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迟迟


短篇散文 2019-09-19 22:24:55 短篇散文
[摘要]意迟迟一:短篇|意迟迟意迟迟1 裴家少爷初长成2001年夏天,裴家少爷初长成。作为一名穿金戴银的标准纨绔子弟,裴迟生从呱呱落地就开始瞎折腾。先是躲在裴母肚子里不肯出来,裴家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中煎熬许久后,他才终于撅着屁股出来了。到五岁的时候,管家和保姆阿姨换了不下五十个,裴少爷性格阴晴不定,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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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迟迟一:短篇|意迟迟


意迟迟
 
1.裴家少爷初长成2001年夏天,裴家少爷初长成。作为一名穿金戴银的标准纨绔子弟,裴迟生从呱呱落地就开始瞎折腾。先是躲在裴母肚子里不肯出来,裴家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中煎熬许久后,他才终于撅着屁股出来了。到五岁的时候,管家和保姆阿姨换了不下五十个,裴少爷性格阴晴不定,对人的喜好程度简单粗暴——看脸。就这样鸡飞狗跳到了裴迟生十岁,大少爷觉得世界那么大,他要去看看,于是大摇大摆地开着他爹的潜艇出海了。当然,还没开出十米,裴少爷梦想的小船就翻了。几十个家丁全部“扑通”下水,救起这千金之躯。可万万没想到,裴少爷这么一落水,高烧发了三天三夜都没醒。万般无奈下,裴家请来算命先生,测了测五行,说小少爷在娘胎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从良辰吉时拖到了天煞孤星,天生忌水。这下人应该才刚走到鬼门关,还没喝忘川水。不过也不必惊慌,算命先生在来的路上经过一座山,是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把裴少爷送上山去养养,吸取天地之精华,差不多就得了。裴家人一拍大腿,呀,那说的不就是沧浪山吗?地契还在银行里锁着呢,自家的底盘,这个好办。所以谢意第一次见到裴迟生,他是被人五花大绑给抬上沧浪山的。当时谢意正好偷了李太白的一罐冰糖,被他拿着鸡毛掸子满道场追着跑。谢意上蹿下跳,又打翻了几盆李太白种的名贵兰花,这下罪不可赦,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就在李太白电光石火间伸出他的九阴白骨爪,谢意生死命悬一线的时候,沧浪派的木门“嘎吱”一声,摇摇欲坠地开了。然后下一秒,李太白收了他那吹胡子瞪眼的严肃脸,搓着手屁颠屁颠地跑到来人面前,“呀,家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谢意这才知道,这些人,就是裴家人。裴家人,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大写的“有钱”。方圆百十公里,都是裴家的地盘,包括这座沧浪山,和山顶这摇摇欲坠的沧浪派。沧浪派,历史不详,辉煌并不。李太白是个不着调的师父,在山脚下捡了谢意这个不着调的弟子,就算是一个门派了。沧浪山不高,李太白和谢意就住在了山顶,后来沧浪山被裴家人买了下来,还没想好怎么开发,也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偶尔心情好了,还会送点生活用品和钱物上山,这才把这师徒二人救活。于是,吃喝拉撒都靠着裴家人的李太白,接到了照顾裴家少爷的重任,仿佛看到了日后餐餐大鱼大肉的美好生活,只差没跪下来谢主隆恩了。不过这事说来也奇怪,当天夜里,裴迟生竟然醒了。谢意坐在裴迟生的床边,正在课桌上抄语文课本,突然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刚转过头,正对上裴迟生一双黑似深潭的眼。谢意直接被吓得从凳子上滚落到地上。“我的天哪!”谢意拍着胸脯,“你醒了怎么都不吭一声?”裴迟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又是“咕噜”一声。谢意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肚子上,这下明白了,忍不住拍着水泥地板狂笑,冲着门外大喊:“师父,师父,小师弟醒了。”三秒钟后,裴家的用人们把谢意的小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烤鸡、板鸭、大闸蟹……各种山珍海味,一样一样端到少爷面前,且见缝插针地将这来龙去脉讲给这位大少爷听。刚刚晚饭吃了三碗红苕稀饭的谢意看傻了眼,顿时觉得胃酸泛滥得像要腐蚀了她的五脏六腑。裴迟生动了两筷子,吃了一个红烧猪蹄,忽然就瞧见了被挤到角落里的谢意,夹着肘子问:“你要吃吗?”谢意脸上两行清泪,连连点头。裴迟生招招手,让谢意到他跟前,然后将肘子凑到她嘴边。在谢意“啊”地长大嘴巴的一瞬间,飞快地收回了筷子。但混世大魔王裴迟生万万没想到的是,棋逢对手,谢意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于是一个猛扑上前。可裴迟生大病刚愈,身体没撑住,就往枕头上一倒。谢意骑虎难下,和他来了个嘴对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整个屋子里安静得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到。“扑通,扑通”,两个人的心跳声重叠在了一起。下一秒,两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裴迟生怒道:“什么鬼!”“混账小子,”谢意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什么什么鬼!叫师姐!”两个人迅速改变了战场,忘记了前一秒的尴尬,裴迟生更怒了:“凭什么你是我师姐?你算老几啊?”“江湖规矩!不以年龄论英雄!我比你先派入沧浪山!我就是师姐!大——师——姐——”谢意洋洋得意,抓起那块肘子丢进嘴里,还不忘吧唧着嘴巴把手指吮吸干净。此仇怎么说呢,对两个八岁的小孩来说,不共戴天。
2.沧浪山的夏天五年后——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遥控板一摁。“小燕子,你快下来,快下来啊!”再摁。十五岁的谢意手里握着遥控板,身子无聊地靠在墙上打了一个大哈欠,“每个台都是《还珠格格》,外面的暑假终于又来了吗?” 李太白在旁边凑热闹:“看什么《还珠格格》?还是《流星花园》好。” “不要,”谢意甩开遥控板,“我才不看《流星花园》呢,杉菜居然没和类在一起!”“道明寺那样的才叫男人,”李太白白了谢意一眼,“花泽类太弱啦,你一个左勾拳就能搞定他。” “拜托,道明寺那种男人哪里好了?跩得跟个二百五一样,整天一张死人脸,还傲慢自大,鼻孔都要冲上天了,恨不得一脚踹死他!”谢意咂吧着嘴。 “切,小姑娘,花泽类那种男人,你在沧浪山一辈子都遇不到了,就慢慢做梦去吧。”李太白用手指点着谢意的头。“嘁,说得好像道明寺那种性格很好找一样。” “有啊,”李太白摇头晃脑,“比如我们的小师弟……”
话还没说完,光脑补了一下裴迟生的脸,谢意就一脸恶寒,环抱住自己的手臂,狂摇头:“还是算了吧!” 李太白说:“说起来,暑假开始了,他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他去年走的时候我还抢了他两盒牛奶呢,希望他已经忘了这件事。”谢意悻悻地说。这时候,门边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是四盒,大师姐。”谢意和李太白都被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年未见的裴迟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谢意被吓得不清,不知道刚才两人的对话被他听去了多少,只得硬着头皮与他搭讪:“哟,小师弟,放暑假啦?” 他没回她,翻白眼表示你这不是废话吗。 谢意忍,继续笑:“你是来找师父的吗?” 裴迟生连眼珠子都懒得转了,这里是李太白的寝室。被无形掌了嘴的谢意终于发怒了:“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裴迟生这下终于开口了,他瞟了一眼谢意,淡淡地说:“因为我跩得跟个二百五一样,整天一张死人脸,还傲慢自大,鼻孔都要冲上天了,”然后顿了顿,“我怕您一脚踹死我。”
谢意瞬间一脸讪色,感情这吐槽都被当事人给听完了。 李太白在一旁默默地望天,看来今年沧浪山的夏天又会十分热闹了。 每年夏天,裴迟生都要被送上沧浪山。这里没有电脑、没有零食、没有帆船和日光浴。可出乎意料的是,裴迟生并未因此而厌恶夏天,甚至每年春天结束的时候,他的心底都会生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来。可能是因为谢意和他所就读的贵族小学里的同学们都不一样吧。她似乎是没有性别的,总是脏兮兮的,“嗖嗖”两下就能爬上树,顿顿都要和裴迟生抢肉吃。若要说她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武功底子好,李太白教一套拳法,她马上就能囫囵吞枣记个大概,只可惜太懒,连蹲马步都要偷懒。 就在这样的针尖对麦芒中,裴迟生竟然对谢意咂吧出一点惺惺相惜的友情来。 而裴家带来的用人们也早已被李太白全部打发下山了,“我们道家,修的是清静无为,既然诚心问鼎,还是要守门派的规矩。” 要说唯一让裴迟生汗颜的,恐怕要数沧浪山山顶太小,一共就两间茅屋。李太白满屋子的酒气,所以在谢意的房间里挂了个帘子,一分为二,裴迟生和谢意一人睡一张硬板床。可谢意的矜持却没有随着年龄而增长,但这打呼噜的功夫倒日益见长。 于是裴迟生忍无可忍,爬到她的床边,狠狠一脚踹过去——偏偏这个时候,谢意一个翻身,躲开了他的无影腿。裴迟生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挫折都应在了谢意身上。他正打算再接再厉,哪知谢意再翻身,手臂甩过来,压住了他的脖子。裴迟生瞪大眼睛,看着离自己只有咫尺的谢意的脸。说实话,谢意的长相实在平平,再加上在山中日晒强烈,她比同龄的女孩都要黑一点。好在一张脸干干净净,睡觉的时候嘴巴半闭,看起来总算和“可爱”沾了点边。 裴迟生看着这张白天相看两厌的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了捏她脸上的婴儿肥。软软的,肉肉的。裴迟生想,还不错。下一秒,谢意的眉头皱了皱,像是要醒了。裴迟生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这下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好在谢意并没有醒,只见她嘟起嘴,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刘海吹得飞了起来。裴迟生忍不住笑起来。第二天早上起来,裴迟生顶着硕大的一双熊猫眼。他生来皮肤白皙,加上一对黑眼圈,看起来十分阴郁。谢意凑过来:“昨晚做噩梦了?”裴迟生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简直想一掌劈了她。沧浪山的日常,就在每天早晨的稀饭和鸡蛋中开始了。谢意生平最讨厌蛋黄,但李太白在“不能浪费粮食”这件事上态度非常坚决,于是每天吃蛋黄对她来说犹如千刀万剐。这天她和裴迟生面对面坐着,裴迟生优雅地吃着自己寒酸的早餐,谢意拿着鸡蛋,东磕磕,西碰碰。 裴迟生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抢过她的鸡蛋,动作利索地破开了壳,分成两半,把蛋黄挖到自己碗里,再把干干净净的蛋白递给她。
