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shanpow.com--辛弃疾】
苏州方言篇一:苏州的方言文化
第十九章 苏州的方言文化
苏州话的轻清柔美,久已成为文化的标识,顾况《南归》诗曰:“乡关殊可望,渐渐入吴音。”陶枚《季夏忆吴门景物寄内》诗曰:“愁边节物知难遣,别久吴音渐欲忘。”辛弃疾《清平乐 村居》也咏道:“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乾隆《吴江县志》这样记道:“吴音轻清而柔缓,故音韵之学独盛于南方,虽土音各限方隅,不若中州之正,而流利明晰,纤悉必分,舒徐宛转,则其所长,故吴音自古独重。”
由于苏州话的鲜明特点,故以“吴侬软语”称之。“吴侬”即是指吴人,因为吴人自称“我侬”,称人则“渠侬”“个侬”“他侬”。历史上曾隶属苏州的嘉定,有所谓“三侬之地”,高德基《平江记事》记道:“嘉定州,去平江一百六十里,乡音与吴城尤异,其并海去处,号三侬之地,盖以乡人自称曰吾侬、我侬,称他人曰渠侬、你侬,问人曰谁侬。夜晚之间,闭门之后,有人扣门,主人问曰:‘谁侬?’外面答曰:‘我侬。’主人不知何人,开门视之,认其人矣,乃曰:‘却是你侬。’人遂名为三侬之地。”“吴侬”的说法,至少在唐代就有了,刘禹锡《福先寺雪中酬别白乐天》就有“才子从今一分散,便将诗咏向吴侬”。
苏州话和其他方言一样,有一个逐渐演变的过程,因为它本是吴语的一支,并且向被视为吴语的代表,那就先得从吴语说起。
第一节 吴语的形成和状态
古今语言都有方言的地域差异,人们也很早就认识到方言的存在,《礼记·王制》就说:“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王充《论衡·自纪篇》更认为“经传之文,圣贤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正确地说出了经书难懂的原因,一是古今语言有历时的变化,二是又有共时的方言差异。
汉语包括七大方言,即官话、吴语、赣语、客家话、湘语、闽语、粤语。吴语大致分布于江苏长江以南的常州、无锡、苏州,包括镇江的丹阳、南京的高淳,长江以北的南通、海门、启东、如东、靖江,上海全境,浙江除淳安、建德、苍南、平阳之外的地区,以及江西的上饶,福建的浦城北部。安徽的铜陵、太平说宣州吴语,但宣州吴语受到江淮官话的严重渗透。吴语使用人数约占汉族总人口的百分之八,仅次于官话使用人数,属于汉语第二大方言。
方言是语言逐渐分化的结果,而语言分化是从移民开始的,人口迁徙在促进文化发展的同时,也使语言发生很大变化。在七大方言中,官话可以看作是古汉语数千年来在北方发展的结果,其余六大方言则是由于北方不断向南方移民逐步形成的。秦汉以前,江南土著使用古越语,与古汉语相差很远,不能对话。秦汉以后,北方汉人先后几次大规模南迁,带来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北方古汉语,分散到南方各地,逐渐形成互相歧异的六大方言,吴语在六大方言中是最早形成的。
周秦时期,今江、浙、闽、粤一带为百越族所居,《汉书·地理志》称“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粤杂处,各有种姓”,百越人即今壮侗语族居民的祖先。刘向《说苑·善说》记载了一首春秋时的《越人歌》,故事中人鄂君子晳说:“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可见越歌听不懂,得借助楚语翻译,刘向用汉字记音,并以汉文作了翻译。据考证,这首《越人歌》使用的语言与壮语关系密切,可见古越语很可能是壮侗语族的母语。古代吴越是异国而同族,诚如《吴越春秋》所谓“同音同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两国的语言应该是相通的。这从先秦两汉的历史地名中可以得证,如於越、於陵、於菟、句容、句余、句注山、姑苏、姑蔑、夫椒、乌程、乌伤、余杭、余暨、余姚、无锡等,它们一是冠首字类同,个别字写法虽不同,但求之古音,则相合或相近;二是都属齐头式,古越语的特征十分明显。
《苏州方言词典》书影
史籍上关于泰伯奔吴的记载,暗示着北方移民的一次南徙。北方移民原有的方言是否能在当地流行,与百越族相处数百年后能否在日常说话中保持下来,都大可怀疑,因为他们连人名都古越语化了,如句吴、句践、句亶、余善、余祭、余昧、夫差、夫概、无余、无壬、无颛、无疆等,与吴越地名的语言特征相同。然而吴王、越王们所铸的礼器、兵器上都镌刻汉字,季札更谙熟中原礼乐,因此可以认为,吴越的贵族阶层学习并使用北方汉语。
