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鼓


短篇散文 2019-07-03 06:56:35 短篇散文
[摘要]人皮鼓一:人皮鼓(作者:陈集益)陈集益,1973年生,浙江金华人。曾在《十月》《钟山》《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山花》《大家》《长城》《芙蓉》《青年文学》《江南》《花城》等刊发表小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野猪场》、《长翅膀的人》。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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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鼓一:人皮鼓(作者:陈集益)

人皮鼓_人皮鼓(作者:陈集益)


  陈集益,1973年生,浙江金华人。曾在《十月》《钟山》《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山花》《大家》《长城》《芙蓉》《青年文学》《江南》《花城》等刊发表小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野猪场》、《长翅膀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来到一个遍布石头的地方生活。视野之内,颜色斑驳的破裂的石头到处都是。从山上到路边到乡镇,石头就像不断堆积、风化的尸骸,它们侵占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使得土地变贫瘠了,庄稼只能在石头缝里生长,以至于当我踏上这片土地,就在脑海里留下了凄凉、蛮荒的印象。  我是因为逃债来到这个地方的。春节刚过,我就开始逃债。我从来没有欠过这么多债,而且欠得这么憋屈。我申诉抗议过,东躲西藏过,最后债主在河北燕郊逮到了我,要不是我身手还算敏捷,差一点就被砍死了。  弟弟对我说:“你现在不能呆在北京了,必须离开。”弟弟已经连续几个月把工资汇给我了,我知道他的难处。  我说:“到哪儿去呢?要我回浙江吗?”  弟弟说:“回浙江照样逃不脱。”顿了顿又说:“你以前不是有几个写诗的笔友在外地吗?”  这倒提醒了我。尽管我早已不写诗了,但是那些“笔友”的联系方式还在。我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联系了巴多,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说:“你来呀来呀,老子有的是住的地方!”  就这样,我在火车卧铺上躺了一天一夜,又改乘一辆私人营运的面包车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近四个小时,逃到西南某省的X市,见到了留着一头长发的巴多。巴多和我都是那个热爱文学的年代里,喜欢把汪国真、席慕蓉的诗抄写在笔记本上的人。那个年代,充斥于各种杂志的交友信息铺天盖地。我们曾经不厌其烦地通信,谈论文学与理想。转眼许多年过去了,巴多现在的身份是几家都市报纸的专栏作者,擅长主持婚恋情感栏目。我是一个创业失败,现以创作长篇小说为由找他安排一个清静地方暂住的逃债者(尽管这样的理由很可笑)。  他把我送到了这个遍布石头的古镇上,对我说:“当年我就是在这间破屋里与你通信的。现在它闲置了,你就安心创作吧!”他扔下我就回城里去了。  古镇位于河畔,四周皆山。镇上有三五条古街,街上还保留着古建筑、传统民居、历史码头,以及“红军战士驻地”、供销社、电影院,其中不少建筑的外墙用石头砌成,虽年久失修,仍风韵犹存。但是在镇外,却是另一番景象,一条轰隆作响的国道上车来车往(我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道旁挤满了简陋的旅馆、饭店、汽车修理铺、废品收购站,还有三轮摩托、农产品摊点、遮阳伞。  我喜欢在午后宁静的古街上徉徜踱步,但古街是属于游人的,物价昂贵不说,我还总担心会有游客认出我,尽管这纯属“心中有鬼”。于是,这个故事的开端就发生在我去国道旁购买便宜一些的生活必需品的路上。  这一天,天气晴朗,我决定去买点肉食。我很久没有吃肉了,牙根痒。回来的路上,发现被一个男人盯上了。那男人三十七八,也可能四十了,他体型消瘦,面无表情,穿一身半旧的西装。难道是债主追到此地来了?我极为恐怖,在巷子里奔跑,一进屋就把门拴死了。我几天不敢出门,直到饥肠辘辘。出门不久,那人又出现了。这回他的头上缠了一条这一带山民惯用的黑布头巾。我暗自发笑,你以为穿上马甲就不认得你了?我猜他是讨债公司派来的雇员,究其年龄与体格又有些不符。  我快步疾走,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为妙。他却把我逼进了一条死胡同,等我返身的时候,已站在巷子口等着我。我掂量了一下他身上的力气,显然不在我之上。更何况,除了格斗我别无选择。倘若我不幸死在他的手里,那是我命该魂断他乡。我攥紧拳头,向他一步步走近,看见他一样的紧张,眼神躲躲闪闪。  我听见他问道:“喂,你你是……”  我回答:“你说什么?”  他怔怔地看着我:“你不是浙江的阿胜吗?我是当年的小勇啊……”  我说我听不懂。他就沉默了。我想趁机走脱,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有些反感他这样做,问他为什么要跟踪我。他说我很像他一个朋友,也可以说是一个工友,勾起了他的伤心记忆,不,也可以说,那是一段难忘的经历……他说得语无伦次,我不太想听,他突然拦住我:  “你真的不是阿胜吗?你们长得好像啊……”  “我说过了,不是!”  “那——你敢说你不是浙江人吗?!你讲的是浙江口音,我听得出……”  我看见他情绪激动,逼问之下,不知如何回答。问题是,他既然不是我的追债人,我又怕他什么呢?我冷笑一声:“承认是,如何?不承认又如何?”  他阴阳怪气地说:“你们浙江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恨浙江人!”  我意识到他的精神可能有点问题,一定被浙江人伤害过,一方面有些同情于他,一方面又感到好奇:他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害呢?他在浙江打过工?阿胜是他的老板?他一定把我误当成阿胜了,他与阿胜之间,一定发生过不堪回首、百感交集的故事……  我眼前一亮:前一天巴多还打来电话,问我长篇小说进展如何,说有一家报纸正在寻求长篇连载的素材。如果这个人的故事值得一写,我岂能失之交臂?一来,我是以创作长篇小说为由来此地的;二来,连载长篇小说的稿费,或许可以救我于经济窘困之中呢……  事实果真如此。他是到浙江打过工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我中学毕业,先是要去深圳的,村里有人在那儿打工。后来没有去,是因为去深圳要办边防证。我跑到县公安局去办,很不好办,我跟玻璃窗内的工作人员吵起来。那女的冲我骂:龟儿子,乡巴佬。那时候我心高气傲,以为读书读到中学毕业就很了不起了。我拿起台子上的一盆花就砸过去,玻璃哐当一声碎了,那女的大声呼喊起来,我见状就跑了。我想跑回家,怕公安局的人追来抓我,就躲在一个亲戚家。亲戚给我出主意,说你到浙江去吧,浙江富,钱好赚,我们村有一个……鬼才知道我是不是中了邪,就当真了。我从亲戚家抄来一个不相识的老乡的地址,夜里摸黑回家,简单收拾了东西,与父母告了别,第二天就坐车去浙江了。  “说是去浙江打工,其实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在车上听人说,浙江很大,这个城市是做小商品的,那个城市是做皮鞋的,这个城市的工资有多高,那个城市的老板有多坏,听得我心里又忧又怕。我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谁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呢。我鼓足勇气,跟车上的人攀谈起来。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多结识几个朋友总是好的。他们见我巴结他们,就对我说,你跟我们去W市吧,那是浙江最富有的地方!我正求之不得呢。虽然我在亲戚家抄了一个不相识的老乡的地址,谁知道他会不会待见我呢。这样,我就不用去投奔他了。  “一路上,我谦逊得像个小学生,时刻看着窗外,又时刻听着、想着我即将面临的生活。车在路上跑了好几天,我的心里惶恐好几天。我这辈子都没有再经历那么长的旅途。到浙江要跨过两个省呢,还没有达到目的地,我就有些想家了。车上座位挨着座位,连过道里也蹲着人。我们唯一休息的时间就是下车撒尿和吃饭。那时候还没有省际高速路,更没有服务区,车在饭点上路过一些乡镇,就会被一些摩托车拦下来,然后司机进了包间,我们这些乘客呢,任由店主敲诈。那几个答应带我去W市的人,这时候就让我给他们买饭。他们说,等到了W市再把饭钱算给我。可到了W市,他们带我去上厕所,然后等我出来人都不见了。当我意识到被骗,盘缠已经所剩不多。  “我没想到,从同一个地方出来打工的老乡也会骗人,那几个老乡真是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他们教会我出门不要相信任何人,只是我交的学费未免太贵了。他们不但骗了我的钱,还把我引向了一条歧途……”  我听那个跟踪我的男人讲述打工的故事,是在一家没有招牌的餐馆里。餐馆外人群熙来攘往,餐馆内却是冷冷清清。这时已经过了正午,饭是我要请他吃的。他刚开始有些拒绝,可能怀疑我的动机吧,后来听我自我介绍说是为写小说搜集素材,他才勉勉强强地坐下了。他看起来有些病态、神经质,不过聊过几句就发现脑子没有病。他只是表现得有些阴郁、警惕罢了。他点了卤猪脚、豆腐干等几样小菜,一边品尝,一边看街上游人缓缓走过,一边回忆他在浙江的经历。  他的普通话相对标准,口齿也算清晰。他毕竟在外闯荡过几年,而且西南官话本身与普通话有较大的一致性,就算他偶尔冒出“哪样”(什么),“你搞卵子”(你干什么);“呆呆儿”(笨蛋),“厮儿”(杂种)等等方言,我也基本能意会(除了把鞋子说成“孩子”)。当然,现在要完整复述就很困难了。所以,当我把他的讲述转换成文字时,我是无法还原原话极其神韵的,我只能摒弃这方面的努力。这多少是一种遗憾。  但是转而一想,我写下这些文字的目的,并不仅仅为了还原他的讲述,更不是为了咬文嚼字,这就更加坚定了我要继续用我的方式,写下整个逃债的过程。倘若有一天,他的讲述和我的遭遇能够通过这些文字保存下来,被更多人看到,以至于读到它的人像我一样心绪难平,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听见他接着说:  “命运往往出于偶然。我到你们W市没几天,就面临挨饿。尽管我处处节约,一天只吃几个馒头,看见哪里安有自来水龙头,就拧开,嘴凑上去喝几口。晚上不舍得花钱住旅店,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就蹲在什么角落里打个盹。夜深了,有房住有床睡的人都回家了,街上游荡着的都是像我一样无处可去的人。我们溜进公园的凉亭里过夜,很多时候公园管理人员会赶我们出来,被手电筒罩住双眼那感觉就像做贼被擒。这时候我倒是想过回家,或者去H市找那个仅仅抄下他地址的老乡,却发现寸步难行。我连吃饭住宿的钱都没有,哪来的钱买车票?当务之急是赶快找一个地方躺下来,养点儿精神,第二天好继续找工作。  “这时候在汽车南站附近的广场上,聚集着大量准备在此过夜的人。候车室和广场上的长条凳成了抢手货,有人因此争吵起来。打工仔也有帮派的。那是一个治安很乱的地方。几乎所有来W市打工的人,来进货批发做买卖的人,都在这附近逗留。那里是W市的老城区,房屋破破烂烂,街巷错综复杂。大大小小的店铺拥挤得像养鸡场里的笼舍,廉价且不卫生的快餐店好比脏污的食槽,还有比学生宿舍还要拥挤、跳蚤会爬进耳朵蹦跶的旅店,以及门口永远挂着音箱、播放着厮杀声的录像厅,见缝插针的货运站,批发市场……所有这些乱糟糟的场面,想必你们浙江人都亲眼目睹过。  “我就在那样脏乱不堪的地方寻找生存的机会。我就像垃圾堆上的一条饿狗。当清晨本地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我就站在广场一侧中国银行背后的‘雇佣街’上等着来招工的人。‘雇佣街’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因为这里聚集着许多职业介绍所,每天滞留着成百上千找不到工作的人。他们年龄有大有小,大多像我一样背着牛仔包。一样的蓬头垢面。当有老板骑着摩托车驶进这条狭窄的街道,人们就会一拥而上。他们不问工作的强度,不问福利的多少,急着要跟老板走。因为有的人已经饿了好几天,现在只想有口饭吃。有的老板态度很差,不喜欢被人团团包围着,于是突然加大马力,将摩托车开起来。那些急着找工作的人们,就会追着摩托车跑。这一跑,就分出了体力的优劣和生存的迫切,跑到最后的人很可能就坐上摩托车直接被老板带走了。  “但也有的老板喜欢被人围住。挑人就像挑选牲口。他一副判官的样子,当场点下他需要的人,再留下一个地址,让他们自己找过去。找到那里,才发现不过是一个家庭作坊并不需要那么多人,而且他还要再次挑选,条件极其苛刻。很多人就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因为这一去一回,白白浪费了半天时间,不但错过了其他老板的招工,还增加了滞留的成本。我有好些日子,就是来来回回地跑,跑得心灰意冷。最后总算有一个老板对我说:你愿意留下来就留下来吧,反正河里有的是砂石。我的工作就是跟着大伙挑砂石。砂石从船上卸到岸上,再用卡车运走。那活实在太累了,我干了一天就腰酸背痛。我知道,我根本不适合干这样的粗活。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人穷到最穷的时候,让你去掏粪也干。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是在雇佣街上找的工作大多是临时工,活干完了,人就回来了。要找稳定一点的工作,还需去职业介绍所。但是职业介绍所要收取中介费,我就被欺骗过。他们介绍我去一个电器厂工作,去了才知道,几个小时就能学会的组装技术我必须学满三个月,做学徒期间工资是没有的。要是我因此反悔,企图去介绍所退回二十元中介费,招来的会是一顿毒打。理由是你自己不愿干的。而真要继续干下去呢,厂家会在最后期限以各种名义撵你走。这样,属于你的工作台就可以让给新来的学徒工。”  眼前这个满脸沧桑、神情忧郁的男人,他渐渐沉浸到回忆中去了。他讲述的时候几乎不看我,尽管我一直认真地聆听着,希望他能注意到。但他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往他杯里续啤酒,他也没有拿起来喝。他更多时候望着窗外,语速沉缓地、自顾自地说着,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  “那时候天已经凉了,而我还没有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一处栖身之所。有时候,我愤怒地想,即使一条狗,到了秋天,也该为它提供一个草垛,以便抵御寒冷……然而,我却越来越难找到活干了。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寒风里,拍打着最后一批还没有冻死的蚊子,当我像一只蝙蝠那样蜷缩在广告牌后面睡觉,当我与乞丐为争夺某个老年活动中心的一张长椅子睡觉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一床温暖的棉被,一个温暖的被窝。我想只要有一个地方供我睡觉,遮风挡雨,工资再低也不挑剔了。这样,我于第二天早上,跟一个瘦巴巴的男人走了。  “那是一家石材厂,在一个偏远的郊区,主要生产大理石石板,如:晚霞红大理石、芙蓉红大理石、雪花白大理石、海浪花大理石、绿宝大理石。也就是我们在生活中常常看到的运用于商业广场、大厦外墙、酒店大堂等等场所的那种石板。它们是由天然石材切割打磨而成的。厂里有大锯9台、切机13台、切厚板机4台、磨光机16台。可以想象,当这些机器运转的时候,刺耳的声音和飞扬的粉尘会让人立刻崩溃。但是我走投无路以致别无选择,去了那里就开始干活了。我的工作是开磨光机。这份工作的艰苦是可想而知的。