因此由他充当司机。
    欧阳灵文做麦先生。邝裕民算是表弟,陪着表嫂,第一次由那副官带他们去接易太太出来买东西。邝裕民就没下车,车子先送他与副官各自回家——副官坐在前座——再开她们俩到中环。
    易先生她见过几次,都不过点头招呼。这天第一次坐下来一桌打牌,她知道他不是不注意她,不过不敢冒昧。她自从十二三岁就有人追求,她有数。虽然他这时期十分小心谨慎,也实在别狠了,蛰居无聊,心事重,又无法排遣,连酒都不敢喝,防汪公馆随时要找他有事。共事的两对夫妇合赁了一幢旧楼,至多关起门来打打小麻将。
    牌桌上提起易太太替他买的好几套西装料子,预备先做两套。佳芝介绍一家服装店,是他们的熟裁缝。“不过现在是旺季,忙着做游客生意,能够一拖几个月,这样好了,易先生几时有空,易太太打个电话给我,我去带他来。老主顾了,他不好意思不赶一赶。”临走丢下她的电话号码,易先生乘他太太送她出去,一定会抄了去,过两天找个借口打电话来探探口气,在办公时间内,麦先生不在家的时候。
    那天晚上微雨,黄磊开车接她回来,一同上楼,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但是大家计议过一阵之后,都沉默下来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悄声叽咕两句,有时候噗嗤一笑。
    那嗤笑声有点耳熟。这不是一天的事了,她知道他们早就背后讨论过。
    “听他们说,这些人里好像只有梁闰生一个人有性经验,”
    赖秀金告诉她。除她之外只有赖秀金一个女生。
    偏偏是梁闰生!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
    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仿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彩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兼邀她夫妇俩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划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济,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辞。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仿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民联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枪口贴在人身上开枪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枪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箱。
    她捡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哈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看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公寓。
    “先到这儿有爿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她一扭身伏在车窗上往外看,免得又开过了。车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方才大转弯折回。又一个U形大转弯,从义利饼干行过街到平安戏院,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对面就是刚才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然后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并排两家四个大橱窗,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在霓虹灯后摆出各种姿态。隔壁一家小店一比更不起眼,橱窗里空无一物,招牌上虽有英文“珠宝商”字样,也看不出是珠宝店。
他转告司机停下,下了车跟在她后面进去。她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半个头。不然也就不穿这么高的跟了,他显然并不介意。她发现大个子往往喜欢娇小玲珑的女人,倒是矮小的男人喜欢女人高些,也许是一种补偿的心理。知道他在看,更软洋洋地凹着腰。腰细,婉若游龙游进玻璃门。
    一个穿西装的印度店员上前招呼。店堂虽小,倒也高爽敞亮,只是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所有,靠里设着唯一的短短一只玻璃柜台,陈列着一些“诞辰石”——按照生日月份,戴了运气好的,黄石英之类的“半宝石”,红蓝宝石都是宝石粉制的。
    她在手提袋里取出一只梨形红宝石耳坠子,上面碎钻拼成的叶子丢了一粒钻。
    “可以配,”那印度人看了说。
    她问了多少钱,几时有,易先生便道:“问他有没有好点的戒指。”他是留日的,英文不肯说,总是端着官架子等人翻译。
    她顿了顿方道:“干什么?”
    他笑道:“我们不是要买个戒指做纪念吗?就是钻戒好不好?要好点的。”
    她又顿了顿,拿他无可奈何似地笑了。“有没有钻戒?”