一般认为,原始吴语源于古楚语。上古时期,南方汉语只有楚语,楚语正式进入吴越地区,当由楚灭越开始。《汉书·地理志》称“本吴粤(越)与楚接比,数相并兼,故民俗略同”。经楚人几十年的统治,形成当地发展汉语的条件,楚语在吴语尤其南部吴语的形成中应起过重要作用。今老湘语与吴语有许多共同之处,似非偶然。原始吴语的形成,以古越语为底层语言,汉语上接受了楚语的影响,故历来有吴人“音楚”之说,《乐府诗集·郊庙歌辞》就说:“梁陈尽吴楚之音,周齐杂胡戎之伎。”这一方言发展痕迹,同样也“倒流”于今江西波阳一带,《大清一统志》就记饶州府“语有吴楚之音”。
秦汉置郡设官驻兵,中原移民主要聚居于郡治吴(今苏州)、会稽(今绍兴)、宛陵(今宣城)及秣陵(今南京)等重镇,吴语就以这些地方为中心发展起来,故后来吴语还是以苏州为苏南吴语中心,绍兴为浙江吴语中心,宣城为皖南吴语中心。但当时越族力量还很强,部分越人进入山区成为“山越”,而浙南、福建一直还是越人的天下。直至三国时,许靖致曹操书中还说自己从会稽“南至交州,经历东瓯、闽越之国,行经万里,不见汉地”。故扬雄《方言》记吴越方言词主要还是侗台语词汇。
至西晋永嘉丧乱之前,建康(今南京)一带还是纯粹的吴语区,南朝乐府中的吴声歌曲,就是用吴语传唱的歌谣,其中保存着一个典型的吴语词汇“侬”。《晋书·乐志》称“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吴声歌曲不但在建康一带广为流传,并且久已形成,西晋初就传入北方,《世说新语·排调》记了这样的故事:“晋武帝问孙皓:‘闻南人好作《尔汝歌》,颇能为不?’皓正饮酒,因举觞劝帝而言曰:‘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桮酒,令汝寿万春。’帝悔之。”这《尔汝歌》也就是吴声歌曲。永嘉丧乱后,来自苏北、山东的大批移民徙入,先后在那里设置侨郡、侨州二十余处,移民人数约百万以上,超过了土著,并且移民中不少是大族。《颜氏家训·音辞》写道:“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辨;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当时中原旧族多侨居江左,故南朝士大夫所言,仍以官话为主,而庶族所言,则多为吴语,故“南方士庶,数言可辨”;而北方士庶,语音无异,故“终日难分”。惟北人多杂少数民族语音,反不若南朝士大夫之彬雅。至于闾巷之人,则南方之鄙俗,不若官话切正。由此可见当时建康一带方言交融的现象。北方士族对吴语有两种态度,《世说新语·轻诋》记道:“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王氏兄弟是学说吴语,支遁则讥笑为鸟语,态度是迥然不同的。然而连王导也在学说吴语,可见这是当时的一种风尚,《世说新语·排调》记道:“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吴人以冷为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惟闻作吴语耳。’”南方士族则都学说北来雅音官话,但其中也有不少人并不放弃自己的方言,《宋书·顾琛传》便记道:“宋世江东贵达者,会稽孔季恭、季恭子灵符,吴兴丘渊之及琛,吴音不变。”《南齐书·王敬则传》也记道:“敬则名位虽达,不以富贵自遇,危拱彷遑,略不衿据,接士庶皆吴语,而殷勤周悉。”这就形成南北互学方言和双语并行的现象。但终因为北方移民在人口、经济、政治等方面的优势,不但使今南京、扬州等沿江吴语官话化,并且影响周边地区,使之发展为带有一定官话味的吴语,即以太湖为中心的北部吴语,以青弋江为中心的西部吴语(宣州吴语),而距离南京较远因而发展较慢的南部吴语,则较多保留原始吴语的特征。
至唐代,由于国家安定兴盛,吴语相对稳定,得以巩固和分化。至北宋,吴语不但已经巩固,并形成今天南北各片的基本状况。靖康之乱,宋室南渡,大量北方移民至杭州,移民数倍于土著,使杭州语言发生变化,带上了官话的特点。因北方移民基本集中在临安府城内,故时至于今,杭州“半官话”的分布,也就在杭州市区的范围。
移民活动又给吴语区带来双语现象,这是由于移民的人数较少,经济、文化上的地位相对较低,不得不学会吴语以求生存,但他们往往是大分散小聚居,有意识地保留原有的风俗传统,故在自己家庭和移民社区仍然使用原有的方言。今苏州太湖之滨,有许多祖籍河南、湖北的居民,约在太平天国战争后迁入,被称为“客民”或“客边人”,如吴江菀坪就是这样。