首先我得把屋外切好的石板搬到机器上,打磨抛光合格之后还得把它搬下来。其次打磨石板的过程,工作台需要自上而下一刻不停地淋水,淋水的目的一是减少粉尘,二是让机器降温。操作过程尽管围着雨布穿着雨靴,等到傍晚收工之时,我仍旧浑身湿透。  “那是多么寒心的冷啊!我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溅了一天泥污,又饿又累,满身酸痛,到了晚上,更是冻得瑟瑟发抖。要知道,我从家乡来到W市,来的时候正值夏天,炎热的天气允许我暂时蜷缩于公园、车站、广场、立交桥下、广告牌后、老年活动中心之类的地方过夜。期间我虽然做过临时工,手头有过零钱,但是由于从事的都是不稳定的工作(随时准备提起行李走人),所以一直没有买过被子。也就是说,当我跟着瘦巴巴的老板去石材厂的时候几乎是两手空空的。那么当我脑袋嗡嗡累了一天,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就只能在身上披几件衣服。好在疲劳是最好的催眠师,我在疲劳困倦中很快入睡了,但是睡到凌晨总会在迷迷糊糊中感到寒气袭人,后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得坐在黑暗之中,听工友们的如雷鼾声。我又冷又羡慕。  “W市的大部分工厂是没有正规宿舍的。石材厂也没有。工友们全都睡在一间公棚里。公棚的下面是堆放工具的仓库,仓库上方是用木板搭建的、供人爬上去睡觉的通铺。这样的通铺在W市很流行。只不过石材厂的通铺离头顶的石棉瓦更近一些,人爬上去以后不能直立,只能蹲着走,甚至爬行。但是它很宽。宽得睡在这头的人,不知道睡在那头的人是谁。爬上通铺后,劳筋苦骨的工友们就各自休息了,一张草席就是一块领地。我的领地在通铺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作为划分领地标示的草席,是我从门口垃圾堆上捡来的,它的主人可能换了工作,或者死了也说不定,我在上面躺着的时候,可以听见风吹过石棉瓦的声音。  “可恶的天气还在变冷。我就像一只传说中的寒号鸟,夏天的时候没有囤积食物,也没有修理巢窝,到了冬季就只能躲在石缝里直哆嗦……不过,那种感觉不是致命的,只要捱过凌晨最冷的几个钟头,天就亮了。天一亮,在食堂吃下一点热乎乎的东西,身体就会暖和起来,就急着去上班了,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机器的操作上,等到晚上才会想起被子的事:一要具备五十元钱,二要请假半天去市场上买。而在做满一个月之前,老板是不发工资的。老板说,你这才来几天就要向我支钱?要支也只能支给你二十块钱。我气得骂了老板一句‘厮儿猴养的’。老板说,你有种再说一遍。我不敢说,闹着情绪走了。我再没有和他说过话。我想不就做满一个月吗,我就冻一个月好了。  “但是身体是最容易投降的,每晚被冻醒,我都感到头晕,难受,恐惧。我知道再这样下去非得生病。我真想钻进别人的被窝里去暖和一下身子。我就在黑暗里慢慢摸索,就像被人体体味吸引的妖怪。其实我对工友们还不是很熟悉,大部分连话都没有说过。噪音扰人当然是原因,最主要的是我们来自不同地域。许多人出来打工都是帮带关系,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往往形成一个小派别,比如来自江西的那几个,就很少与来自湖南的那几个混在一起。我作为单个人,自然很难融进去。这时我总算摸到了一条棉被,简直没有比棉被里的那股子暖和更让我神往的了,我首先把两只手伸进棉被里,两只手暖和以后,我再把脚伸进去。  “可能我的脚太凉了,刚伸进去就把被子里的人冻醒了。那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样,身子猛地一抖,嘴里嘟囔了一声,吓得我立刻滚出被窝将自己缩成刺猬状。我怕他起来揍我。好在他又睡着了。我就蹑手蹑脚地起来,去寻找另一个被窝。因为我已经离不开被窝,就刚才那几分钟的暖和就让我对被窝产生了依赖,以至于老想睡进别人的被窝里去。当然,一般情况下我是不敢将整个身子睡进去的,更不敢睡死。那种警觉就像偷吃粮食的老鼠,甚至比老鼠更灵敏。一旦察觉对方有醒来或者转身的可能,比如呼吸不匀称了,被窝里有动静,我就立刻放弃入侵并且佯装熟睡。这样,他就以为我一直在被窝外躺着。  “但是有一次,我睡得实在太死了,一定忘记了我是在借睡,结果被对方抓住了伸到他腋窝下的脚杆子。大概那时我睡去不久,还没有恢复人的体温,以至于当他抓住一根冰凉的东西,吓得坐起来,大声呼叫道:蛇!蛇!被窝里有蛇……”  说到这儿,他咯咯笑了起来。其实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只是出于礼貌,也跟着笑了几声。然而当我跟着笑的时候,他又突然不笑了。他的神情有些落寂,干了一杯啤酒,然后用手支着额头,望着油腻的桌面,伤感地说:  “我最终没有在石材厂做满一个月。也就是说,当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被窝。当然这不表明,我是因为无法战胜冬夜才离开的。不,自从闹了抓蛇的笑话,我的处境就被公开化了,我与工友们也就熟悉了。那些人一到晚上就揶揄我:小勇,你这条白蛇精今晚想跟谁睡呀?我自己哪里好意思说,他们就开玩笑:某某他想跟你睡呢,他想尝尝白蛇精的滋味。某某就反驳道:我又不是许仙。一通大笑之后,其实并没有一个人直接跟我说‘你跟我睡吧’。我厚着脸皮偶尔钻进这个人的被窝,偶尔钻进那个人的被窝,尽管这些被窝由于长年不洗,那股酸臭味让我很难适应,但是心里还是能感觉出来,他们并不欢迎我。  “石材厂有一个叫阿胜的打工仔。就是刚才我跟你说长得像你的那个。他跟你一样,长得微胖且白,他好像是你们浙江Q县人。在我的印象中,浙江人都是开工厂做生意的,但是这个人却在这样的鬼地方打工。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在浙江有些地方也是很穷的,比如他就是从那个最穷的地方出来的。由于这个原因,他反遭工友们嗤笑:你小子是冒充浙江人吧,不然怎么会来石材厂做苦工呢。他平时喜爱闷头做事、独来独往,有一天却主动跟我打招呼,说你别夜夜打游击遭冷眼了,晚上跟我睡就行。他说话很慢很轻,语调很温柔。那天之后,我才不再为睡觉忧愁。  “他的被窝很干净。而且在如此低矮的地方,他对自己领地的经营也很讲究。他用一块布隔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衣服挂在墙上,其间的墙壁和石棉瓦都是用报纸糊过的,报纸上面贴着大大小小的明星。他喜欢明星,比如张国荣、陈百强和黎明。他还爱看书,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五六本《知音》,还有《易经》、《菜根谭》之类,其中有一本《平凡的世界》已经翻得破破烂烂了。他睡觉的时候喜欢先看会儿书,再打开随身听带耳机听会儿歌。可是自从我跟他睡在一个被窝,他就把书和磁带扔一边去了。他跟我有讲不完的话,什么家里的事,上学的事,出来打工多年未挣到钱,父母催他谈女朋友谈了几个都分手,等等。其实我不太想听这些家长里短的,因为我怕他问起我的情况如何如何,所以总是先他一步脱了衣服,在恹恹无力中沉沉睡去。  “但是我挺感激他提供给我一个御寒的被窝的。再说,他平时对我也越来越好了,我们在工作之余形影不离,比如吃饭、洗衣服、洗澡、散步,可以说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甚至我到现在还会想起他说过的话。他曾说,人的一生能遇到多少与你同床共眠的人呢?地球上这么多的人口,能碰到一起相互取暖的也就我们两人。这就是缘分。我们要好好珍惜。他的话就像从《知音》之类的书上抄来的,让人觉得过于文艺,但是听了心里暖融融的,因为谁都没有对我说过这种话。可惜好景不长,由于我的拒绝,让这个脆弱的男人就此丧命……  “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我半夜醒来一声热汗,发现阿胜把我搂得紧紧的,我感到很是别扭,我把他搂着我的双手掰开,发现他睡得正香,就想这么冷的天气,人体趋暖也是一种本能吧。第二天,我趁他没有上床,提前睡到被子的另一头,以避免肉体接触彼此尴尬。但是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阿胜也睡到我的这头来了,而且像头一天晚上那样紧紧地搂着我。我推推他,他睡得离我远点了,不一会儿却又要搂着我。我意识到他的这种行为并非出于怕冷,而是有意为之,身子立刻僵硬得像块石头。同性之间的这种肌肤接触让我芒刺在背。当早晨穿衣起床,他跟往常一样笑容满面、神采飞扬,而我却像生病了。他等着我一起下去刷牙洗脸吃早饭,我说你先下去吧,我感冒了……  “我开始逃避他,本想借钱去买一床棉被的,这个时候工友们都知道我快做满一个月了,谁都可能借钱给我。可是去了车间,人就被机器控制了,脑子里只想着把今天的任务做完,等我从一块又一块石材下逃出来喘口气的时候,又一天过去了。想到晚上阿胜又要搂抱我睡觉,我焦虑万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一个人走到黑夜里,在长满蒿草的工业区预留地里游荡。寒风中,我哭了。并不是因为晚上没有地方睡觉哭,而是因为突然感到人生漫长,前途无望。  “回到石材厂,已经午夜了,没想到阿胜还在等着我。他就像做错事的孩子,等我走近厂门口突然从阴影里走出来,对我说了声对不起。我没有搭理他。他就抓住我,质问我:小勇你怎么啦,是我对你不好吗?他的幽怨、迷离的目光,让我害怕。我说:今天我不想跟你睡觉,你放开我好吗?他说:不,不行,你必须给我一个回答。见我不言语,又说:你说实话你爱我吗?说着他就想拥抱我,吻我。我一激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说:神经病,变态!接着,我就朝有灯光的那边跑去。那边有人上夜班。他见势一把抓住我,要将我往仓库那边拽。我说:你想干什么,我不会再和你睡一条被子了。他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对我说:原谅我吧小勇,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只是这糟糕透顶的生活,使我行尸走肉一般!以后我不会搂着你睡觉,让我也变成他妈的石头吧!  “我相信了他,心想他不会再纠缠我了,没想到刚刚爬上通铺,就被他拽进了被窝。他吻我的脖子,吻我的脸,动作粗暴,浑身哆嗦。我想这个变态是不是性饥渴到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了?我厌恶得想大声喊叫,却采取了忍耐。因为此刻工友们已经睡熟了,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吵扰他们。但是他的得寸进尺,使我愤怒之极,我警告他说:这是我借睡在你被窝最后一晚了,我们各睡一头吧,你别打扰我睡觉,不然我就喊人了。他自知理亏,逐渐冷静下来。不多久,我就听见他在被子那头哭泣。我佯装睡着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他不是坏人,我还愿意把他当作朋友,以至于我的眼睛也湿润了。第二天早晨,当我头昏脑涨地醒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发现他已经不在,但是枕边留有一封信,上面写着——  “‘小勇: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小勇了。对于这份感情我想了很多。昨晚你睡着之后,我坐在旁边看着你,坐到了现在。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对,是我出了问题,但我没想到连你也骂我变态。说明你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你所处的环境。记得我刚来W市的时候,尽管没有钱吃饭住宿,甚至跟你一样买棉被的钱也没有,但是仍对生活充满了憧憬。可现实让我看不到未来。我们从各地到城市里打工,但是他们没有把我们当做一个人去看待,他们只是把我们当做一个干活的机器,五年也好,十年也好,我们干不动了,我们到哪里去?  “‘你知道我也有过理想、人生的规划吗?我在学校里就树立了那么崇高的理想,课本教材把未来社会描述得那么美好,现在却越来越模糊了,最初是很清晰的。我们该何去何从?在这个地方,很多很多的地方,打工永远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是被老板榨干最后一滴血。这样的活着有意义吗?亲爱的小勇,再见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中苦。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现在我感到无尽空虚和极度乏力,感到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茫然。谢谢你陪我走过人生的这一段路。我不奢望得到你的理解和感情,但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被子留给你,这是我留给你的唯一的遗物……’  “当时我心烦意乱,把‘遗物’看成了‘礼物’,等再看的时候,脑子霎时空白。我立刻跑出去找他,怀疑他会在没有人的公棚里上吊,或者跳进厂后头的池塘里淹死(那是一个白色的池塘,蓄满从石材厂流出的污水)。可是我到处找都没有找到他,我就怀疑他是不是坐车走了,或者仅仅写了错别字,于是就返回去吃早饭了。石材厂的一日三餐是一位老太太负责做的,那一天的早饭依然是大白菜煮面条。当我吃到一半的时候,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随后切割机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整个世界陷入了沉寂。我失魂落魄地跑过去,看到圆形锯轮下面的石头上流着血,锯齿上沾满肉屑,昨夜还和我同睡在一个被窝的人,已经被切割机切成两段。可是尽管这样,他的嘴还在活动,眼睛也好像瞪着……  “我的腿软了,我不敢再看,好比一百只鸟兽的爪子在心里抓,我跑开了,跑了几步又跟着工友跑回去,觉得天旋地转,沉重地跌坐下去,呆呆地看着整个厂的人往切割机下面跑,现场一度混乱。一会儿从中跑出来一个人,他是抓住自己的头发往前跑的,正是这台切割机的操作员,他就像疯了一样嚎啕着,说这事跟他无关,他不知道有人躺在机器下面。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立刻清醒了许多,赶紧站起来,把阿胜写给我的纸条揉成一团吃掉了。我当然知道我同样没有罪,但是那种犯罪感远远超过了悲伤,当警车匆匆赶到把那位精神接近崩溃的操作员带走调查,我开始害怕警察也会来抓我。我连自己的衣物都没有去收拾,悄悄地离开了石材厂。  “我沿着公路往城市方向埋头急步,心里慌乱不安。当我走累了,坐在太阳底下休息,一面担心背后会有警车追来,一面想到阿胜断裂的尸体,仿佛又看到了血肉模糊处往外冒出的气泡,我忍不住大哭起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有罪,仿佛阿胜真的是我杀死的。这么一来,我就想往回走去,向警察说明阿胜的死因。不幸的是我并没有这么去做。我逃出了那个工厂,一心向城市方向逃去,一路上没有警车追来,不久我就坐上了公交车。由于身无分文又害怕被抓,第二天我在雇佣街稀里糊涂地坐上一辆拉牛皮的面包车跟一个老板走了。他带我去了一个生产牛皮的作坊,我在那里受尽磨难,皮肤都烂了。”  故事差不多讲到这里,那个男人有些累了。这里的累不仅仅指体力的消耗,而是回忆让他重新经历了那段往事,讲述的过程他几度哽咽,此刻他显得精神疲乏。“我该回去了。”他说,“你也回去吧。老板他也想在下午睡会儿觉呢。”饭店老板刚才也正听着呢,他笑笑说:“你们尽管继续聊,我不睡午觉,再说听了你的故事,怎么睡得着啊。”那个跟踪我的男人就说:“要不这样吧,明天同样时间,我们还在你这里吃饭。”说着,他站起来走了。  我问老板:“你熟悉这个人吗?”  老板说:“熟悉谈不上,但是偶尔会遇到他。他是开牛皮厂的老板。”  我吃惊道:“他也是老板?”  老板说:“不像吗?我跟你说,他的牛皮厂可不小,办在四公里外的山脚下,最早的时候生意还挺好,我们这一带的牛贩子都爱把牛皮卖给他。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工厂停停开开的,工人们都走了。