谢意目瞪口呆。不是他疯了,就是我疯了。她想。 这天晚上,谢意躺在床上,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着。“裴迟生,裴迟生。”裴迟生懒得搭理她,一动不动地装睡。可没想到谢意才不是那么好骗的,她光着脚,掀开帘子,“咚咚咚”地跑到裴迟生跟前,冲着裴迟生的脚心轻轻一挠。 “谢!意!”裴迟生猛地一下坐起身。 “没睡你装什么装啊,”谢意翻了个白眼,去拉他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 裴迟生十分头疼:“谢意,男女授受不清,你知道吗?”谢意回头继续白他:“要叫大师姐,你知道吗?”谢意带裴迟生去的是院子旁的松柏树,长上了百年,挺拔入天。谢意身手灵活,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还不忘挑衅地冲裴迟生勾勾手指。裴迟生咬咬牙,使出毕生所学,还算姿势优雅地爬了上去。两人肩并肩在树枝上坐着,谢意抬头:“看,星星。师父说你们在大城市里是看不到星星的。” “嗯。” “裴迟生,”谢意问他,“你看过雪吗?” 裴迟生摇摇头。大少爷怕冷怕得要命,裴家冬天喜欢去阿尔卑斯山滑雪,他从来不去。“你不知道,每年冬天的时候,沧浪山要下多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谢意兴致勃勃地说,“今年冬天的时候你能来沧浪山吗?我带你去看雪呀,大雪初霁,踩在冰上会‘咯吱咯吱’响。”裴迟生想了想:“好,今年冬天,我来沧浪山看雪。”谢意想想:“还是算了吧,这里的冬天太冷了,师父都不肯出屋的。” “没关系,”裴迟生回答,“我不怕冷的。”“喂,裴迟生,我问你啊,”谢意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裴迟生转过头去,看到谢意的侧脸。她的头微微上扬,满心期待地望着远方。他突然意识到,对他来说,最普通最正常的世界,却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世界。她生于斯,长于斯,她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恐怕就是他了。 “也没什么好的,”裴迟生闷闷地说,尽量不想让她难过,“很多人、很拥挤、很吵闹、空气很差。” “啊!我知道的!”谢意说,“师父有时候会带我下山赶集,有好多好玩的东西,还能吃火锅!我最喜欢火锅了!你吃过火锅吗?” “你想下山吗?”裴迟生问。“当然想啊!”谢意脱口而出,然后又意识到什么,讷讷地说,“再说吧,师父答应过我,十八岁以后就让我下山,可是我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师父。要是师父愿意和我一起下山就好了。” “好,”裴迟生说,“到时候你跟我说,我带你玩。” “我要去浪迹天涯!” “好。我陪你。” “我要走遍全世界!”“好。”
3.来时雪满天山路这年冬天来临的时候,谢意早早就收拾好了裴迟生的床铺。李太白奇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谢意笑嘻嘻地回答:“小师弟说,今年要来上山过冬。”李太白被呛了一大口:“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和他早就约好了,师父,为了迎接师弟,我们今天吃烧鸡好不好?” 李太白啼笑皆非:“这大冬天的,哪里来给你吃烧鸡?”见谢意不理他,兴致勃勃地哼着歌,李太白想了想,说:“你小师弟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初裴家的人把他托付给我,也只说到他十八岁成年。如今也只剩两年了,明年夏天过了,他恐怕就不会来了。” 谢意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李太白。李太白喝了一口热酒,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以后就知道了,人生就是一场迎来送往,等你十八岁了,也可以下山去找他。”“好啊,”谢意点点头,“我都和小师弟说好了,我和师父一起去找他蹭吃蹭喝。”李太白笑笑,没说话。到了下午,雪变小了,阳光透过松柏间的罅隙落下来。谢意心情愉悦,主动把堆积如山的衣服洗了,一双手被冻得又红又肿。李太白喝了点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好门啊,你师弟来了,可别又吵架。”“师父你去哪里?” “我去山腰的村子逛逛,一整只鸡你可别指望了,有烧鸡腿就不错了。” “师父万岁!” 谢意举双手欢呼。 这个下雪天,谢意做了很多事。她把院子前的雪扫得干干净净,还自己修好了那台破破烂烂的电视,也不知道师弟会不会留下来过年,这样就可以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了。 谢意忙忙碌碌,一直到傍晚才歇下来。她推开门,坐在大门口,等了很久,可既不见李太白,也不见裴迟生。 过了一会儿,有手电筒的光亮起来,谢意站起来,却看到山腰的村民,背着竹楼,匆匆忙忙的,说:“哎,意丫头,你师父出事啦!”谢意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李太白下午的时候到村子里买了鸡,不巧风雪加剧,他在村子里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天色要暗下来,才说要赶回家,两个徒弟还等着自己吃饭呢。结果才走出村子没多远,在上山的路上,有村民在山对面,看到他脚下踩滑,从山崖上摔了下去。 “师父——师父——” 谢意满脸泪痕,撕心裂肺地大吼。 “李——太——白——”“浑——蛋——师——父——” 无人应答。而在山脚的裴迟生,却因为大雪封山,根本就不能进入。“算了吧,少爷,”送他的人劝说,“这样的路,别说车,就是人也爬不上去啊。”裴迟生在山下站了一会儿,风吹得他头发飞舞,雪落在他的肩膀上,真美。他想起谢意跟他说的,天地白茫茫一片。裴迟生在山下等了半个月,才等到天气稍微转暖,冒着危险上了山。可没有想到的是,迎接他的,不是总是喝酒的师父和吵吵闹闹的大师姐。 谢意跪在一片白雪之间,浑身被冻得铁青,她哆嗦着,看到裴迟生,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全涌出来。“师父不在了。” 裴迟生一怔,仿佛没有听懂。“小师弟,师父不在了。”谢意抱着裴迟生,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肝肠寸断。在这个世界上,于她有关系的,不过两个人。如今她失去了李太白,就只剩裴迟生一个人了。裴迟生颤抖着双手紧紧抱住她,她浑身冰凉,好似永远也无法再暖和起来。漫天大雪,絮絮飞飞,遮盖了来时的路,也不见去处的路。要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夏天就好了。热泪滚滚而下,裴迟生想,从今以后,大师姐,就由我来保护了。 他永远不会离开她。
4.李太白离世后第二年的夏天,裴家人不准裴迟生再去沧浪山。 “人都死了,只剩一个野丫头,你还去那里做什么?”“她是我大师姐,李太白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们也说了,只剩她一个人了,”裴迟生说,“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住在深山里,就不会感到孤独吗?” “她觉得孤独你就去陪她?裴迟生,你能陪她一辈子?”裴迟生不说话,当天晚上就带上钱,从别墅的二楼顺着水管道翻下去跑了。李太白在天之灵一定十分欣慰,自己这个关门弟子,也算是继承了衣钵。好在裴大少爷有钱,包了一辆车,直接上了沧浪山。还没走到大门口,他就开始扯着嗓子喊:“谢意——谢意——”没有人回答。裴迟生被吓得手忙脚乱,冲进去,正好看到谢意在换衣服。谢意一阵尖叫,差点抄起桌子上的剑把裴迟生砍成两半。 “你在换衣服也要应一声啊!”十七岁的裴迟生,已经出落成眉目俊朗的大男孩,抱头乱窜,“再说了,你那搓衣板一样的身材,有什么看头啊!” “你还说你没看到!你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搓衣板!”谢意大怒。谢意一个没留神,踢到了李太白摆在院子中的石凳子,整个人翻了过去。 “痛痛痛痛痛——”她抱着头大喊。裴迟生停下来,无可奈何地走到她面前,蹲在她面前,帮她把鞋子脱下来,看到脚踝肿了起来。 “你呀,这大大咧咧的毛病什么时候改得掉?” 谢意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裴迟生叹了口气,从李太白的房间里找出药酒,给她抹在脚上,轻轻帮她揉脚。谢意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殊不知这世界上,可能也就只有她能这样劳动裴大少爷了。“哎,小师弟,你看,”谢意的手指经过他的耳边,指向远方,“晚霞出来了,真美啊。” 裴迟生却没回头,只凝视她,说:“是啊。” “是啊,”谢意说,“明年你高考完了,还来沧浪山吗?”“来。” “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 裴迟生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轻声说:“谢意,我接你下山吧。”谢意摇摇头,抬起下巴,指着她在院子里给李太白立的碑:“我要陪师父,不然他一个人,没人陪他喝酒,会不开心的。”“好,依你。” 裴迟生想起族里人问他的问题,裴迟生,你能陪她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一辈子,能有多难?他不屑一顾地想。 谢意想想:“师父在树下埋了一坛酒,我们把它挖出来喝了吧。” 裴迟生瞪她:“你真想得出来。” “那酒就是埋给我的。” 谢意脚上有伤,行动不方便,就坐在太师椅上,指挥着裴迟生挖。偏偏她又记不清楚东南西北,于是好端端一棵树,外围的一圈都被他们挖了个底朝天,才终于把那坛陈年老酒给挖了出来。 裴迟生揭开封条:“好酒!”“那是,”谢意洋洋得意,“师父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他的酒和他的两个弟子了。”听到这句话,裴迟生突然喉头哽咽,端起碗,和谢意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裴迟生没在沧浪山上待多久就回去了,他知道裴家人会找上门来,不想给谢意添麻烦。这次裴家的家长们大发雷霆,把裴迟生关在家里三天三夜。