    她轻声问。
    那印度人一扬脸,朝上发声喊,叽哩哇啦想是印度话,倒吓了他们一跳,随即引路上楼。
    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一进门左首墙上挂着长短不齐两只镜子,镜面画着五彩花鸟,金字题款:“鹏程万里巴达先生开业志喜陈茂坤敬贺”,都是人送的。还有一只
    横额式大镜,上画彩凤牡丹。阁楼屋顶坡斜,板壁上没处挂,倚在墙根。
    前面沿着乌木栏杆放着张书桌,桌上有电话,点着台灯。
    旁边有只茶几搁打字机,罩着旧漆布套子。一个矮胖的印度人从圈椅上站起来招呼,代挪椅子;一张苍黑的大脸,狮子鼻。
    “你们要看钻戒。坐下,坐下。”他慢吞吞腆着肚子走向屋隅,俯身去开一只古旧的绿毯面小矮保险箱。
    这哪像个珠宝店的气派?易先生面不改色,佳芝倒真有点不好意思。听说现在有些店不过是个幌子,就靠囤积或是做黑市金钞。吴选中这爿店总是为了地段,离凯司令又近。刚才上楼的时候她倒是想着,下去的时候真是瓮中捉鳖——他又绅士派,在楼梯上走在她前面,一踏进店堂,旁边就是柜台。柜台前的两个顾客正好拦住去路。不过两个男人选购廉价宝石袖扣领针,与送女朋友的小礼物,不能斟酌过久,不像女人蘑菇。要扣准时间,不能进来得太早,也不能在外面徘徊——他的司机坐在车子里,会起疑。要一进来就进来,顶多在皮货店看看橱窗,在车子背后好两丈处,隔了一家门面。
    她坐在书桌边,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望楼下,只看得见橱窗,玻璃架都空着,窗明几净,连霓虹光管都没装,窗外人行道边停着汽车,看得见车身下缘。
    两个男人一块来买东西,也许有点触目,不但可能引起司机的注意,甚至于他在阁楼上看见了也犯疑心,俄延着不下来。略一僵持就不对了。想必他们不会进来,还是在门口拦截。那就更难扣准时间了,又不能跑过来,跑步声马上会唤起司机的注意。——只带一个司机,可能兼任保镖。
    也许两个人分布两边,一个带着赖秀金在贴隔壁绿屋夫人门前看橱窗。女孩子看中了买不起的时装,那是随便站多久都行。男朋友等得不耐烦,尽可以背对着橱窗东张西望。
    这些她也都模糊地想到过,明知不关她事,不要她管。这时候因为不知道下一步怎样,在这小楼上难免觉得是高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两条腿都有点虚软。
    那店员已经下去了。
    东家伙计一黑一白,不像父子。白脸的一脸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睑睡沉沉半合着,个子也不高,却十分壮硕,看来是个两用的店伙兼警卫。柜台位置这么后,橱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抢——晚上有铁条拉门。那也还有点值钱的东西?就怕不过是黄金美钞银洋。
    却见那店主取出一只尺来长的黑丝绒板,一端略小些,上面一个个缝眼嵌满钻戒。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边也凑近了些来看。
    那店主见他二人毫无反应,也没摘下一只来看看,便又送回保险箱道:“我还有这只。”这只装在深蓝丝绒小盒子里,是粉红钻石,有豌豆大。
    不是说粉红钻也是有价无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释重负。
    看不出这爿店,总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带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广东到上海,成了“大乡里”。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里不信,因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异,被他看出来。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复去细看。在这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
    “六克拉。戴上试试。”那店主说。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他们只管自己细声谈笑。她是内地学校出身,虽然广州开商埠最早,并不像香港的书院注重英文。她不得不说英语的时候总是声音极低。这印度老板见言语不大通,把生意经都免了。三言两语讲妥价钱,十一根大条子,明天送来,份量不足照补,多了找还。
    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这样的事。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谭里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点担心。他们大概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她从舞台经验上知道,就是台词占的时间最多。
    “要他开个单子吧?”她说。想必明天总是预备派人来,送条子领货。
    店主已经在开单据。戒指也脱下来还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起。
    她轻声笑道:“现在都是条子。连定钱都不要。”
    “还好不要,我出来从来不带钱。”
   她跟他们混了这些时,也知道总是副官付帐,特权阶级从来不自己口袋里掏钱的。今天出来当然没带副官,为了保密。 
英文有这话:“权势是一种春药。”对不对她不知道。她是最完全被动的。
    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据说是民国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学者说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晓得他替中国人多妻辩护的那句名言:“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至于什么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学者说得出那样下作的话。她也不相信那话。除非是说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是风流寡妇。像她自己,不是本来讨厌梁闰生,只有更讨厌他?
    当然那也许不同。梁闰生一直讨人嫌惯了,没自信心,而且一向见了她自惭形秽,有点怕她。
    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
    从十五六岁起她就只顾忙着抵挡各方面来的攻势,这样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坠入爱河,抵抗力太强了。有一阵子她以为她可能会喜欢邝裕民,结果后来恨他,恨他跟那些别人一样。
    跟老易在一起那两次总是那么提心吊胆,要处处留神,哪还去问自己觉得怎样。回到他家里,又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他们睡得晚,好容易回到自己房间里,就只够忙着吃颗安眠药,好好地睡一觉了。邝裕民给了她一小瓶,叫她最好不要吃,万一上午有什么事发生,需要脑子清醒点。但是不吃就睡不着,她是从来不闹失眠症的人。
    只有现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这室内小阳台上一灯荧然,映衬着楼下门窗上一片白色的天光。有这印度人在旁边,只有更觉得是他们俩在灯下单独相对,又密切又拘束,还从来没有过。但是就连此刻她也再也不会想到她爱不爱他,而是——
    他不在看她,脸上的微笑有点悲哀。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对女人,礼也是非送不可的,不过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这么回事,不让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怃然。
    陪欢场女子买东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随侍,总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太晚了。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动,只别过身去看楼下。漆布砖上哒哒哒一阵皮鞋声,他已经冲入视线内,一推门,炮弹似地直射出去。店员紧跟在后面出现,她正担心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会拉拉扯扯,问是怎么回事,耽搁几秒钟也会误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车份上,并没拦阻,只站在门口观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门。只听见汽车吱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砰!关上车门——还是枪击?——横冲直撞开走了。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
    她定了定神。没听见枪声。
    一松了口气,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来,点点头笑道:“明天。”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
    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刚才讲价钱的时候太爽快了也是一个原因。她匆匆下楼,那店员见她也下来了,顿了顿没说什么。她在门口却听见里面楼上楼下喊话。
    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情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她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时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一辆辆三轮驰过,就是没有空车。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后来辆木炭汽车,一刹车开了车门,伸出手来把她拖上车去。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日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愚园路,”她上了车说。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牌桌上现在有三个黑斗篷对坐。新来的一个廖太太鼻梁上有几点俏白麻子。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回来了。”
    “看这王佳芝,拆滥污,还说请客,这时候还不回来!”