他自己呢,就像现在这样到处晃荡。反正他不缺钱花。”  我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去接他的茬,结完账就走了。回到住处,我满脑子都是那个男人的故事与形象,如果说他的气质不像做生意的老板,那么更像从事何种职业的人呢?我觉得他的身世是扑朔迷离的,精彩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呢……因此第二天,我又去了那家小饭店,没想到他早已等着我了。  “兄弟,你来了。”他看到我,主动跟我打招呼。我答应一声。他呵呵一笑,笑得有些狰狞(第一次发现他脖子下方有疤):“今天由我来请客。我带了酒。”我一看,桌子上摆着一瓶陈年茅台。我也没客气,随他点了菜,然后与他对饮。  “昨天提到的那家工厂,主要生产牛皮。不瞒你说,我现在做牛皮的手艺就是在那时候学的。想必你也知道了吧,我回家乡后因为有这门手艺也开了一家牛皮厂。有一阵子还赚了些钱。这个先不提了。因为我现在既不爱这门手艺,也不爱开牛皮厂了。有时候我甚至想,要是当年我没有去W市打过工,更没有在黑作坊学会这门手艺,那该有多好!(饭店老板插话说,人多一门手艺还不好?咱就靠手艺吃饭呢,你靠做牛皮我靠烹饪。那个跟踪我的男人嗯一声,接着说——)  “做牛皮又臭又脏又繁琐,它的生产过程很多人是不了解的。你们平时看到的牛皮,要么长在牛身上还没有剥下来,要么已经穿戴在自己身上,显得那么优雅精致,有谁会想到它背后的血泪呢?先不说一张牛皮就是一条牛命,人宰牛吃肉还卖它的皮;就说说它的加工工艺和生产环境,你也会觉得每一张牛皮都来之不易。那时,加工牛皮的方法还是传统的土法加工。或者说存在先进技术但是未能得到采用。因为雇佣一批劳力比引进一项技术廉价多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外省务工者、流浪汉,他们背井离乡、饥肠辘辘,眼里流露出求生的渴望。所以大量的皮革作坊宁愿雇佣工人土法加工,也不愿花钱去买技术。于是工人们就像垃圾场上的爬虫那样辛苦忙碌着:首先要将生皮进行大致的清洁处理,包括去污和去除残肉,然后用刮毛刀刮掉牛皮毛;接下来要将牛皮放在石灰池中浸泡几天,这样既可将生牛皮上的细菌和寄生虫灭光,还能将牛毛脱光;浸泡后的牛皮,须用清水洗净、药水处理、过热水、加鞣剂鞣制,把生皮转化成蓝皮再削成上层与二层皮,复鞣后再染色成皮胚,皮胚经绷板烘干,再摔软……  “我这样讲起来你可能会觉得整个加工过程环环相扣,井然有序似的,事实上并非如此。那是一个极其肮脏混乱之地,根本不像二十世纪的产物,倒像是一个千人墓坑掘开了,腐臭的气味在很远处就能闻到。走进黑作坊,里面遍地污水、牛毛、皮屑、废弃的杂物,到处堆放着发臭的等待加工的牛皮,其形状气味好比被胡乱丢弃的腐尸,越靠近,刺鼻的臭味越浓烈,加上墙角还有四个铁制的方锅里冒着热气,臭味能把人熏昏。这种地方简直不是人待的,我在那里干了十多天,全身起了红疙瘩,而且非常痒。我的手脚脱了皮,指甲因为接触石灰也裂了。外人简直想象不出那些石灰池子,比硫酸池还可怕,假如有人掉进去几个星期,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要说的就是死人的事儿。死掉的是一个半老头子。之所以知道这事,是因为每晚我仍要找人借被窝睡觉,有一天我发现老头子的被窝空着,就睡了进去,连着睡了两个星期他都没有出现,就怀疑他死了。为什么不怀疑他辞工不干走了呢?因为压根不存在辞工一说。我们都是被老板从雇佣街上骗来干活的。他许诺我们工资是按量计算的,比如负责洗牛皮,洗一桶能拿到5-10块工钱,事实上你干上一年也拿不到钱。可怜的老头就是例证。他早我十个月来到这里,起早摸黑千辛万苦,到头来没有领过哪怕一个月的工资。一是黑作坊平时交给三个本地人管理,老板除了开车拉货很少见着。二是见着了他也不发工资(工人吃饭凭饭票,工资打白条),他的理由很充分:我现在没钱,等到年底再说。  “而那时候已经年底了。老头子思家心切,想着早点儿回老家过年,老板不但不与他结算工钱,还挥舞拳头警告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干活,现在好几家鞋厂都在催货我烦得要命,你再提回家的事担心砸烂你的头!黑作坊老板是一个壮汉,据说以前就在附近乡镇宰牛的,那副蛮横样子很骇人,老头子跪下去恳求,他对着他肚子飞起一脚,老头子倒地一阵抽搐,后来一声不吭站起来,又去干活了。到了晚上他想逃走,可是人还没有迈出大门,守夜的狼狗就狂吠起来,给老板守厂的三个工头堵住了他,揪住他一顿拳打脚踢。老头子头破血流回到通铺,就像一个孩子那样哭了一会儿,骂这个厂的老板和工头是土匪强盗,然后黑夜恢复了它原本的样子,我们很快睡去了。因为明天要完成的任务太重了,而且每天都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挨打,谁又顾得了谁呢?  “老头子再没有提回家的事,但是他还想逃跑,只是都没有逃脱。这个时候正是每年用工荒的时候,老板是不会放他走的,我们经常被工头打老头的声音吵醒,然后又睡过去。对于何时拿白条结算工资,大伙儿连提都不敢提。只有一个人巴结过工头,拐弯抹角地问厂里春节什么时候放假,放假几天?工头不耐烦地说,厂里有订单就照常上班没订单就放假,这事谁都决定不了。我们陷入了悲观的绝望与天真的幻想中。绝望是因为订单总是没完没了,幻想是因为订单多老板赚钱就多春节会发工资。那种情况下,我们也总惦记着工资,事实上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安慰。所以每个人累了一天,首要的事就是到工头那里去报数,比如剥了多少残肉、洗了多少牛皮、染了多少皮胚,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有的工友已经算计出一个属于他的总数,算计着领到工资给妻子买什么,给儿女买什么,给父母买什么。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外省来的,许多个晚上他们想着这事想得失眠。  “转眼就腊月过半了,那一天工头安排我把一个石灰池里的牛皮一张一张往外拖。池里的水又黑又稠、臭不可闻,奇怪的是那么冷的天气,还有苍蝇绕着我飞。我一边拖着牛皮,一边驱赶苍蝇,牛皮沉得像水鬼拽住了我,我感觉这就要一头栽下去了。当我强忍恶臭干到中午,池里的牛皮越拖越少了,我就不得不跳进去捞,捞得只剩三四张牛皮的时候,感觉脚底下有一堆坚硬的异物。我探身黑水去捞,捞出来的是一具人的尸骨。我吓得往工友那边跑去,想喊都喊不出。工友见状问我怎么回事,我往身后指指,那具尸骨正往外冒着发绿的汁水,其蔓延的姿态就像扔到岸上的章鱼在利用灵活的腕足于礁岩石缝间爬行,而那些奇怪的冻不死的苍蝇在它上面纷飞。  “不消说,他就是那个无故失踪的老头,只是泡了几个星期了,皮肉烂成稀糊状了难以辨清。我和那个工友两腿发软地跑去报告工头,我们的讲述就像牙齿磕碰在一起。当工头总算听明白之后说:一定是那个该死的老头不小心掉进去没有爬上来,这事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你们把他重新扔回池子去吧。我们有些犹豫,他就喊来另外两个工头,各人拿了一把铁锹,将那具尸骨重新扔了进去。可能老头不想回到石灰池里去的缘故吧,落水的时候溅起来一大片黑水,那片黑水狰狞可怖的模样无疑比它的气味更让人崩溃,此刻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吐了起来。  “晚上,我再不敢睡进老头的被子里,就去借睡一同目睹腐尸落水的那个工友的被窝。我闭上眼睛,想起白天的一幕一幕,于半睡半醒中梦见那个老头,他紧紧地拽住我,求我带他回家,我吓得冷汗淋漓,身子一阵阵发冷。我想我生病了。我很害怕。我推推那个工友,很想和他说说话,好像再听不见活人的声音,我就要疯掉了。原来那个工友也没有睡着,告诉我他也做噩梦了,梦见老头和他一起干活,干着干着老头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往下掉,他非常害怕,想帮老头把掉下来的肉捡起来敷回去,捡着捡着发现老头成了一具白色的骷髅,两个黑眼洞瞪着他说:回家,我要回家……  “我们吓得整晚没有睡觉。仿佛老头随时会从池子里爬出来,拽住我们,求我们带他回家。以至于我们把身子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假如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就会感到害怕。可是一个星期后,当我们偷偷地从那个石灰池里往外拖牛皮,想把老头的尸骨捡出来等以后有机会带出去,却发现池子里没有了老头的踪影,连一根骨头都找不到。会不会是老板命令三个工头把他的尸骨偷偷地处理了?还是他的不屈的灵魂携带着尸骨踏上回家的旅程了?这事只有鬼才知道。”  时间又到下午午睡的时刻了。跟踪我的那个男人说:“刚才只顾讲话了,瞧,老板给我们炒的菜都没有吃呢。来,我们先吃点菜,然后把酒干了。我这人一到这个点就犯困。”我哪里还会有胃口?我是抱着极大耐心听他讲到这一节的。当他讲起牛皮作坊的环境如何污秽,讲起跳进石灰池里如何打捞老头的尸体,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象这一系列令人作呕的场景。然而我的不争气的眼睛和鼻子,仿佛看到了发绿的血污在流淌,闻到了高度腐败的气味在弥漫,我感到极大的不适应。我真想说,晚上我也要做噩梦了。  可是,他显然还有话要讲。他喝了几口酒,就继续讲起来。他说,那年春节到了,老板却还不发工资,不但如此,还命令他们加班完成更多订单。工人们敢怒不敢言。在除夕的前一天,有一个工人终于爆发了。他与工头打了起来。他拿着削牛皮的刀,捅中了一个工头的胳膊,那个工头哇哇叫着,不一会就打电话叫来了十多个骑摩托车的本地人。他们把那个工人围起来打,用木棒铁棍打。那个工人喊起来,来呀来呀兄弟们!不用害怕,我们能打过他们的!他的呼喊悲壮又绝望,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援,反而把那群人激怒了,说,他妈的你还想煽动造反?打死你!他们就像打狗队打狗那样用乱棒打他,把他打得满地打滚直至奄奄一息,然后把他拖上一辆摩托车运走了。  “摩托车出了黑作坊,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人是死是活。或许他被扔在公路边活过来了,或许横着拖到车上时就死了,或者等我们散去又拉回来扔进石灰池里了(我一直怀疑之前的老头是被工头打死然后扔进池子里去的)。你能想象在W市,到处都是来历不明、蓬头垢面的外省人,如果你是跟着老乡一块来的还好一些,老乡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做工,偶尔还能见上一面关心你是不是还活着,而如果你是像我这样一个人出来的,死在这个鬼地方十次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这些黑作坊分布在偏僻郊区,这里见不到警察,周围都是老板的势力范围,高高的围墙之外,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工人上班。所以那个勇敢者留给我们唯一的贡献,就是让我们知道在这块土地上,你想造反,那就得做好伤或死的准备。  “而这块土地上的主人们呢,他们对工人们更加警惕了。他们给工头配了警械,工人们喝水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有一次,一个河南工人企图逃跑,被抓回来后一顿暴打,躺了十多天后还得继续干活。他认命了。我们也跟着认命了。我们在这个黑作坊,每天要干十四五个小时的苦力活,稍有不从就要挨打。在这里,我们每个人都承受着非人般的折磨。我们的皮肤都被石灰水泡烂了,我们的骨头都被工头们打伤过,我们的手上到处是伤疤,有的脚上长满了脓疱疮。我们一个个衣衫蓝缕、目光呆滞、灰心丧气,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恶劣的生存环境,不但摧毁了我们的身体,还一点一点剥离了我们的尊严和反抗的勇气……面对工头们的打骂,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像牲畜一样听从使唤。”  说到这儿,男人的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十分激动,以至于身子不停地抖动:“你们浙江人是富,可你们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们没有靠盘剥工人吗?没有靠骗吗?你们没有卖过假货吗?手上没有沾着血腥吗?别说我嫉妒,我嫉妒你们有钱?呸!我痛恨的就是有钱的浙江人!每当想起我在黑作坊被奴役两年之久,就像过了一辈子牢狱生活……”他愤恨地说完这几句话,然后是一阵沉默。  事实上,此人对浙江人的恨,早在我们见面之初他就表达了。现在听他再次这么说,心里很是不舒服。不仅仅我是浙江人,我爱我的省,更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浙江老板早已完成血淋淋的原始积累进而把自己装作体面人,而这个人呢,他的内心还被可怕的无以释怀的仇恨包裹着。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去了他的牛皮厂参观的了。可能是他讲述往事的时候,那些让人作呕的细节让饭店老板也有些反感了。因为在饭店里讲述腐尸并且描述它的气味,多少会影响到邻桌客人用餐。所以,那个人说:“下次你就到我厂里听我讲吧!”当然,也有可能酒足饭饱之后,我直接跟他去了牛皮厂。  那个厂建在一座山脚下,由一个长相奇怪的老人和一条结实壮硕的大狼狗看守,当我走进的时候,那条狼狗一副要挣脱铁链扑上来咬我的样子。工厂很简陋,厂房由几间简易的平房连着一排简易棚构成,围墙是用石头垒成的。前文已经提到,那是一个遍布石头的地方,所以厂里面大大小小的石灰池也是用石头掺水泥砌成的。我清楚记得,有的池子里泡着待加工的牛皮,有的池子里溢出黑水,有的池子里漂着死耗子,池子周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恶臭。走进简易棚,呈垛状堆放着成堆的生牛皮,它们由一层大粒盐和一层生牛皮码成,其间大量血水混合物流到棚内的渗水井内,井口周围还竖着几口等待加工提炼牛油的大铁罐。我在棚里待了一会儿,感觉恶心甚至窒息。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其肮脏程度与他描述的W市黑作坊相仿。不过,一走进他的办公室则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那是非常雅致的一间木屋,屋顶和四壁全用上好木料钉成,地上铺的也是实木地板,地板上摆放着好几个玻璃柜,柜子里陈列着各种花样的皮革,皮革上贴着各自的标签,比如:黄牛皮、水牛皮、奶牛皮、肉牛皮、牳牛皮、犏牛皮(牛皮根据加工工艺不同,又分为水染皮、漆皮、压花皮、磨砂皮等)。除了上述主打产品以外,另一个柜子里还陈列着延伸产品:羊皮、山羊皮、绵羊皮、猪皮、杂皮(马皮、驴皮等)。另外,四面墙上还挂着非卖品:鳄鱼皮、蜥蜴皮、蛇皮、牛蛙皮、鱼皮(有草鱼、鲤鱼皮等有鳞鱼皮)、带毛的狐狸皮(银狐皮、蓝狐皮等)、狼皮、狗皮、兔皮等等,供来到此地的客人观赏。事实上,这间木屋不仅仅是一间办公室,更是一个小型的皮革展览馆。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据他讲,除厂里正常生产的牛皮猪皮羊皮外,其他皮子大多是从各地弄来的。那时候他的事业正处于鼎盛期,厂里雇有二十多个工人,跑业务的推销员就有四个,他的产品主要销往广东、福建、浙江,可以说供不应求。那时候他有很大的志向,就是利用熟练掌握的制皮技术自己先富起来,然后带动周边农民共同致富(他说,小平同志不就这么说的嘛)。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有点走火入魔了。他疯了一样爱上了收购各种种类的动物(死的或者活的),亲手将它们剥皮制作成各种精美的皮革,这样做本来是为了拓展业务,他却因此迷上了这个过程。他把它们挂在墙上看,放在身边把玩,玩够了就收进仓库。现在仓库里还有一大堆呢。  当然,这项额外开支还不至于把牛皮厂搞垮。事实上由于他的兴趣所致,很多附近农民打了野兽之类都会送到这里来卖,一些老顾客听闻新样品层出不穷也想来实地考察、洽谈业务。