第四天的时候,轮到裴迟生自己不出房门,他坐在书桌旁抄《道德经》,头也不回地说:“我不会妥协的。” “来,小裴,你过来看看这个。”摆在裴迟生面前的是两份文件,一份是沧浪山的地契,一份是沧浪山改造成高级别墅度假村的方案。“你仔细看看,沧浪山的改造计划是很多年前就有的,不是针对你。”裴父说,“你大可耍小孩子脾气,你甚至可以再离家出走一次,或者绝食闹脾气,我们绝对不敢对你或者对她动手。但是小裴啊,你要记得,你们这一代,裴家可不止你一个。要是换了别人掌权,你能保她多少年?”“如果你一无所有,你能用什么保她?” 裴迟生拿着那两份文件,在《道德经》前坐了一整个下午。抬起头时看见窗外晚霞缤纷,耳边是她的声音,真美啊。他双手握拳,手上青筋暴起,又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松开了手。 “我跟你们走,去当你们的太子,这个家族的未来,由我来扛。” 他唯一的要求,是他在人间一天,裴家的人就不能动沧浪山一天。 用他一世自由,换她一生有家可归。十六岁的时候,他在心底偷偷许下诺言,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可永远实在是太远了,不是吗? 纵然他裴迟生是天子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命运面前,还是抬不起半分头。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5.十八岁这年夏天,谢意听到敲门声,满心欢喜地推开沧浪山的门,眼前出现的,却不是裴迟生。裴家的仆人向她鞠了一躬:“抱歉,我是来传达家主的话,裴少爷即将成年,要开始学习处理族中琐事。从今以后,就不再上山了。之前的照顾和打扰,裴家铭记在心,谢小姐只管安心在此处过日子便是。”这天阳光很好,谢意眯着眼睛想,像极了八年前的那天。那天,李太白拿着鸡毛掸子,追着她满院子跑。鸡飞狗跳,岁月正好。如今物是人非,真令人难过。 谢意想想,说:“我知道了,你们现在要下山吗?我师父过世了,我想随你们下山去看看。” “这恐怕不方便吧?”“我不会去找他的,”谢意说,“师父说过,让我十八岁的时候下山。我也发过誓,要一辈子陪着他。如今他没法离开沧浪山了,那我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算了却了一生夙愿。”谢意下了山,进了城,和裴家人告别后,去了一趟裴迟生读书的学校。每年暑假,裴迟生都会带一堆作业来沧浪山,谢意认得字,一直记得他学校的名字。谢意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裴迟生的学校,这才发现大门紧闭,已经放暑假了。 鼎鼎有名的私立学校,外面落英缤纷,铁栏高耸。 就在谢意琢磨着要如何翻进去的时候,忽然里面有人开口:“小姑娘,找人呢?” 谢意被吓了一跳:“请问一下,您认识一个叫裴迟生的学生吗?他今年高三,已经考完了。” “哦哦哦,裴少,谁不认识啊,”大妈和一旁的保安都笑起来,“裴少可真是个传奇,一百年都没出过这样的人才了。高考考了全省第一,拿了哈佛的全奖。” “哈佛是什么?”“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啊。” “不是清华、北大吗?”保安们笑起来:“小姑娘,哈佛在美国,美国你知道吗?在太平洋的那一头,坐飞机都要坐十几个小时呢。” 谢意就坐在学校门口,听保洁的阿姨们和保安聊起裴迟生。保安们看她乖巧,还让她进了学校,带她到公告栏前,给她指裴迟生的照片。 他带领校篮球队取得全省第一的照片、辩论赛上了电视节目、奥林匹克竞赛金牌、全国报纸新闻的采访……整个公告栏,就像是他人生的一段小小的缩影。 “哎呀,我怎么给忘了,”保安大叔拍了拍脑袋,“你来得还正巧,今天裴少在礼堂进行毕业演讲,我带你去瞧瞧,你可别吱声。”礼堂门没关,保安带着谢意溜到了最后一排。谢意踮起脚,终于看到了裴迟生。他站在讲台上,穿着白衬衫,头发剃得很短。台下上千人,舞台上却只有他一人。 他说的是英文,她一句都听不懂。站在最后一排阴影的地方,要很努力、很努力仰着头,踮起脚,才能看到他的脸。 演讲结束后,台下的学生们都不肯离去,在门口围成一圈等着裴迟生。保安和老师们不得不尽力疏散人群。谢意机灵,顺着水管道窜到了礼堂旁的树枝上。她看到裴迟生走出来,女孩们尖叫,有人被挤到,他微笑着走上前,将对方扶起来。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温和了,陌生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他是这样一个人,英俊、多金、温柔、聪明……谢意想,那不是她所认识的裴迟生。她记忆里的裴迟生臭屁又自恋,总是和她抢红烧肉和排骨,耍刀比舞剑厉害,会帮她吃蛋黄,第一次下厨还烧了一间厨房,她伤心难过的时候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只知道木讷地坐在她旁边。李太白曾经说过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时的谢意不明白,可是此刻,她只能隔着玻璃橱窗,看一眼他的照片,谢意忽然就想明白了。那个裴迟生,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师弟。” 裴迟生一怔,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定格在离经叛道地坐在树枝上的谢意身上。 她看起来如梦似幻,像还是在他梦中。 大家窃窃私语,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疯子,又哪里来的小师弟。裴迟生听到众人的议论,垂下眼帘,继续往前走。谢意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听他们说你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答应过我,说今年夏天会来看我的。如果真的要走,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骗子,”她说,“小师弟,你就是个骗子。”裴迟生终于忍不住了,停下脚步。他身旁的家丁赶紧提醒他:“别做傻事,少爷!” “大师姐,”裴迟生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无情,“没有当面向你告别,是因为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师父在世时,我尊称你一声‘师姐’,如今师父天人两隔,门派凋敝,我们也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吧?” “大师姐,我很忙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就先走一步。你也快从那里下来吧,让人看笑话。在我们这里,是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的。”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在乎她是否能从树上下来。 到最后的时候,她叫他小师弟,他回她大师姐,依的是师门规矩,断的是儿女情长。
在停车场的时候,裴迟生换下司机,难得的要自己开车。裴家人要他对外都是文质彬彬,建立值得托付可靠的形象,所以他很少再像现在这样飙车。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过往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如走马灯一样闪过。最后下高速公路的时候,一个急转弯,车撞到树上,好在是改造过的越野车,枪弹都能防,只是车前盖翘了起来。 一车的人大口喘气,唯独裴迟生沉默得让人害怕。 “少爷,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这就是真相啊,”裴迟生趴在方向盘上,淡淡地说,“我是毁了约、失了诺,是我抛下了她,让她孤独一人。”夜幕降临,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谢意曾经问过他,城市里是不是没有星星?何止是星星呢?裴迟生想,从此以后,他连阳光也不会再有了。谢意没有说,他便假装不知道,李太白给谢意埋的那一坛,可不就是女儿红吗?他喝了她的女儿红,就应当八抬大轿,把她明媒正娶地迎进门。
6.裴迟生离开的第十年,李太白的墓前开了一簇野花。山腰的村子里有人结婚,请谢意当证婚人。是新娘家里的大人专程来请她,说那年李太白来村子里买鸡,他女儿正好生病,是李太白给开的药方,把她给救了过来。 山里人守旧,结婚办的还是最传统的那套。新娘头上盖红布,穿一身喜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人到谢意面前敬酒,笑着说:“以后有了小孩,要认你做干妈。”谢意弯起眼睛笑:“好啊,教他打拳习武,以后可以保护心爱之人。” 等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谢意婉拒了村里人留宿的邀请,准备回去。 “那找个人送你吧。” 上了年纪的阿婆们交换着眼色,在暗自商量哪个单身小伙能担此重任。 等她们讨论出个结果,还想着顺便牵根红线时,发现谢意已经离开了。谢意脚程快,一路蹦蹦跳跳的。她看起来还是十八岁时的模样,头发乱糟糟地扎一个髻,素面朝天,T恤上印了一只米老鼠。只是清瘦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消下去,下巴尖了许多。 大喜之日,漫山遍野热热闹闹的,只有她一个人是不合时宜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突然落下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眨了眨,就融化了。 谢意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年的冬天,又来了。而夏天究竟是什么时候过去的,她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期待夏天的到来的? 她记忆里的夏天,沧浪山上的花、婆娑的树影,温柔的月色,八月的午后清风徐徐。曾经的对饮成三人,如今只余她一人,活在回忆里,活在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这一年她二十八岁,城市里的女孩们大多已嫁人生子,或者事业有成。 裴迟生,谢意想,他应该过得很好,不再是当初那个别扭的、傲慢的小男孩,也不会再因为伤寒一场就被兴师动众地送上沧浪山。 他也会结婚,也会生子。他大概会像电视剧里演的,在海边的教堂,穿着笔直的西装,将新娘搂在怀里,深深吻下去。想到这里,谢意觉得有点难过,不知道裴迟生会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但一定不会是她这样子的。她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不再年轻,她一生都与沧浪山为伴,无知又乏味。 “裴迟生,”谢意边苦笑边轻声说,“你可别忘了,抢了你初吻的人,可是我。” 大雪纷纷扬扬的,再这样下下去,就又要封山了。 想到这里,谢意觉得心里有点苦,于是拆开村里人送的喜糖,丢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甜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谢意最喜欢吃糖了,小的时候总是从李太白那里偷糖吃。再大一点,裴迟生每次来沧浪山,就会给她带很多稀奇古怪的进口糖,还有巧克力。含在嘴里,岁月静好。人生如梦,她的人生,也就只有短短两场。 前半生有裴迟生、有李太白,过得热热闹闹的,不知道真正的公主是什么样子。可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公主,再没有多的可以奢求了。后半生空空荡荡,只剩下山顶那破烂的门、一方小小的院子,和一棵上百岁的梧桐。 爬上树,可以看见星星,可以看见晚霞。师父跟她说过,登高眺望,这是她能够得到的,最高的地方了。 也是她此生所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再远,也远不过天涯海角。就如同她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雪越下越大,渐渐地,谢意再看不到挂着大红灯笼的村庄了,这世界又只剩她一个人。她于是加快了脚步。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这样,就是一生了。
 