    易太太说:“等她请客好了!——等到这时候没吃饭,肚子都要饿穿了!”
    廖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手气好,说好了明天请客。”
    马太太笑道:“易先生你太太不像你说话不算话,上次赢了不是答应请客,到现在还是空头支票,好意思的?想吃你一顿真不容易。”
    “易先生是该请请我们了,我们请你是请不到的。”另一个黑斗篷说。
    他只是微笑。女佣倒了茶来,他在茶杯碟子里磕了磕烟灰,看了墙上的厚呢窗帘一眼。把整个墙都盖住了,可以躲多少刺客?他还有点心惊肉跳的。
    明天记着叫他们把帘子拆了。不过他太太一定不肯,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肯白搁着不用?
    都是她不好——这次的事不都怪她交友不慎?想想实在不能不感到惊异,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不然他可以把她留在身边。“特务不分家”,不是有这句话?况且她不过是个学生。他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跟他一块等着下手的一个小子看见他掏香烟掏出票根来,仍旧收好。预先讲好了,接应的车子不要管他,想必总是一个人溜回电影院了。那些浑小子经不起讯问,吃了点苦头全都说了。
    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揿灭了香烟,抿了口茶,还太烫。早点睡——太累了一时松弛不下来,睡意毫无。今天真是累着了,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等信,连晚饭都没好好地吃。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
    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当然他也是不得已。日军宪兵队还在其次,周佛海自己也搞特工,视内政部为骈枝机关,正对他十分注目。一旦发现易公馆的上宾竟是刺客的眼线,成什么话,情报工作的首脑,这么糊涂还行?
    现在不怕周找碴子了。如果说他杀之灭口,他也理直气壮:不过是些学生,不像特务还可以留着慢慢地逼供,榨取情报。拖下去,外间知道的人多了,讲起来又是爱国的大学生暗杀汉奸,影响不好。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易先生请客请客!”三个黑斗篷越闹越凶,嚷成一片。
    “那回明明答应的!”
    易太太笑道:“马太太不也答应请客,几天没来就不提了。”
    马太太笑道:“太太来救驾了!易先生,太太心疼你。”
    “易先生到底请是不请?”
    马太太望着他一笑。“易先生是该请客了。”她知道他晓得她是指纳宠请酒。今天两人双双失踪,女的三更半夜还没回来。他回来了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脸上又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带三分春色。看来还是第一次上手。
    他提醒自己,要记得告诉他太太说话小心点:她那个“麦太太”是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去了。都是她引狼入室,住进来不久他就有情报,认为可疑,派人跟踪,发现一个重庆间谍网,正在调查,又得到消息说宪兵队也风闻,因此不得不提前行动,不然不但被别人冒了功去,查出是走他太太的路子,也于他有碍。好好地吓唬吓唬她,免得以后听见马太太搬嘴,又要跟他闹。
    “易先生请客请客!太太代表不算。”
    “太太归太太的,说好了明天请。”
    “晓得易先生是忙人,你说哪天有空吧,过了明天哪天都好。”
    “请客请各!请吃来喜饭店。”
    “来喜饭店就是吃个拼盆。”
    “嗳,德国菜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个冷盆。还是湖南菜,换换口味。”
    “还是蜀腴——昨天马太太没去。”
    “我说还是九如,好久没去了。”
    “那天杨太太请客不是九如?”
    “那天没有廖太太,廖太太是湖南人,我们不会点菜。”
    “吃来吃去四川菜、湖南菜,都辣死了!”
    “告诉他不吃辣的好了。”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喧笑声中,他悄然走了出去。
(文/张爱玲 一九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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