后来他的制皮事业逐渐萎缩,一个重要原因还在于牛皮厂对周边环境影响太大了,气味不好闻,对地下水也有污染,而此时小镇的旅游产业已经得到开发,政府对他的企业下了整改方案,他意识到旅游产业更符合家乡的发展,而自己又没有能力完成技术改造,以及其他种种原因——他对办厂越来越没有兴趣,所以他的工厂经常处于半停半开状态,就像现在这样。  “其实,像现在这样也挺好,想干几天就干几天,想歇几天就歇几天,总能养活自己。”他见我盯着墙上的皮革四处看,这样总结道。我点点头,眼睛正被一面精巧别致的皮鼓所吸引。那面鼓悬于一个铁钩上,鼓有两个面,鼓面大的那头如汤碗口,小的那头如饭碗口,两面颜色皆为褐黄。这不就是我童年记忆中的拨浪鼓吗?可是细看又不像,首先它没有手柄,也没有绳子系着小椎。其次拨浪鼓的两面是一样大的,它不是。  正想问个究竟,却听那人招呼我,问我想喝什么茶?我说哪种都可以。他又问喝绿茶还是红茶?我说随意吧。他说那就喝铁观音吧。我被他招呼到一张古铜色的树根雕成的茶几旁坐下,他捣鼓着大大小小的茶具,最后从一只紫砂壶里倒出茶水到我跟着的茶杯,对我说道:“大作家现在你见到了真正的牛皮厂有何感想,是不是觉得对环境确实有污染?接下来当我再跟你讲在W市的经历,你就会有一种强烈的现场感了吧。”我想了想,的确是这样。  “我是在一个晚上逃出黑作坊的。不瞒你说,自从被骗到黑作坊我没有一天不计划着逃跑。可是没有机会。特别是目睹其他人因为逃跑被抓受尽摧残,我哪里还有胆量。这期间,自然也寄希望于警察的施救,或者写求救信扔到围墙外寄希望于好心人看到,只是没有盼来正义之手。有一次午后的树荫下,一个工头躺在折叠椅里睡着了,我果断地偷了他的大哥大闪到石灰池背后拨打,弄不懂是我不会操作还是他设了密码,摁了几次110都发出嘟嘟嘟的忙音,再一看他快要醒来了,我赶紧把它放了回去。”  “然后呢?”我拎耳听着。他却再次捣鼓起茶具来,把杯中的残茶倒了,然后将壶中的第二泡茶一点一滴均匀地斟到各杯里,汤色浓艳似琥珀,他拿起他那杯,边啜边嗅,一副滋味醇厚、先苦后甘的样子。我再次问道:“那次失败之后你就开始逃跑?”他把杯中的残茶再一次倒了,沉默良久才说:  “那算什么失败哦,仅仅是一次挫折罢了。要说失败,那个晚上逃出黑作坊三五里地了吧,最后还被他们追回去才叫失败。你要知道,为了这次逃跑,我和那个跟我合睡的工友策划了一个月,几乎所有细节都想到了,就跟警匪片里的越狱犯那样。可是我们明明把狗打死扔进石灰池了的,不料几分钟后它竟浮上来汪汪地叫,工头们发现铁门上的脚印,骑着摩托车追我们,我们不得不往路边的荒野地里跑,结果不辨方向,在一片垃圾焚烧场里被抓住了。  “老板气得用本地话骂工头,命令他们把我俩吊在简易棚下的铁架子上,那样子就像电影里即将处于极刑的地下党员。而那棚内的情况跟你刚才看到的差不多,到处呈垛状堆放着生牛皮,血水遍地。这里每天有工人用剔骨刀削除生皮上多余的残肉及油脂,我就在这里干过这活。只不过此刻我就像一张沉甸甸的生牛皮那样垂吊着,每挣扎一下铁架子就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我的手腕和肩胛骨就像要与身子断裂一般。我疼得喊了起来:放我下来,放我们下来吧,我们再也不敢逃了。猪一样的老板嘿嘿笑了起来,说:你后悔了?我呜呜呜哭了起来。  “一个工头烦了,挥起牛鞭要打我。老板说,且慢!转身,从工具箱里拿了一样工具,正是平时我们削除残肉及油脂的剔骨刀。老板把它交给工头,然后说,你把这小子的皮给我剥了,狗生的王八蛋外省佬,给他们吃好睡好还让学技术,竟然还想逃跑!这样下去谁还愿意干活……那个工头愣在原地了,他觑着老板说,没搞错吧?老板夺过他手中的刀子狠狠推了他一下,走到我跟前打了我一巴掌,然后将刀架在我的胸脯上,我吓得忘记了哭,起伏的胸脯感到一阵冰寒。我想这个狗娘养的厮儿不会真的剥我的皮吧,额头和后背有冷汗簌簌地往下淌。  “那时正值春暖花开季节,我衣服穿得不多,那宰牛出身的老板几刀就把我的上衣划破了,刀尖的划动之下,我的瘦成一百来斤的身子在发抖。我的尿都流出来了,两腿根热乎乎的,可是很快就感到凉飕飕的,整个身子僵得像一块冰一样,动弹不得。而当他将刀尖突然刺入我皮肤之际,我明显感到有刺人的灼烧感在我身上蔓延,就像一条燃烧的火蛇从左锁骨游到了肚子上。我意识到这个丧心病狂的恶魔并不是在开玩笑,胸脯上的皮已经被他剥下来了,那种巨大的伤心绝望与恐惧加速了我的休克,我在不断扩散的疼痛中晕过去了。”  说到这儿,这个面部缺少表情的男人双手捂脸,哭泣起来。我感觉就像听见一匹孤狼在旷野里嚎叫。我想象不出被人剥皮的痛苦,但是我能理解被人剥皮的伤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我真想安慰安慰他,让他从往事中走出来,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做。好在这时候他已经恢复平静,继续说道: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检查我的皮肤,我担心自己已经被剥光了皮,好比一只砧板上的兔子,可是我没有力气把头抬起来,就用手去摸,我摸到了一些硬邦邦的东西,以为是裸露出来的肋骨或者内脏,我两眼一黑,世界在我的鼻子上方旋转起来。我心想这辈子已经完了,就像一棵被人剥了皮的树,它还能活吗?可是,当我听见跟我合睡的那个工友呼唤我的名字,告诉我那些硬邦邦的东西是浸了血结了痂的纱布,我不知道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我问他是不是我的整个胸脯上的皮都被剥掉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沙哑地告诉我,就剥了碗口那么大一块,老板本来想继续剥下去的,幸好被几个工头拉走了,因为他们都很害怕——倒不是害怕你会死,而是害怕老板已经疯了。”  之后,那个男人有很长时间不说话。我坐在他的对面有些尴尬,是起身告别还是等他继续讲下去呢,其实我很想知道他胸口那个被剥皮的地方,是不是有些惨不忍睹,甚至想,他把上衣脱下来给我看一下就好了。可是这个人眼眶通红地看着我。我假装不知道他在看我,又观察起那面皮鼓来。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呢?如果再小一点,或许可以改造成货郎使用的拨浪鼓,如果再大几倍或许可以使用鼓棒敲击,用于庆典、祭祀什么的。可是它既不是拨浪鼓,也不是大鼓、同鼓、花盆鼓、腰鼓,它纯粹为自己而存在,似乎是毫无价值的。  “这是一面牛皮鼓吧?”我情不自禁地问道。  他可能没有听见,喝了几口茶,又把话说开了:  “唉!你是不能理解我的痛苦的。剥皮,剥皮算得了什么?!那就是一阵子痛,痛过之后就好了。可是人的感情呢?它会让你痛苦一辈子。我这一生的悲剧,都与我爱上跟我合睡的那个工友有关。他人太好了。我再没有遇见过那么好的人。当我被老板剥皮之后,伤口溃烂,精神抑郁,有半个多月只能躺在床上,是这个工友照顾我,给我送水打饭,洗衣换药。当时我不知道,用于消炎的药他是用一块手表(几乎是他唯一的财产)贿赂工头从外面买来的。见我身上生了褥疮,他还给我擦澡。那真是令我难以启齿的事情,他把毛巾用热水泡湿,然后将我翻身一点一点地擦,他擦得很认真,完全是为了把我身上的血污擦净,可是他的热毛巾擦过我的大腿根时,我竟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战栗感,幸福感。我为此羞愧不堪。当他擦完我整个身子去换水,我的眼泪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你知道,这种感情是不应该的。但是就在那一刻,在类似监牢的环境里,我可能对他产生了好感,或者产生了一种错觉,只是特定时期的情感需求。因此又怀疑这种好感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友情。我的内心从此被一份矛盾、复杂、隐秘的情感所占据。当身体康复后,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夏天时睡在一张席子上,冬天时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与我相处还像以前那样自自然然的,我却倍受道德约束以致煎熬。当我想起我在石材厂,我是何等厌恶那个叫阿胜的人拥抱我,那么我对这个工友的这份感情一旦有所流露,他也一定会同样厌恶我。我是不会因为感情而丧失理智的,只能把它默默地藏在心里。  “我要强调的是,要是事情到此为止就好了,我们将是那段晦暗岁月里最要好的一对朋友,我们朝夕相处、患难与共,总有一天老天开眼结束这倒霉透顶的日子,回到各自的家乡去完成各自的人生。可是猝不及防的事件发生了……  “那时厂里雇有几个智障人。说‘雇’当然是抬举这种行为了,完全可以说是在街上顺道捡来的,老板供他们吃住,他们为老板做牛做马。他们是哪里人?为何流落到W市?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但是他们又不是傻得不知道干活的那种,厂里最重最脏的活——自从他们来了之后——总是逼迫他们去做。刚开始他们并不好惹,如果有人惹到他们,不管你是谁,都会像老虎一样扑上来对你撕咬。然而,在工头们三番五次用电警棍电击之后,他们就慢慢老实了。  “据说斯大林控制人有两个绝招:一是让人处于恐惧之中,二是给人足够的私利。用这些智障人有很多好处,一旦将他们打怕以后,老板只要保证他们的肚子能填饱(总比在街上乞讨强),他们就会任劳任怨地干活,稍有懒惰懈怠,工头可以殴打责骂他,工人也同样可以殴打责骂他,而无需害怕打死。甚至于经常可以看见,一些品行低劣的工人惹不起工头,转而将愤怒发泄在那几个智障人身上。一幕幕暴力镜头令人心惊胆寒。与我合睡的那个工友因为看不惯工友之间同室操戈,问一个打人最凶的工人:大家都干同样的苦力活,为什么还要欺负人家?那个人回答:我就喜欢看见他们那一瞬间害怕的表情。这话让他感到莫大的悲哀。他对我说,他心里最痛的并非自己在这里受苦,而是看见这些智障人被工头和工友欺负。他们被人欺负,可脸上依然带着呆笑!  “斗殴事件暴发在一个早上,一个智障工人因为拉屎的时间太长,被工头用铁锨把打,锨把一不小心打断了,锨掉进了粪坑里,他气得要命,提起一块砖头就向那个智障人砸去,嘴里还大骂:你妈×,你这个杂种。快点!跳进去把锨捡回来!——他连扔两块砖头过去,那个提着裤子的智障人既不敢反抗,也不躲闪,他不知所措地站在粪坑旁,每一块砖头呼啸而至的时候,脸上肌肉条件反射地一阵紧张。那工头似乎还不解恨,又命令几个爱欺负人的工人去收拾他,那几个人为了讨好工头,将智障人的双手反扭着往粪缸里推。与我合睡的工友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去阻止这种行为,结果与那几个帮凶打起来了。  “那时候我就站在打架的现场,见工头和帮凶们围着他打,不顾身子孱弱冲上去解围,立刻有一只老拳打在脑门上,我如同撞到一只蜂箱跌倒在地,耳鸣目眩中看见我的工友正往门口跑,那些人在追他。这时老板刚好开车进来,他一定看见我的工友正被人追打,一定听见了工头们的喊叫:‘别让这小子跑了!打死他!打死他!!’他一定想起了我的工友曾经逃跑过,他最恨逃跑者,所以见他朝门口方向跑去,他暗暗地把车停下来,然后又突然加速,理直气壮地朝他撞了过去。我的工友被车子撞飞了。刹那间,他就像一只鸡蛋那样破碎了……”  那个男人又不说话了。我以为他会再次哭泣起来。可是没有。他的眼睛是空洞的,欲哭无泪。可我知道,他一定还有很多话想说,心里一定很难受,只是不愿流露罢了。天色不早,山上有猫头鹰出来叫了,木屋里显得尤其幽暗。我站起来告辞。这时候,他告诉我——那个工友的名字一直忘了说,他叫二驴子,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他死后,他家人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获知了死讯,他的读过书的姐夫千里迢迢赶来了,因为报了案又去找媒体,一番折腾,他家人得到了一万块钱的赔偿款,是按交通事故赔的。老板当然不服气……  可是我必须要回去了。这个地方随着暮霭下沉,似乎阴森森的,我有些怕走夜路,决定马上就走。他没有挽留,告诉我走路时手上拿根棍子,踩到蛇之类的随时可以驱散。一路上蛇没有踩到,倒是遇上好几条野狗,它们大概嗅到我身上有牛皮厂的气味,这种气味可能让它们想到腐肉,冲我没命地吠。我一路驱赶野狗,加上路程也确实不近,一回到家就感到很累。晚上又做了很多不祥的梦,什么被人追杀,妻儿被人绑架、剥皮之类,梦醒后于黑暗中睁着眼睛,一方面想着债务该如何偿还,一方面叹息未来之黯然,以至于第二天变得情绪低落,不想再去听那些悲惨的故事。可是在床上躺到接近中午,我终究还是去了。不仅仅被他的故事所吸引,更因为对他及他口中的那些民工有一丝同病相怜。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的命运是最悲惨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抽烟吗?”下午两点钟,我又坐在他的对面。  “是不是吸烟有害健康?”我说。  “因为我不舍得花钱。人就是这么贱,我在那狗年月里养成了节约的习惯,现在包括穿衣、吃饭、日常开销,我都不爱浪费,让我闻不到牛皮厂的臭味我还睡不着觉呢。大概你也看出来了,如今就我一个人生活在厂里,我妻子嫌我赚了钱还处处节约——她叫我吝啬鬼、铁公鸡——而离开了我。不过我不觉得可惜。与其跟一个没有共同语言、不能相互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如独身来得清静。”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捣鼓起那套茶具来了,他倒是不厌其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内心的慌乱。  “你怎么样呢?成家了吗?”他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哪能不成家,我比你小不了几岁,也是70年以后出生的。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都唱过《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大点儿唱过《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呢。”  “那真没看出来,你们城里人显得年轻。尤其你们浙江男人。你们生活得好,衣食无忧,家家富得流油。”  “嗨!事实与你说的相反。我很穷。我是逃债逃到你们这儿来的。这事说来伤心。也就在两年前,我决定辞去工作,集资开了一家大型书吧,不料开张两年,成本还没有收回来,整栋房子就要被拆……”我本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底细,当意识到已经说出来,只好做好了“掏心窝”的准备。果不其然,他问我怎么会这样呢?又说,在浙江随便搭一个窝棚就能办一个工厂,你为什么要跑到北京去工作生活呢?——他的记忆显然还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浙江。我说,现在的浙江已经很难看到那样的家庭作坊了,现在连做豆腐的都盖起像模像样的厂房。至于去北京,那是因为爱情……  他有些不信,或者不愿相信,说:“不管你怎么说,浙江留给我的印象太差了,我就是到死也还留着那样糟糕的印象。所以我从那个黑作坊逃出来以后,就再没有打算踏上他妈的炼狱般的鬼地方。”他顿了一下,连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偏见似的,“当然,我也不可能因为要了解你们浙江的什么狗屁变化,而跑去自投罗网。不瞒你说,我至今仍然是个在逃犯。”  见我有些愕然,他又说:“我是杀了那个畜生老板逃出来的。”  我知道他又要开始讲了。  “不瞒你说,自从与我合睡的二驴子死后,我发誓要为他报仇。当然也是为自己报仇。那时候我就想好了,一定要剥下老板身上的两块皮,一块是为二驴子剥的,一块是为我自己剥的。我要让这个畜生也尝尝被人剥皮挖肉的滋味!我要报复他。我是一个记仇的人。我当时有多么恨,黑夜里躺在潮湿霉臭的地铺上,我用泪水化作所有从未有过的恶毒念头。然而,自从老板因‘交通肇事’被罚款,他对工人更是充满仇恨,仿佛这笔‘损失’是由于我们造成的。他加高了围墙,严禁我们与外界有任何接触。他怀疑二驴子的死讯就是由我们传出去的,尤其是我。所以指示工头对我要格外戒备。  “‘要是那小子还想耍什么花招,你们就把他打傻!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他!’  “我无法对老板下手,甚至自身安全都成了问题。