后记:
小学五年级的夏天,我因为身体不好,被母亲送去青城山下学武术。
那年夏天,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它们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想要为它们写一个很长很长的小说。可惜太过郑重,迟迟不敢落笔,最后我只取下衣裳的一角,写下这篇《意迟迟》。
岁月长,衣裳薄。
我很喜欢看武侠小说,打着“武”的旗号,写下这个言情故事,实在惭愧。
我还是憧憬着有一天,能够将脑海里那个故事写下来,还想再见一见,我的谢意,我的裴迟生。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ps:下文连接是一个写于八年前的短篇,《情书》,和这篇《意迟迟》一样,故事的起初都来自我少时在四川青城山学武术的一段记忆。
有些写故事,真的像是写日记,把过去摊开,任君阅读。
心中缅甸羞涩,便不知该多说什么。
 
【2009】情书
绿亦歌。
相信天地有大美,文字有静美。
已出版:
《岁月忽已暮》、《也曾与全世界为敌》、《爱你时有风》、《系我一生心》、《致岁月迢迢》
即将出版:
短篇合集:《没有人像你》
岁月系列第三部:《岁月有神偷》

意迟迟二:意迟迟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写这个故事的初衷,是希望看到故事的所有人,都能在可以爱的时候尽情爱,珍惜当下,不然,指不定哪一天,命运便会跟你开个玩笑,收回你拥有的权利,就像文中的男女主一样。后来,她果真如他所愿,身体健康、衣食无忧地过了一生,可心里那块空缺,再也没人能填上。
 
一、你确定不是在玩我?
山海之北,彩云之南,瑞丽的十月,雾气带着湿漉漉的水珠,从层峦叠嶂的远山蔓延到近处人群零落的小镇。
小镇鱼龙混杂,旅游业颇为发达,姜禾大学毕业后,就在这里开了一间旅行社,以包车和野导为生。
可今年生意衰败,来小镇的人越来越少,她也越来越百无聊赖,直到遇见那个男人——
沈追。
姜禾接到订单是在凌晨。
她正趴在房梁上临时搭建的吊床里边追剧边吃泡面,电脑忽然传来“叮咚叮咚”几声响,缩小视频窗口一看,来订单了。
金额:三千;内容:明霞山一周游;备注:不拼单,不接受加塞。
她皱了皱眉头,刚要打电话过去确认,网页上就蹦出来一个聊天窗口。
——我三点到。
她看了一下昵称,是刚才下订单的那个人。
姜禾看了一眼手表,深夜一点十五。犹豫几秒后,她将订单截图发过去:您确定吗?
对方迅速发了两个字过来。
她只好立刻起身,从楼梯上爬下来,并在网上挂出暂不接单的字样。中间电脑响了很多下,都是些散单,拒绝并一一说明情况后,她拿下挂在墙上的外套,向院子外停的白色SUV走去。
深夜的车站有点冷,微风凉凉,灯光昏黄,黄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抽烟,或低声笑谈,只有姜禾独身而立,格外显眼。
过了一会儿,天空飘起小雨,火车终于靠站。
蜂拥而出的人群里,姜禾第一眼就看到了沈追。
他身形高大,脊背笔挺,一只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一只手夹着星火明灭不定的香烟。缭绕烟雾中,她看清了他的脸。
冷峻,硬朗,极具男人味儿。
可沈追对这个导游似乎并不满意。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几眼,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退单。”
姜禾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退单,我不包你车了。”他微垂着头,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仍是那副淡漠的模样。
姜禾差点气笑,但仍极力保持耐性:“沈先生,我想你下单的时候应该看过注意事项,没有正当理由是不能随意退单的。”
沈追掐了烟,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说话很直白。
“我有理由。”他说,“我看不上你。”
天空落雨纷纷,雨势越来越大。
姜禾瞪着眼看了他几秒,这次是真被气笑了。
“沈先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契约精神?”
“我深更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接你,风吹雨淋等了这么久,甚至为你无理的要求拒绝了无数订单,你现在告诉我,你要退单?”
“而且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你确定不是在玩我?”
一番话说完,姜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气得不轻。
沈追低笑一声,似乎终于感到理亏,也跟她讲道理。
“姜小姐也知道,看不对眼,这一路我们也玩不开心。”他顿了一下,眼睛瞄向远处一辆挂着吊牌的军绿色越野车,“不如我赔你点损失,你早点回去休息。”
他说完,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取了一沓人民币递过来。
姜禾冷冷看着,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可跟钱过不去,她还没那么傻。过了几秒,她到底还是把钱拽了过来。
拿过钱,她上车便要离开。
车子启动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的冰川渐渐消融,她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对白杨一样笔挺的男人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她说:“沈追,你会后悔的。”
她语气笃定,双眼微眯,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让人无端心头一颤。
 
二、等很久了吗
姜禾走后,沈追租了不远处那辆军绿色的越野车。
看内室,车子被改装过,模样霸道嚣张,装备也齐全,翻山越岭应该不成问题。
可第二天刚上路没多久,车子引擎就发出咝咝声响,颠簸几下后,彻底坏在山脚动不了了。
他只好下车找块石头坐着,一边吸烟一边等司机修车。
清晨山间,空气清凉舒爽,半轮红日藏在山后若隐若现,缭绕烟雾中,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那个叫姜禾的姑娘。
她的眼睛清澈灵动,看人时卷翘的睫毛微微扬起,带着点小动物似的狡黠,勾得人心里直痒痒。
等了一会儿,车子还没修好,沈追碾灭烟头走过去,在司机盖上车盖的前一秒,看到了几近报废的内置零件。
昨晚还信誓旦旦的司机尴尬得直搓手,沉默片刻后,沈追问:“附近还有其他能包车的地方吗?”
“有,有。”司机连连点头,赶紧拿纸笔写下地址递过去。
姜禾旅社……
沈追眯起眼:“别家呢?”
司机叹气:“没了哇,从年初镇上就倒闭得只剩我们两家了。”
只剩他们两家……
他捏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突兀失笑。
姜禾住的地方在小镇公路口的边上。
小院不大,却干净清幽,零散地种了几株白色木槿,飘散着淡淡清香。
沈追找过去时,大门正开着,内屋的门也半掩着,他刚一推开门,房梁上的吊椅里便探出一张笑眯眯的脸。
“别来无恙啊沈先生。”
他倚着门向上望:“等很久了吧?”
“不久不久,一早上而已。”
姜禾还是眯着月牙般弯弯的眸子笑,仿佛对昨天的愤怒选择性遗忘。
沈追挑了挑眉,他可不认为这姑娘肚里能撑船:“说吧,什么条件才肯再接我的单?”
“价钱加一倍?”
姜禾不吭声。
“两倍?”
姜禾还是不吭声。
“成,那我走了。”他掸了掸烟灰,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果然,他一只脚还没迈出去就被喊住了。
姜禾从楼梯上爬下来,蹬蹬蹬跑到他面前,像只窘窘的小白兔:“我又没说不接,你跑什么!”
“但这次要约法三章!第一,先给钱。第二,中途打死都不能退单。”
“至于第三嘛……”她看着他,漆黑的瞳仁转了转,“你要帮我做件事。”
果然……指间旋转的烟盒停了几秒,沈追轻笑出声。
“行。”
姜禾让他办的,是替她从瑞丽送一拨人偷渡到木姐。木姐在缅甸境内,与瑞丽只有一墙之隔,为了省去烦琐的手续步骤,很多人都会选择找这里的野导偷渡。
一人三十五元,野导只负责带过界。
只是,这偷渡的方法,着实一言难尽。
沈追看着眼前只有半人高,并且状似“狗洞”的木栏缺口,嘴角抽了抽。
这样的高度,姜禾弯腰刚刚好,他这样高大的体形,则必须蹲下身,像某种动物一样,手脚并用才能穿过去。
身后排队的人已经开始催促,要过境,他这个导游必须起带头作用。沉默片刻后,他咬咬后槽牙,随即躬身向下钻去。
穿过木栏的前一秒,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靠在车身上的姜禾。
看到他回头,她下意识摸了摸鼻头,迅速将目光转向别处,可他还是在那一瞬间的对视里看到她眼底的幸灾乐祸。
 
三、我们被跟踪了
他们将那批游客全部送进木姐后,已经是傍晚时分。
姜禾本想回去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出发去明霞山,等下午基本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可沈追不同意。
他斜靠在白色的车身上与她对视,漆黑的眉眼淡漠清冷,仿佛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陌生。
“姜小姐,我是去办正事,不是去玩,没有那么多时间可耽误。”
“可你不清楚路况。”姜禾耸耸肩,将手里的酸奶盒丢进一旁的杂草丛,跟他解释,“从木姐这边开车上明霞山需要经过一条漫长的盘山公路,路上的照明灯已经坏了很多天,这时候走夜路十分危险。”
她又看他一眼:“何况我们要走一整夜才能到山顶,不是一两个小时。我车技再好,也架不住你这么折腾啊。”
“所以你还是乖乖听我的,好好休息一晚,明儿保证把你按时拉上山。”
她说着,拉开另一侧车门,身手利落地钻进驾驶室。
沈追看出来了,这姑娘虽然睚眦必报,但职业素养还不错,耐心,负责,也不八卦。
他微微勾了勾唇,盯着地上被她踩过的杂草看了半晌,然后打开车门上了车。
车子驶向颠簸山路,秋日的夜晚已经略显萧瑟,车窗开了一条缝,晚风迎面拂来,将车里闷热的气息吹散许多。
沈追仿佛极累,刚上车一会儿便靠在后座睡着了。他的眼周藏着淡淡的黑眼圈,眉头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姜禾怕他冻感冒,腾出一只手去关窗,却被身后突然被丢来的外套吓了一跳。
“你干吗?”
他依旧闭着眼,似乎嫌她吵了他,说出的话倒贴心:“不是冷吗?穿上。”
姜禾知道他大概误会了,但没解释,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略显冷硬的面孔,又看了一眼半挂在身上的外套,抿着唇无声地笑起来。
可下一秒,她的笑容就僵硬在嘴角,眉头紧蹙。
后视镜里,有两辆私家车在跟踪他们。
她转弯,他们也转;她绕路,他们也绕;就连她假装停下歇息,他们也一样,始终和她的车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车子开到一个拐角,她猛打方向盘,车轮扬起漫天沙石,急速转弯向左飞驰。
沈追骤然睁开眼。
“我们被跟踪了。”
姜禾努力让自己慌乱的大脑冷静下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被跟踪……得罪了什么人……
沈追瞳孔骤然紧缩,他噌地一下从座位上起来,单手撑身向后看去,果然在最近的一辆车里看到一张许久未见的熟悉面孔。
 