当我在做工时稍有差错,工头们就抓紧机会朝我的脑袋猛拍,我开始不知他们这是在完成老板的旨意,还有所反抗,结果遭到更致命的击打,直到我抱住脑袋倒在地上。如此情况下,我提心吊胆地计划着报复。通过观察,我基本上摸熟了老板来厂里办公的时间。早上是见不到的,他很少来。晚上也不行,他从不在厂里过夜。所以报复的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午吃饭时间,他会于饭后在办公室和工头们打牌。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在那个时候将工头们引开……  “等待报复的心情像夜晚的飞蛾一样,盲目而痛苦地在我的心里扑撞。我时刻处心积虑,把工作做得比别人都要好,目的是要让工头们相信我已经死心,不要戒备我。可是矫枉过正的结果是,他们反而把我看得更严了。后来在一次严重挨打之后,我突然脑子开窍了,学起智障人的样子:两眼发直,干活缓慢,不长记性,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这时候我发现几个工头很是开心,他们把我叫到一边,给我出了几道数学题,又问我从哪儿来的?我被难住了,他们是想问我的籍贯还是别的?我只好说是妈妈把我带到地球上来的。那几个笨蛋哈哈笑了起来:‘操你妈×的,总算傻了,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是从×里来的!’  “难道我答得不对吗?我感到少有的困惑。工头们走后我就去问别人。进而聪明人都开始拿我寻开心了。他们说你答得没错,但是只有傻子才会这么说。我完全被他们搞糊涂了,接连好几天纠缠于这个问题。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以为我真傻了,我心里其实挺悲哀的,但是想到如此一来,工头和老板都对我放松了警惕,又暗自庆幸。机会终于来了。八九月份吧,多雨,雨水哩哩啰啰下个不停,所有石灰池里都溢出脏水,简易棚漏水,污水遍地,地铺都弄湿了。这还不够,半夜里刮起不大不小的台风,风把棚顶掀开了,滂沱大雨直接灌进来,就像老天爷扶着生殖器对准我们撒尿,我们自发地跑到黑作坊唯一的砖房里。  “那里有一间是工头宿舍,一间是老板办公室,我们躲在两者之间的杂物间避雨。等到天亮老板来了,他是走路来的,因为他的车半路熄了火,他一来就扯着嗓子安排工头带领工人去修缮棚顶,我趁机藏在了他的办公室里。就像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似的。工人们一走,老板就把两脚伸到桌子上,躺在靠背椅里睡着了。他的呼噜如同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传出的噪音,我从暗处钻出来,刚好看到桌子上摆着一把剔骨刀,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对的,对的,就是这把刀剥了我的皮。事实上这是一种臆断。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拿起剔骨刀就想朝他的喉咙扎进去,可是走过桌子的转角,我的手抖了,我的心怦怦怦跳得厉害,额头上的汗也出来了。我阻止自己说:不,不能杀,他再混蛋毕竟没有要你的命……  “可是,另一个声音立刻在心里响起来:别那么没出息,二驴子就是他杀死的!快杀死他!杀死他!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我最终听从了这个命令,一刀扎过去,扎在了他的胸脯上,但是偏了。他噢啊一声叫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我,两三秒钟后,他可能才明白我的动机,惊慌失色道:你想干什么,怎么在这儿?!——我竟窘得无言以对,杀人难道还要跟被杀者解释原因吗?那时候我毕竟还小,还从没有杀过人。我感到头昏脑胀,身虚心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见我愣着,就要晃晃悠悠站立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立刻扑上去,穷凶极恶地在他身上乱扎,就跟小时候我们模仿民兵在大会堂晒场上刺杀稻草人一样,当我累得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这个牛高马大的汉子,龇牙咧嘴,满脸狰狞,已经死了。  “刚开始我还有点不相信一个人死得这么快。况且他是宰牛出身的,而我这么瘦弱。我想刚才肯定有一刀扎中他的心脏了,否则他不会死得这么快,血也不会往外喷,以至于他身上都是血。不过,当我伸手去摸他的鼻息,这个死有余辜的家伙,可能并不甘心就这么死在我手里,他的身子就像上了岸的鱼那样往上挺了好几下,嘴里发出‘噗、噗’两声,这才彻底塌实下去。我后怕起来,立即清醒了,知道自己闯下了塌天大祸,这时候我心里开始恐惧,反复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我想立刻逃跑。可是想到我要为二驴子、也要为自己剥下老板身上的两块皮,我心里踌躇万分。我下不了手啊。我的手抖得连刀都拿不住了。我扔掉了刀,跑到屋外,屋外下着大雨。我又跑了回去。  “那时候脑子处于空转状态,就跟梦游差不多。我想一个人在悬崖上一旦迈出第一步,他就无法再收住脚,他能做的就是下坠。无法自控地下坠。以至于我至今不愿回想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凶残!两块皮,有一块是从他的下巴至咽喉处剥下来的,那块皮比较松弛,可以说是扯下来的。但是另一块从后脖颈至肩背处剥下来的皮,剥起来那么难,以至于我几次想放弃。那皮又厚又硬,就跟剥耕田的老牛的皮似的,尽管我在之前干过剔除牛皮上的残肉的活,遇到皮肉纠缠不分部分,依然剥破了。不过还好,它的面积比较大,中间部分完好(我不由自主地朝那面皮鼓看了看!),所以还挺高兴的,我对自己说:这回可痛快了,终于实现愿望了。不但如此,我还顺利地找到一根棍子,把屋顶上的瓦片都捅下来了。那时候屋外狂风大作,雨水很快把屋里的血污冲刷干净了。  “在大雨的掩护下,我把尸体用两张牛皮包裹好,拖到屋外,然后把它扔进石灰池里了。此时所有人都忙着抗台风,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迅速爬上围墙,逃出了黑作坊。我迎着风雨疾跑。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杀人犯,只能亡命天涯了。我向公路跑去,实在跑不动了,就歇一会儿,心里盘算着:当工头们回到屋里发现屋顶漏雨,一定以为是台风干的,肯定会叫工人先把屋里的东西转移;即便想起老板不在,也不会马上怀疑老板死了,因为他经常不打招呼就走;等到雨过天晴老板从石灰池里浮上来,那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逃出了W市,他们再也抓不到我——事实也的确如此。除老板本人看过我的身份证,没有人知道我具体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而且知道又怎样呢,我在行动之前就想到过被捕。我既然已经干掉这个人,就要为之承担后果。  “不过话虽如此,此后的日子我一直在外逃亡,担心被抓,靠打零工、捡破烂度日,不敢做正式的工作。我把自己放逐在世界之外。自从杀了人,我就感觉做了特别对不起父母、让他们伤心的事,我不敢跟家里人联系——一是出于自身考虑,担心警察会从亲人口中得知我的下落;二是出于对家人的考虑,怕给他们带来麻烦——有很多次,他把信都写好了,走到邮局门口又撕掉了。直到二十八岁那年,我才从海南某个小镇回到家乡。可你知道吗,当我回到家乡,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们是盼我回家盼死的。他们等我三年不归,就以为我死了,有段时间白天黑夜地哭,能不伤心吗?因为伤心过度老两口的身体每况愈下,生了病又没钱上医院去看,在家熬着。而我,……同样思念他们。想到他们年纪大了,我甚至想过自首。无奈逃亡是一场赢不了的赌局,逃犯拼命地下注,力争赢得继续逃亡的时间,赌注越下越大,越不甘认输。  “差不多我‘失踪’后的第五年吧,我母亲在家误食了一种名叫‘见手青’的蘑菇,出现了中毒症状。据说让母亲惊喜的是,当天的幻觉里竟然出现了我的身影。还是我中学毕业时的样子,我背着行囊回家了,母亲哭得像个泪人。虽然母亲出现了较为严重的腹泻等症状,但她觉得很幸福。之后,母亲特意到山上去挖‘见手青’来吃,因为她以为吃了‘见手青’才产生幻觉,才看到了我,所以中毒也要吃。可是每一次吃,她都没有再看到我,而是看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吃的量不够,还是烧的方法不对?母亲变着花样做,越吃越多,直到把自己吃死了。母亲一死,我父亲伤透了心,一年后他也去了……”  这会儿讲故事的人又哭了。他哭得很克制,眼泪无声地划过晦暗的脸。他就像一具从眼角开始融化的蜡像,死气沉沉,两眼空洞,我有点害怕看见他悲伤到极点的样子,就连他呼出的气都是苦涩的。我有点心神不宁:这几天,听了太多凄惶的故事,残暴的故事,漂泊的故事,仇恨的故事,逃亡的故事……全部属于这个男人。假如我把这些故事写出来,报刊杂志能否接受得了?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把他的故事尽量完整地记录下来。  他说:在逃亡路上他隐姓埋名,颠沛流离,受尽了磨难。在逃亡生涯中,生存固然艰难,但让他最为害怕的是警察,他做梦都梦到自己被警察抓住了,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经常半夜听到消防车、警车鸣笛声,或是外边有一点动静,立即惊吓地起来察看。他每天精神高度紧张,提心吊胆,生活在惶恐中。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流落到东莞,走在街上,突然,有人开始奔跑,起先是几个,转眼间就变成满街人都在跑,街上到处在叫:查暂住证的来了!快跑啊!这时,一队队身穿迷彩服的联防队员,手持警棍,大喝着从街头和街尾包抄而来。人流如织的大街,突然显得空空荡荡,只传来打骂声、哭喊声和求饶声……  他说:在逃亡的日子里,他侥幸没有落网,有一丝运气的成分,更多的是靠自己的努力。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苦练当地口音,经过几年工夫,他硬是练成了好几种外地方言,加上长期逃亡总结的经验:很少在一个地方长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工作,换居住地,去往某地也总要选择半路下车,缺钱就用假身份证去建筑工地之类的地方做工……他凭借机敏的警觉,生存的技能,最终逃到了与大陆隔海相望的海南岛上,用100元租了一间不到20平米的临街房,像周边其他人一样做起了宰鸡杀鸭的生意。可是每天除了卖鸡鸭,他仍然不敢与人有过多的交往,不敢结交朋友。  他说:他只想着跑得越偏远越好。可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自己的家乡、父母,但他可以在心里思念他们,就是不能联系他们——因为此时他的联系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他害怕父母会责备他,或者不是害怕责备,而是无法承担自己的负疚感——尤其每逢佳节,听到鞭炮声,看到人们欢天喜地的样子,他都会无比痛苦,买上几瓶劣酒,喝到大醉。有一度,他唯一的期望就是自己的家人,能尽早忘掉他。可是,有一次他在去进货的路上,遇到一对老人,年迈的那位风烛残年、白发苍苍,坐在三轮车的后座上(可以舒服地坐着),年轻一点的那位骑在三轮车的前座上,慢慢腾腾地踩着踏板。可以看出,这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汉拉着他的耄耋之年的老父亲出来散散心、透透气。他立住了,眼泪无可遏制地往外涌。他读书时就念过“父母在不远游”,而他将近十年未归了。此时他完全被亲情的渴望包围了,再也无法忍受恐惧与贫困交迫、孤独与思念相随的生活,再三考虑后,他决定回家——只是回到家中物是人非,子欲养而亲不待……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又哭泣起来。他说,是他对不起他的双亲,害死了他们啊!他恨他自己。讲到激动处,他的脸上现出一阵痛苦的痉挛。过了片刻,他才接着讲他回到家乡如何被乡亲痛骂,为自己没有尽到孝心而悔恨。慢慢的,一直讲到两年后,也就是他的而立之年,如何来到镇上建起牛皮厂,生活终于有所改善,但是他并没有体会到常人的快乐与幸福——  “我在潜逃的时候正值青春年华,而归来时已经暮气沉沉——对我来说,十九岁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劫数,杀人之后这一生就注定成了一场没有终点的逃亡。尽管现在可以说,我杀死黑心老板的一页可能已经翻过去了,W市公安局可能不再通缉我了,或者他们至今没查出凶手的真实身份,但是我仍然害怕有一天几名警察从天而降。这么多年每当听到警车鸣叫就心惊肉跳,每到夜深人静脑海里就会出现鲜血淋漓的血腥场景……我还是无法从往事中走出来:W市寒冷夜晚的悲戚,石材厂内被机器锯成两段的尸体,污水遍地的黑作坊里尸骨正往外冒着发绿的汁水,宰牛出身的老板手拿尖刀要剥我的皮……所有记忆都是那么恐怖,倒映出让人心悸的画面。所以我总是在逃避过去。可是连我自己都奇怪,我走过那么远的路见过那么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已经被遗忘或者封存起来,但对于作案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只要闭上眼睛,那个混蛋就出现了,他面目狰狞龇牙咧嘴,脖子下面少一块皮,永远瞪着一双被我扎死前的怒目圆睁的眼睛,我感到恐怖而且疲惫极了。  “有时候我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只要是梦就总有醒来的时候。醒来我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中学毕业生。可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劫难与创伤,在我的灵魂深处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就如同我胸脯上的伤疤永远印证着我的创伤与仇恨。我是一个受害者,同时又是一个杀人凶手,一个疯狂的、残忍的杀人凶手!我杀死了我的仇人,同时又害死了父母……这个巨大的思想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当此刻,我真的痛苦万分,暴躁不安。你知道,当初厂里还有不少工人,我就朝他们发脾气,责骂、侮辱、恐吓、甚至鞭笞,什么都来。在某些情况下,看到他们被我虐待时痛苦、委屈的样子,我一面获得发泄的痛快,一面又认为自己不应该,有种说不出来的罪恶感……”  说到这里,坐在我对面的男人深深地低下了头。  “不瞒你说,我的妻子离开我,就与我屡屡伤害她有关——而不是之前我所说的吝啬——可你知道吗,我的内心也在遭受煎熬,最深处是对自己的恐惧与不满,拒绝与失望。每次打完她,心里就一片空虚,就好像在荒漠中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尤其婚姻失败后,我越来越不爱与人交往,终日郁郁寡欢,以至于经常想起阿胜和二驴子——那两个曾经对我好的男人——这就加剧了我的精神之苦,我会砸东西、大喊大叫,用酒精麻醉自己,直到有一天我疯狂地爱上了剥皮:我剥活体动物的皮,剥死去动物的皮;剥黄牛的皮、水牛的皮;剥山羊的皮、绵羊的皮;剥蜥蜴的皮、蛇的皮;剥狗的皮、兔的皮;只要是带皮的动物,我都想把它剥下来。因为剥皮,一种夹杂着反抗和报复情绪的快意,一种要杀人、虐待、用大铁锤痛打别人脑袋的欲望,似乎像一股电流一般穿过我的身体。  “可你知道吗?我的内心并不愿意这样。我渴望家庭,渴望亲情,渴望爱与被爱,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杀过人,但我不是冷血动物!不是的,我不是冷血动物!”他的情绪又有些激动了,一边说一边用一种可怕的绝望的目光看着我,就像在乞求我援救他。我不敢与之对视,低声说:“那后来呢?”