四、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那天最后,是沈追换到驾驶座上甩开了后面的私家车。
姜禾在一旁指挥,他沉着冷静地操作,很快便按照她说的拐进另一条山路,直接飙到就近的一家私人旅馆。他们决定暂住一晚。
找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将车藏起来后,以防万一,两人用姜禾的身份证开了一间套房。说是套房,其实就是一间稍加改造的两室一厅。
上楼的时候,姜禾想了想,把房卡交给他:“我去买点东西。”
沈追正在整理收据,闻言抬起头,环视一周后,上前将她卫衣的帽子拉起来,声音依旧清冷:“那你注意安全。”动作亲昵熟练,仿佛已经做过千百回。
姜禾怔了怔,呼吸一窒,再抬头时,他已经转身上楼,只留一个笔挺的背影在视野里越行越远。
姜禾买完东西回来时,沈追正在洗澡。她靠在门口等了十分钟后,旅馆的防盗门从里面被拉开。
看到她手里拎着两把明晃晃的菜刀,沈追一愣,皱起眉,漆黑的眼里雾霭沉沉:“这就是你要去买的东西?”
“不然呢?”姜禾耸耸肩,推开他向房内走去,回答得理所当然,“现在都要这样躲躲藏藏,那接下来的路肯定更不好走,我们总得有个防身武器吧。”
她说着,将菜刀分别放进彼此卧室的床头柜。
沈追靠在门边上看她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并未阻止,语气却带着淡淡的嘲讽:“如果真遇到危险,你觉得就凭两把菜刀,能救两个人的命吗?”
姜禾正从背包里拿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澡,闻言顿了一下:“那也总比赤手空拳要好吧?”
说罢,似乎对他的毫不领情有点恼怒,她拿着衣物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男人:“让开点,你挡着路了。”
沈追挑了挑眉,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伸出长臂横在房门口,挡住去路。
他掏出打火机,单手点了一根烟,眉眼微垂,眼眸漆黑深邃:“姜禾,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她梗着脖子看他一眼,紧咬下唇:“我不知道。”
“行,那我告诉你。”
他神色淡淡的,对她的装聋作哑毫不在意。
“不需要。”
姜禾退后一步,抿着唇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奓了毛,将怀里的衣物一股脑砸到他身上,有种莫名的愤怒。
“沈追,你答应过我不再退单的!”
“可现在有了突发状况,我不想连累别人。”他顿了一下,声音毫无波澜,“姜禾,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人跟踪吗?”
她看着地面,没说话。
他似乎也没想要她回答:“因为我要去明霞山顶的民国别墅里取一份他们想要的资料。”
什么资料姜禾没问,但能让一群人费尽心机跟到山里来,想必分量不轻。
她继续沉默,无声地抗议,沈追却像没有察觉,继续说下去,语气冷静,条理清晰,一条条跟她分析利弊,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所以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我也不知道。”
“现在除了两把菜刀,我们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如果半路这些人狗急跳墙,可能做出任何极端行为。”
“你车技一般,又没有防身能力,继续跟着只会成为我的拖累,我无法在不能自保的情况下保证你的安全。”
“所以姜禾,你必须回去。”
他说得不容反驳,末了,偏过头,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又淡淡地加了一句:“何况我们的关系,还不足以让你为我冒这么大的险。”
哦,原来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姜禾凉凉一笑,倒退着跌进身后的软榻,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你不喜欢我,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现在还要这样费尽心思地撇开我,真是辛苦你了。”
停了一会儿,她又垂下头,闷闷道:“你说得对……我们是还没有那么熟……”
“可沈追……”她盯着地面发呆,低低的嗓音如坠尘埃,“我已经在梦里见过你很多次了,你信吗?”
他拿烟的手颤了颤,没有回答。
 
五、你走吧
姜禾是第二天一早决定回家的。
沉默地吃完早饭后,沈追正要上楼取行李,她顿了一下,喊住了他。
“你走吧,我不跟着了。”
她低头兀自笑了笑,终于打破他长久的漠视。
与其让两人都尴尬,还不如放手成全他。
沈追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执拗的她会妥协。
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好”:“那车子……”
“你开走吧。”姜禾将桌上的碗筷摞在一起,头也没抬。
“订单的钱你已经给了,车子理应给你开。等你用完了,再拿回来还我就行。”
想了想,她又道:“至于我,一会儿你开车把我送到上明霞山的路口就行。”
那里来往车辆多,她只要招招手拦一辆车,就能安全回去了。
沈追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没再说什么。但不知为何,上楼时想到她低垂的眉眼,他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各自取了行李下来后,俩人决定先去取车。
车子被藏在三百米外的一片竹林里。
竹林青翠茂盛,浓密成荫,最右侧被车碾出一条曲折小道,尽头还有几栋傣族阁楼,与悬崖相隔。
其实这儿以前也是一处旅游景点,只是悬崖边上发生太多意外,就被公安禁了。
姜禾熟门熟路,沈追跟着她,很快就找到昨天停车的那栋竹楼。
掀开环绕车身的草毡后,沈追走到一旁的空地上,点了一根烟,等姜禾调转车头。
低头点烟的工夫,他瞥了一眼远处的人造山泉,水流潺潺,清澈见底,带着秋末特有萧瑟之意。
忽然,他眯了眯眼,似乎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正要上前细究,身后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哗啦啦一片,犹如地震。
他猛地回过头,看到姜禾的车子正在剧烈摇摆,停车的竹楼已经塌了一半,可她丝毫没有停车的意向,车子渐渐加速,向阁楼外俯冲而去。
“姜禾!”沈追变了脸,扔掉烟头瞬间拔足狂奔。
可车子已经破楼而出,阁楼轰然倒塌,灰尘草木飞扬尾随,车子行驶速度越来越快,横冲直撞地驶向下一栋竹楼。
而下一栋阁楼的背后,是悬崖!
恍惚中,沈追仿佛听到姜禾声嘶力竭的呐喊:“沈追,你别过来!”
他听不到,耳中一片轰鸣声,脑海里只有她一闪而过的惊慌模样。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成一团,痛不欲生。
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他碰到了汽车尾部!
快一点,再快一点!
沈追抓住了后车门!
他用力去拧,试图打开车门从后而入,使了半天劲,车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车内,姜禾正用胳膊肘使劲撞击身旁的玻璃窗,闻声回头,面容紧绷而微颤,只看了他一眼便又回头,继续猛击。
短短数秒,沈追已经看清了她的口型。
——坏了。
刹车坏了,门窗也打不开。
她心慌手抖,甚至连车后座上的菜刀都忘到了脑后。
车子颠簸疾驰,速度越来越快,离撞上下一栋竹楼只剩不到五百米的距离。
姜禾心里腾起无限绝望,手上的力度也不自觉弱了下来。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响起一道狠狠撞击玻璃的声响,与她手肘撞向车窗的动作无缝衔接,震得姜禾手都麻了。
 