那个让人倍感压抑的男人,再次用那样一种让人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哪还有什么后来?!我的后来在前面都讲到了……短暂的婚姻过后,我重新一个人生活。我无心做生意,厂里偶尔生产一批牛皮,但是更多时候,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我喜欢收藏这些皮子。它们都是我亲手剥下、制作的,我把它们挂在墙上看,看厌了就收起来。对于我来说,这是目前唯一感兴趣的事情。”  这个看上去多少有些病态,命薄相穷的男人,当他把他的后半生差不多讲完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可我总感觉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延续似的,或者,是我还没有从他的讲述中缓过神来?我盼着他会继续讲下去。可是他已经站起来,可能是要上一趟厕所,或者要催我走了。然而他在屋里走了一圈,走到那面我一直留意的皮鼓前,身子木僵地站定了。只见他从鼓身上取下一根小木棒,似乎要击鼓,但是又放下了。我感觉他的双手微微发抖,神情有些紧张,似乎心里在斗争着,或许有更多的话要讲出来。  他是要向我介绍这面皮鼓的来历吗?对于这面形状奇怪的皮鼓,从看见它的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好奇并且吸引着。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讲,也没有把鼓棒打下去,他突然转过身,脸色蜡白,见我一脸骇然地看着他,勉强牵引嘴角说:“你走吧!对不起,我不想再讲下去了。”见我不走,顿了顿又说:“以后,你……哪,不用再来听我讲了。这是我对你,……善意的忠告!”我有些诧异,很想问为什么,终究没有问。  此时夜幕已降临,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更早一些。我走到屋外,月光下是坟地似的凄凉景象,我心里有些纠结,有一种被人驱赶的沮丧,但是又想,你有什么权利要求人家把所有的经历都讲给你听呢?他是一个杀人犯,能把杀人的经过讲给你听,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了。可是我这就回去吗?回去后就不会知道那面鼓的真实用途,也不会知道鼓的来历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面鼓与老板身上剥下的两块皮有关……他会不会利用那两块皮绷起了这面鼓?我的脑子里冒出来邪恶的猜想,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以前看过一本翻身农奴揭发奴隶主的资料。那上面讲,奴隶如果违背奴隶主的意愿行事,或逃跑被捉到,就会被活活剥掉身上的皮,用来做鼓面,真是残忍至极。因此我走到半途又回去了。心想,这面鼓一定也是用人皮做的。否则他为什么欲言又止呢?  他看到我返回并不感到吃惊,他盘腿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目微闭。我嗫嚅说:“我怕路上有野狗追我,昨天回去就被野狗追咬,所以能否在此借睡一宿,明早再走?”他哈哈笑起来,笑声很是古怪:“你看这儿像是能住人的地方吗?你赶紧走吧,我不想留你,这是我对你最后一次忠告!”他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是听上去又像是在哭。我心想,他会有什么苦衷吗?反而引起我更大的好奇。我说:“我回去也是一个人住,我朋友家的石头屋很冷,还不如你这里条件好呢,我就在这木屋里随便搭个铺就行。”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道:“那好吧,你执意要这么做,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待会儿我在地上给你铺上一层牛皮,再找一床棉被,权当是你体验一次睡地铺的滋味吧。”  我连忙说:“好的,这就很好。”  接下来他给我泡了茶,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话。这中间,看大门的怪老头端来简单的饭菜,炖牛尾巴肉、鸡蛋炒莴苣、虾米泡紫菜汤,还有一叠咸萝卜。我们吃了饭,又喝了茶,可是我发现他再没有讲述他的故事了,我几次想把话题引到我感兴趣的鼓上,他也没有接过话茬。我有些后悔回来了。如果这个晚上就这样度过,我真想站起来回家。我的心不在焉大概被他看出来了,他问我是否困倦了,要不要现在就铺床?我说还没有困。他就像看透了我似的,突然开门见山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呢,直说无妨。”  我结结巴巴起来,竟然把脸憋红了。  他说:“你走了又回来,不会仅仅怕狗咬吗?”  我点点头。于是听见他叹一口气,接着说道:  “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对你隐瞒了。想必你也明白,这几天我跟你讲了那么多,并不是真想让你把我写进什么狗屁小说,之所以还要讲,就是想让你去报案,让警察来逮捕我。可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我想死,想了好几年了。如果你报了案,警察就会来抓我。枪决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对你来说是为民除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无论如何,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想到我在这些年犯下的罪行,我没有一天安心过。我真的受够了。与其在良心的谴责中活着,我宁愿死掉,死不掉就疯掉。——老兄,我心里就像埋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地雷啊,它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你是一个作家,应该能理解我的痛苦!你就让我去死吧!”  讲话的人暗自神伤,在屋子里没头没脑地走动起来,显得有些狂躁,我担心他会失去理智,以至于伤害到我。他不是说过,他看到工人们被他虐待时痛苦、委屈的样子,就会获得一种罪恶的快感吗?他不会是在下决心吧……好在他没有把我当成他的工人,他从柜子里找出来一瓶酒,招呼我说:“来,老兄,我们还是喝点儿酒吧。你陪我喝几杯怎么样?我只有在喝醉的情况下才能忘掉烦恼,尽管酒醒后我会更加失落与绝望,可哪有什么呢,痛苦就痛苦,绝望就绝望吧!”  他一面往杯子里倒酒,一面用一双老鹰一样森冷的眼睛瞪着我:“你猜得没错,我是一个杀人狂魔,哈,哈哈哈,是不是觉得有点意外:我身高不足1.7米,面容清瘦,乍看上去还有点文气,是不是?然而,的确是……我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生灵,就像某些人搞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几天见不到血就要生病,就连那些野狗都怕我,我一定是中魔了,见到它们就想剥它们的皮。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了,愣愣地看着他一仰脖子把一整杯酒都喝下去了,好在他没有逼我也喝下去,因此我仅仅象征性地呷了一口。心想我一喝醉,他就有可能杀了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今晚我必须把自己灌醉呀!我没有别的办法,你知道我现在有多难受吗,就像有五匹马在撕裂我,我的血是热的,就像要沸腾起来,可是我的心是冷的,硬的。见惯了这个社会的风风雨雨,经历了人间的冷冷暖暖,我的心就硬了。硬了,就再也软不下去了。就像他妈的一张揉皱了的纸,怎么抚也抚不平,终究是有褶的!啊……”他突然把杯子重重地砸在桌子上,这个动作让我很是惊慌,好像他随时会扑上来似的,“我很清楚自己是有罪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将来。如果非要我说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尽管我可以藉口说:我曾经受过别人伤害,现在不过是以牙还牙。但是这绝不是真话。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杀人了。每次杀人之后,我心中比较乱,只能拼命想象被我杀死的人,都是那个剥掉我胸皮的黑心老板……否则,我无法面对它,会有作恶感……实话说:做人什么都可以尝试,但是不要去尝试杀人,杀人也很痛苦!假若有来世,我绝不会再走这条路!比身体逃亡更痛苦的,是心里有病啊!”  酒能乱性,这个杀过人的家伙到底想说明什么?他不会假借酒劲儿杀了我吧?这个念头把我吓傻了。我脑子嗡嗡地听见他接着说道:“怎么啦你?老兄,我一直在观察你呢,你是很想知道这面鼓是怎么回事吗?想必你早已等着我告诉你了——今天,就是现在,趁我喝了点酒,就把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秘密都跟你说了吧!——的确,这面鼓是由两块人皮制作的。哈,哈哈……怎么样,看上去是不是很漂亮?你仔细看吧,还可以看到鼓面上的神经纤维呢……这是一面人皮鼓,难道你不想去取下来看看吗?哈哈哈。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人皮又能比牛皮、羊皮坚韧多少呢?我甚至觉得人皮太薄,不适合绷成鼓,更经不住猛烈敲打。可我为什么还要做它?仅仅为了满足报复的快意吗?不,远比报复要复杂!  “但是现在,我不想再杀人了。我下不了手。你知道为什么吗?是你让我改变了。那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你,一眼就认出你是浙江人,不瞒你说,我当时就想杀了你!可是在跟你聊天的过程中,我的思想忽然发生转变,你让我越来越觉得像阿胜——那个被圆形锯轮切割成两段的男人,那个对我好的男人,我想起了他,心中充满感动。因为这个世上再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了。人的一生能遇到多少与你同床共眠的人呢?尤其成年之后你还同谁共一条被子,相互取暖?多少年前的阿胜,他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浮现,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突然变得亲切了似的,每次与你分开后,我会很空虚,很想找你给我做个伴,找你说说话。可是我又非常害怕继续下去,因为这样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认为不合时宜,我害怕有一天,会因为遭到你的拒绝而杀了你,所以,我才会决定放走你……可是你为什么不走,要回来呢?!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告诉你吧,我杀人成瘾。哈。哈哈哈。所有人都是在这间屋里被我杀死的。死者大部分是你们浙江口音。这些人有的是来跟我谈生意的,有的是我从街上找来的游客。可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从一开始就想杀死他们。不,不是的。我真的不想杀人。但是最后我为什么杀了?哈。哈。我仍然记得,在这间屋里……我杀死的第一个人,是在我离婚后不久,在我还沉浸在痛苦中、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时候……有一个W市老板,找到厂里来进货,他是来旅游的,听说我的牛皮便宜,就顺道进来问问。我没有想过要杀他,尽管我是那么恨W市人。但,是我命该作孽、他命该绝吧,牛皮我是按批发价给他的,可是他把价格一压再压,并且口气傲慢,我很快就被他激怒了,仅是一个闪念,我就杀死了他。从那以后,我的内心深处对浙江人的恨,就重新爆发了。欲罢不能。  “哈。哈哈。对于我来说,他们的下场都是罪有应得。因为每一个死在这间屋里的人,都是先把我激怒的。如果跟我好好说话,为什么要杀死他呢。我对诚实的浙江人从来不下毒手,只有那些唯利是图、砍价砍到我没有利润,或者对我表现出极不尊重、极不信任的人,我才会将他杀了。而且在杀死之前,我都要告诉他为什么要杀他。如果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并且说他能够理解我,我也会手下留情的。遗憾的是,他们一见我拿刀,就慌乱起来,喊着说要给我钱。你以为我是要抢劫吗?!我这倒霉一生的痛苦,是用钱能兑换的吗?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此时对方的尖叫只会让我感到无可遏制的愤怒,并伴有莫名其妙的兴奋。只要对方尖叫不停,我行刺的刀就不会停。有人被我狂捅几十刀,胸背部刺成蜂窝状,我才会平静下来。  “但是平静下来,把现场处理完了,洗掉身上的血迹,想起他们的家人年复一年地等着他们回家,想着想着就痛哭,不知道怎么才好,有时候为了这个事情急得快要发狂了。这种痛苦在每次杀人后都很强烈。而且每次杀完人,我都有自杀的想法。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负疚感慢慢褪去,想杀人的时候,我又会走到镇上去寻找浙江口音。如果找不到,我就买回一些活物剥它们的皮。剥下来之后,我会情不自禁地把还冒热气的毛皮敷在胸口上,闭上眼睛就想起当年我在W市被人剥皮的感受,人就像个疯子一样,关在这间屋里大哭大叫。你说我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说我的心里能好受吗?  “我跟你一样,也有一颗热爱祖国的心,也希望台湾早日回归祖国,希望祖国兴旺发达,人民团结幸福。我曾经也是一个有朝气、有活力的年轻人。可是为什么我的命运发生了改变?如果当年我没有去W市打工,如果没有遇到黑心老板,如果没有杀人泄愤,该有多好。就算我待在家中务农,守着父母又怎样?自己走到这一步,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们啊。为什么上天不让我做一个正常人呢?!我本以为十年逃亡历经磨难,我带着命案回到家乡,从此可以把心中的秘密埋藏,一辈子就这样苟且偷生,过下去算了。可是我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我没有挺得住,还是回到了杀人的老路上。如今,我每晚都被恶梦惊醒,然后睁眼到天亮……  “无论如何,我心里明白,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不管是蓄谋杀人,还是临时起意,我都无法回避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犯罪事实,我终将受到法律严惩。所以,当我准备把我所有的经历都讲述给你听时,我就想好了,我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我早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而你——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已经知晓我的所有秘密,你明天就去报案吧!让警察来逮捕我,让他们来宣判我死刑吧!现在只有你,只有你能帮助我,帮我结束这罪恶的人生——今天,我庆幸自己终于说出来了,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心里挺舒服,我终日焦虑的生活到头了,我终于可以睡踏实了。我从内心感激你……”  说到这儿,这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已经精疲力尽,而我听完这些话,心在颤抖,当时我整个人都有点儿哆嗦,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好在他不再用那双骇人的眼睛瞪着我了。他只顾斟酒,贪婪地喝着,一阵咳嗽,几度让他蹲下身去,喘不上气,就像一个垂死之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掉下来了。 