六、她只是选择了疼痛较轻的一方
她猛地抬头,看到沈追熟悉的面孔。
他已经跳上高速奔驰的车顶,单手抓着车顶的行李架,以匍匐的姿态半趴在车窗上,随着车身剧烈颠簸,大力撞击已经被她撞出蛛丝裂纹的玻璃窗。
她心头一震,抿了抿唇,手肘再次抡足劲向左撞击。
两只手肘,一内一外,接连砸下。
白花花的玻璃上不知渗了谁的血,顺着裂纹四散开来,晕出一朵朵刺目血花。
一次又一次,车窗终于开了一个洞。
姜禾也终于想起身后的菜刀。
她猛地转过身,翻身从后座拿起其中一把,目光与沈追漆黑的眼眸瞬间融合为一。
他停了手,她对准玻璃裂缝,偏过头,猛地砍去。
哗啦一声,窗户应声碎裂,玻璃碴四散飞溅。
沈追立刻从破洞里伸进手臂。
姜禾扑上去抱住他,尽可能弓身蜷缩。
竹楼的屋檐近在眼前,他咬牙用力,猛地将她从车窗里拎了出来。
姜禾已经被灰尘眯了眼,她伸出手臂,摸索着环住沈追精壮的腰身,任他踩着车身借力一跃,滚到一旁杂草丛生的地上。
失控的车子扬尘飞灰,已经撞通阁楼继续向前狂奔。
而劫后逃生的姜禾,则因惯性,抱着沈追滚了三十多米,才卡在阁楼坍塌落下的竹网里停下来。
停下的前一秒,眼角余光瞥见一根尖锐的竹筒,几乎毫不犹豫地,她将身前的沈追推开,替他撞了上去,脊背瞬间鲜血直流。
“你是不是傻?”沈追声音带着怒气,语气都加重了不少。
姜禾躺在他怀里,被他温热的胸膛包裹,虽然面色惨白,精神不振,但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还是忍不住咧开嘴角笑了笑。
“我才不傻,我只是选择了疼痛较轻的一方而已。”
他受伤,她心疼,她自己受伤,却只身疼,更多的是庆幸,庆幸
他没事,然后,那点疼痛便被这卑微的欢喜冲散到不知何处,微乎其微。
说完这句,她便晕了过去。
沈追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走到最后,几乎飞奔起来。
他上次这样心乱如麻,还是一年前。
所幸姜禾伤得并不深,竹尖只割伤了皮肉,没有伤到经脉。旅馆老板的家庭医生为她处理完伤口,输了一瓶液后,她很快便醒过来,脸色也不似之前苍白。
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扯着沈追的衣角,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这下你总不能赶我走了吧?”
这次受伤,说明跟踪他的人也已经盯上了姜禾,所以才会在她车上动手脚。
如果他再赶她走,不摆明了让她去送死吗?
想到这儿,她漆黑的瞳仁转了转,像得了糖的小孩儿,勾起嘴角,满满的都是得意。
沈追冷眼看着,她自己往危险上撞,他心里已经憋了火,这会儿看到她睁开眼,索性黑了脸,嗓音带冷冷的警告。
“伤好之前最好安分点,不然我立刻甩了你。”
姜禾撇撇嘴,对他的恐吓毫不在意。
不知为何,这次劫难过后,她好像不怕他了。
 
七、幻想过的一辈子
休息到下午的时候,姜禾身上终于有了一点力气,她从床上爬起来,晃醒还在午睡的沈追。
“我们继续赶路吧。”
他睁开眼,看到她明眸皓齿的脸,失神了几秒。直到微凉的掌心贴上额头,她奇怪地嘟囔“没感冒啊”,他才清醒过来,拨开她柔若无骨的手掌。
姜禾伤得不重,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必须尽快赶路。
出了旅馆,沈追听她的,先在附近找了一辆面包车,混进游客里走了一段。
傍晚时分,车子快到山顶时,姜禾却拉着他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走向山路另一侧的陡峭小道。
路上怪石嶙峋,猎坑诸多,每走一步都要仔细观察,等到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时,汗水已经浸湿后背。
沈追望着眼前窑洞一样被掩映在草丛后的拱形山口,眉头皱了皱,不确定地问:“这就是你说的捷径?”
“对。”姜禾点点头,拨开凌乱的草木走了进去。
沈追要去的那栋民国别墅,是晚清时期建造的,姜禾以前带人去观赏过,正好知道一条小路。
那些人在车上动手脚,就是为了让他们车毁人亡,连同那个秘密也埋进地下。
如今他们还活着,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别墅。为了隐藏行踪,姜禾决定带沈追从小路绕行。
从山口进去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蜿蜒水路。
沈追挽起裤腿试了试,水深刚到小腿肚。
他迈开长腿淌过去,在身后打着手电筒的姜禾却没动,他走了两步,她还是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
他挑了挑眉,目光落进水面的倒影里,声音却是向后的。
“还不走,等着被人发现呢?”
她眨了眨眼,声音带点笑意:“不是,我有点怕冷。”
他没说话,她又弯了弯唇:“而且我身上还有伤,万一伤口感染……”
“所以呢?”沈追反问,几乎可以想象此时她古灵精怪的模样。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姜禾立刻勾勾嘴角,笑容放大。她小跑到他身后,眉眼弯弯,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所以你还是背我过去好了。”
他还没弯腰,她就已经搂着他的脖子跳上他的背,说话呼出的热气喷在耳侧,滚烫的温度烙得他心头一跳。
他收起眼底的无奈,背过手将她稳稳托住:“下不为例。”
姜禾吐吐舌头,没当回事儿。
那一刻她想的是:我才不要。
她回来还想要他背,接下来一辈子都想要他背。
可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那时,他们已经走过水路,顺着地下枯井爬进沈追要去的民国别墅,拿到了藏在二楼书房的音频资料。
两人沿原路返回,却在快到那条水路时,与一群不怀好意的人狭路相逢。
——是之前跟踪他们的四个男人,还有一个当地人在带路。
姜禾眸光暗了暗,一旁的沈追已经后退着一把将她拽到身后,声音清晰而冰冷。
“姜禾,你回去,从别墅走,我知道你有办法。”
“那你呢?”
“我跟他们谈谈。”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坚定地握住他的手,难得任性一回:“不,要走一起走。”
沈追被气笑了,抬眸看了她一眼:“你当这是演偶像剧呢?”
他顿了一下,掰开她的手,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面容冷静而绝情:“姜禾,我不喜欢连累别人。”
别人,别人,每次都是别人。
“难道在你心里,我现在还是别人吗?”她抿唇看着他,眼底渐渐聚起薄雾,声音却倔强如初,“沈追,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不想走,我只想跟你同甘共苦,共同承担……”
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沈追勾起一个凉薄的笑容:“怎么会不明白呢?”
从第一天起,她眼里的觊觎就那样明目张胆,眉目间不愿克制的情愫如同带刺的玫瑰,热烈而张扬,直白而赤裸。
“可姜禾,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他语气带了淡淡的无奈,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如果今天站在我身旁的是我爱的女子,那她要选择跟我同生共死,我欣然接受,就算留她一个人活下,我也担心她没人照顾,过得不开心。”
“可你不是……”他勾了勾唇,声音更加冷酷,“我不是个能将就的人,无论生死。”
无论生死吗……
“原来……我的喜欢,竟让你如此难以忍受吗?”
心脏骤然刺痛,姜禾张了张口,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的,眼前的重影竟越来越多,层层叠叠,以至于最后,她连他的表情都已看不太清。
她忽然想起这一年经常做的那个梦。
梦里,她和一个男人手牵手奔跑在灰暗的沙漠里,身后跟着许多黑影,那些人手里拿着武器,面容凶狠而暴戾。
恐惧从心底蔓延,如毒蛇冰凉的身体,将她紧紧缠绕。
她只能跑啊跑,跑啊跑,伴随着绝望的泪水,拼命寻找光明的出口。
这期间,一直有一个低沉、微凉的嗓音响在耳畔。
——是那个男人。
他将她紧紧揽在怀里,声音沉静笃定,莫名抚平了她内心的惶恐不安。
他说:“别怕,有我在。”
紧接着,一道枪声突兀响起,梦境戛然而止。
血色将眼前模糊成画,心脏部位真实的骤痛让姜禾猛地睁开眼,她大口喘息,如濒死的逃犯,庆幸劫后余生。
而更让她久久难以平静的是那张脸。
——那个拉着她的男人,与沈追长得一模一样。
可如今看来,大梦如幻,那不过是她一个人的旖旎水月罢了。
眼底的酸意如涨潮的水,愈演愈烈。
姜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却仍心有不甘。
“沈追,我只问你一句。”
“如果今天没有遇到这些人,你出去后,还会对我这样说吗?”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如同即将坠落悬崖的旅人,紧紧攥着衣角,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枯枝稻草,祈求能像梦里那样,走出黑暗,重见光明。
可他只用一句话,就将她打入无底深渊。
“会。”他的声音如秋末冷风,毫不留情地拍打掉她心头最后一片落叶。
“就算没有这些人,我们也一样不可能,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是啊,是早就知道了呀。
她看着地面,眼泪终于滴滴落下,仿佛痛心断肠,连呼吸都夹裹着倒刺,在心上来回拉扯。
原来他说的一直都是真的。
是她会错了意,以为百般纠缠就能换回他同样的爱意,可最后才明白,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愿意将就自己的心意呢。
身前零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藏身的地方就快要被手电照到。顿了一下,沈追眉眼淡淡地望着她,竟也不再规劝。
“如果你想留下,那就替我留下吧。”
说完,他冷漠转身,却被她猛地拽住衣角。
“不用走。”
“沈追,不用走。”
她的语气轻到极致,声音里的哽咽几乎微不可闻,所有的疼痛与酸楚,都化作血泪,顺着血管倒流回千疮百孔的心房,独自品尝。
下一秒,山洞骤然变亮,随着扑通几声,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八、非走不可吗
是姜禾上前一步,拉下了垂在一旁的灯绳。
灯绳落,陷阱开,前面跟踪的几个人接二连三掉进姜禾布置的陷阱里。
陷阱高三米、长六米,底部装着密密麻麻的木刺,四周全是通了电的铁丝网,呈长方形,垂在墙壁上的灯绳便是开关。
这样的陷阱,姜禾一共在这条山洞里设了十八个。她常年行走在这条线上,为了自身安全,又怎会没有一丁点儿准备?
坑里人还在求爷爷告奶奶地扑腾,沈追看着眼前的一切,怔了一下,半晌后,似低笑一声:“果然像你的风格。”
那天最后,沈追报了警,将那几人弄进了派出所,以干扰他人正常生活论处,拘留五天。
五天,够他把资料带回去了。
他离开的时候,姜禾就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走了多远,她就看了多久,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镇的公路尽头。
一直到走到车站,沈追都记得她最后问的那句话。
她说:“沈追,你非走不可吗?”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漆黑的眼眸第一次变得湿润。
是啊,他非走不可。
 