人皮鼓二:揭秘史上不为人知的人皮鼓和人头碗(组图)

人皮鼓_揭秘史上不为人知的人皮鼓和人头碗(组图)

揭秘史上不为人知的人皮鼓和人头碗(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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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峪关沿着312线国道西行,在3146公里处戈壁滩上有一座长城外形的水泥建筑,这是是清代传世之宝——人皮鼓、人皮碗陈列馆。相传当年康熙皇帝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西北巡游,在荒无人烟的沙碛中,忽然出现了一片绿洲,碧水西流,河旁有两棵参天大树,树上挂着金光耀眼的皇冠、玉带,旁边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城池,真似仙境。遂命人绘图查访,后在茫茫戈壁的桥湾一带见碧水西流,河旁有两棵高大胡杨林,上挂着草帽,草腰带,与康熙梦中之景吻合,惟一不足的是少那座金碧辉煌的城池。于是康熙拨巨款派程金山父子到此督修一座军事防御城,用于加强西部军事、屯军,团结少数民族。  不想程氏父子领命到此后,见这里荒凉偏远,想康熙日里万机哪能来此巡游,便贪污建城银款,草草修了一座小土城交差。5年后,一钦差大臣西巡,想亲眼看一下这座耗巨资修建的城池。可是眼前只有一个小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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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上奏圣上,康熙一查到底,降旨将程金山父子处死,并用他两个儿子的头盖骨反扣在一起,中间用白银雕刻成二龙戏珠镶成鼓架,上下鼓面用他们脊背上的皮蒙制而成一个人皮鼓,再用程金山本人的后脑勺做成一个人头碗。为警示后人,康熙皇帝又在离桥湾城西北200多米处修了一座皇家寺院-------永宁寺。在寺院里供着康熙皇帝的龙袍马褂,并把人皮鼓、人头碗悬挂寺院上,每日击人皮鼓以警示后人:“做人要心正,做官要清正”,这两句话在当地百姓间广为流传。为歌颂康熙大帝的英明,老百姓提写了“泽被无疆”四个大字献给圣上,意思是“康熙帝的恩泽遍布祖国大疆南北”。  这两件文物被视为清代传家宝,先后存于民教馆、文管会,直到1992年在离桥湾200米处设立了桥湾博物馆,该物一直陈列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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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列窗里的人头鼓、人头碗真品虽历经数百年,依旧保存完好。一旁的柜窗里还列出了清代贪官的名录及其下场一览表。其中包括军机大臣和坤,云贵总督李侍尧等。这些人最终无一例外被处以死刑,有的还诛连九族。而一块更大的展板上,则上书“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哲理。和绅画像

人皮鼓三:(6)吓人的因果故事:五台山“人皮鼓”

人皮鼓_(6)吓人的因果故事:五台山“人皮鼓”


特别提示:本文转载自大安法师的博客,原文链接地址为:http://blog.sina.com.cn/s/blog_cbeaf7da0102whkh.html
 
 
    世间的因果报应,跟人的善恶业力是直接关联的,如影随形,如谷答响。
 
    印祖曾在《上海护国息灾法会法语》中举过一个例子,是流传在五台山一带的公案,叫“人皮鼓”,讲述一个人投生为牛的因缘,说明了因果可畏。
 
    在唐代,五台山的北台后黑山有间寺院,寺院里有个叫法爱的出家人,曾充当执事,管理寺院二十年。
 
    掌管僧物,是必须要谨慎因果的,信众供养给现前僧物或者十方僧物,一定要如法地发放给众僧,否则恶业极为严重。
   
    但是法爱比丘把“十方僧物”私自存积,用来在南原广置田产,又把这些田地都传给他喜爱的徒弟明诲。
 
    这些“十方僧物”,本来是所有的出家人都有份,现在却全部送给一个徒弟,这个恶业就相当地深重。
 
    所以法爱老和尚死后就投生到山下庄园主家为牛,力气很大,独自耕地,辛勤劳作三十年。后来牛老了,又生病了,庄园主就打算用老牛向别家换油。
 
    当天晚上,徒弟明诲梦见亡师法爱对他哭泣,说:“因我错用十方僧物,为你置办田产,所以今生堕落为牛。如今衰老病弱,马上就要死了,希望你把我的皮剥下来做成鼓,鼓上写我名字,让寺院在做早晚课、礼忏、诵经的时候击打这面鼓。”
 
    “只有这样做,才能忏悔我的业障,我堕入畜生道的苦楚,才有解脱的日子。否则,即使等到南原(就是置买田产的地方)之田,变成了沧海,我也无法了脱。”  
 
    梦中,老和尚说完,就举身扑到地上死了。
 
    徒弟明诲醒后,觉得这个梦很清晰,也确有其事,就鸣钟集众,向大众宣说这桩事情。翌日早上,庄园主果然来报告说那头老牛触树而亡。
 
    明诲听从亡师的话,将牛剥皮做鼓,把名字写上,并将南原田产全都卖掉,用所得钱款,在五台山供僧。同时又变卖自己所有衣物,为师父做礼忏。
 
    后来这面鼓被送去五台山的文殊殿,天天敲打。年代久了,世人就讹传成“人皮鼓”,而实际上是“牛皮鼓”。
 
    这则出自《清凉山志》的公案,告诉我们:因果昭彰,丝毫不爽。我们的言行举止,起心动念,都是有因果的,临命终时,就会被善恶业力中最重的力量牵引去轮回。
 
    所以,一个修行人必须慎因明果,如履薄冰,时刻自省,善护身口意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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