九、如果这世间还有如果
沈追闭上眼,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姜禾时的情景。
那是一年前,在非洲
她穿着简约的行军装,走在一群惶恐的军医里,眉目清冷淡定,仿佛拿枪指着她头的人是个摆设。
那人要她把桌上的试剂注射进他体内,她勾唇一笑,欣然应允。
当她木槿般清冽的气息越来越近时,沈追掀了掀被血水压得沉甸甸的眼皮,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后,嗓音沙哑而低狠。
他说:“你们最好今天就弄死我,不然等我出去,一个都别想跑。”
姜禾低头笑了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好样儿的!”
他一怔,冰凉的针头已经刺进血管,眩晕袭来,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很快合上眼。
再醒来时,沈追已经趴在姜禾瘦弱的背上。
月光清凉如水,眼前的视线断断续续,她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灿若星辰。
“你醒啦?”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她狡黠地眨眨眼,虽然吃力又狼狈,但脚下的步伐没停:“看不出来吗?我在带你私奔啊。”
其实真相是,那间名为对外贸易,实为以人试药的非法财团里,唯一没被药品侵蚀的就只剩他们俩了。
姜禾仿佛一个白衣天使,从漠漠黄沙里将他拯救,自己却被身后的暗枪打成重伤,失忆了。
将她改头换面送回国藏起来后,沈追想,这一次,就换他来拯救她吧。
他要用为数不多的时间,换她余生安稳。
那时,财团背后的黑手已经花了重金追杀他们,沈追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后,一边逃亡,一边收集他们的犯罪证据,终于在今年秋天,通过各方关系,在曾经被凌虐的一个前辈那里,找到了最后一份音频资料。
但他没想到,会在拿资料途中,再次遇见她。
后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追也曾想过那个边陲小镇,想过那个勇敢狡黠的姑娘。
她站在他身后,眉目忧伤似水地望着他,说:“沈追,你非走不可吗?”
他艰难地点头,却在回头看到她无声无息泪如雨下时,心墙轰然坍塌。
可他仍旧咬着牙,背影决然地离开。
漆黑的房间里,沈追闭上眼,有泪自眼角缓缓滑落。
如果,如果当初在她将那试剂里的药品换成麻醉剂之前,他没有被注射过成百上千次的有毒液体。
如果他生命的长度还能再被延续。
或许他就不会说那些伤人的谎话,也就真的能留下来,留下来陪她。
陪她朝花暮露,陪她细水长流。

意迟迟三:行人立马意迟迟,一缕心事织就《九张机》,想来世间的情爱相思大抵如此


一张机,她身著春衣,陌上采桑。暖风徐徐,明媚的春光熏人醉,她只愿慵懒的躺倒在这一片绿意中。枝上桃花灼灼,黄莺啼啼,莺歌流转似在呢喃言语,不肯放人归。
《一张机》
两张机,他打马而过,他对她一见倾心,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不禁马踟蹰,意迟迟。她读懂了他的不舍,只是那份心只能深藏心底,她回眸,对他浅浅微笑,便匆匆归去,只恐这份心事被那花儿知晓。
《两张机》
三张机,春蝉已老,雏燕四散纷飞。又到了吴王的馆娃宫女们换舞衣之时。终日紧张的劳动,让她忘却,将心事稍搁。
《三张机》
四张机,在织机的咿呀声中,她颦眉暗锁,不禁开始思念远方的他。机杼来回穿梭,织成一朵婷婷出水的莲花。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织成一朵美丽的花朵容易,可是要理清心头的相思愁绪,却怎么也理不清。
《四张机》
五张机,“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她将相思织进了织棉里,化成了相思句,却恐诗中之意不被理解。“不言仇恨,不言憔悴”,只愿这诗句能寄托她的相思,她的寸寸柔肠、缕缕青丝。
《五张机》
六张机,花间有蝴蝶双飞,斜光半倚,悄悄从窗户透进来,她不禁停下了手中的机杼,痴痴的看着,想起那“立马意迟迟”的他,不知他可还记得?
《六张机》
七张机,她亲手织就了一对鸳鸯,相思尽处,却又有些迟疑。她感到恐惧,只怕这对鸳鸯,会被无心的人裁剪分飞,空留一场离恨。这段相思,该何去何从?
《七张机》
八张机,谁将回纹诗写就,她又将谁的相思织成了一片凄凉意。她一行一行的读着,一次一次又一次,沉默,沉默,不忍再自寻相思意。
《八张机》
九张机,红花、绿叶、柔枝,依依成双,只是那薄情自古多离别,一门心事一番情,从头到底,唯有将心缠绕,系成一条丝线,织于织锦之中。
《九张机》
编后语:《九张机》一词,为宋无名氏所写,在丝丝含情,缕缕凝怨,针针含泪、梭梭锥心,丝丝缕缕中映现出一个幽怨伤春的感人爱情故事,作者将一缕心事织成了《九张机》,世间之情大抵如此吧。上文中,图片里是《九张机》的原文,至于文字部分,则是我一时兴起的抒发,自是有许多不足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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