就大势而言,今吴语区的历史是由北向南开发的,春秋战国时汉人活动中心在今苏州、绍兴、诸暨一带。秦汉时期,浙北、苏南依次开发;三国两晋以后,始将开发范围推向浙南;唐以后扩展到浙西及边境地区,吴语也相应由北向南扩散。春秋时期南进的移民大约是从今宁绍、杭嘉湖平原出发的,他们越走越远,方言也就与古越语越来越歧异,以致后来浙南移民的方言与出发地的方言竟不能通话。从现代吴语考察,从北到南在地理上有一个渐变的过程,这在词汇、语法、语音上都有所反映。
移民活动是方言形成的主要因素,但还有其他的因素,如行政区划中心变易也使方言变化。行政区划中心一般是这一政区内政治、经济、文化、时尚的中心,也一般是当地最大的城市,对人的语言心理有向心力,一旦中心城市变换,当地的权威方言也势必随之变换。如华亭县宋代就属嘉兴,元至元十五年(1278)改松江府,仍属嘉兴道,而上海系由华亭县析置,故上海话源于华亭土话,嘉靖《上海县志》就称“方言以华亭为重”,而华亭土话则与嘉兴话接近,正德《松江府志》和正德《华亭县志》在述及方言时都说:“府城视上海为轻,视嘉兴为重。”至清代,松江府隶属江苏省,嘉兴话的权威才让位给苏州话,康熙《松江府志》就说:“府城视上海为轻,视姑苏为重。”嘉庆《松江府志》也说:“府城视上海为轻,视苏州为重。”
吴语虽然历史悠久,但在表现形态上却不算最古老,因为三千年来,它不断受到北方官话的强烈影响,比较原始的吴语反而保留在闽语里。当然在吴语中仍然保存着一些在多数现代汉语方言中已经消失的古汉语特点,其中最主要的特点就是保持了浊音和清音声母的分别,现在吴语中的“浊音”包括“清音浊流”(分布在北部吴语区)和“真浊音”(分布在浙南)。
第二节 吴语中的苏州方言
吴语区范围内,各地方言很有差别,可以分为太湖、宣州、台州、婺州、处衢、瓯江六个大区;太湖大区还可分为苏嘉沪、常州、湖州、杭州、临绍、宁波六个小区,即使在苏嘉沪小区内,方言也还有所差别。一般认为,苏州方言的范围包括苏州城区(即沧浪区、平江区、金阊区)、工业园区、虎丘区、吴中区、相城区。在这个范围内,也有地理上的语言差异,苏州城里人习惯上将城区以外的方言称为“乡下口音”,可见城里话与“乡下口音”有所不同。这种差异并不完全与离城的距离远近成正比,如相城区的湘城、北桥远在最北,与常熟、无锡交界,语音与城区非常接近;而葑门外的语音却迥然不同,工业园区娄葑街道大荡里的土音很重,属于典型的“乡下口音”;吴中区的东山、西山口音较硬,称之为“山浪闲话”,也就没有吴侬软语的甜糯了。
叶祥苓《苏州方言词典·引论》分析了苏州城区与其他各区的方言差别,通俗地说,可分五点,一是城区“古”“精”“粗”和“知”“庄”“章”三组字相混,其他区特别是东西部地区能予区分。二是城区“雷”“来”“蓝”三字同音,都是阳平,其他区也读阳平,但韵母不同。三是城区“雷”“妹”“推”不读如“楼”“贸”“偷”,其他区的大部分地区读作“楼”“贸”“偷”,这是城乡口音的标志之一。四是城区古浊音上声今读阳去,七个单字调,吴中区部分地区都是八个单字调,平上去入各分阴阳。五是城区阴平、阴上、阴去、阴入四个阴调类,逢塞音、塞擦音声母,送气与不送气同调,吴中区大部分乡镇阴上、阴去、阴入三个阴调类中,逢塞音、塞擦音声母,送气与不送气调值不同,调形升降虽然相似,但不送气起音高,送气起音低,听起来有所区别。这一语音特征可以将苏州话分成西南、东北两大片,西南片包括斜塘、车坊、娄葑、长桥、越溪、横泾、木渎、胥口、浦庄、渡村、东山、西山、藏书、太湖、光福、东渚、镇湖、通安、望亭等二十多个乡镇、街道,东北片包括城区与其他乡镇、街道。
另外,苏州话还有老派、新派的差别。1928年,赵元任《现代吴语的研究》记录了当时苏州等地吴语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现象,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州方言中的翘舌音已经消失,如“说”与“塞”同音。七十年代中期开始,青少年有明显的音变,如尖团音不分,“尖”“千”“先”读作“兼”“牵”“轩”等,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苏州话的面貌,但单字调和连读变调还是比较稳定,故苏州话的“腔调”基本未变。
苏州方言与昆山、吴江、常熟、无锡等周围方言都有北部吴语的共性,但苏州方言还有自己的特点,可以区别周围的其他方言。
一是苏州方言保存了中古语音系统的全浊声母,分尖团音,韵母大多由一个单元音构成,与入声相应,有一套促声韵母,声调有七个,有成批的文白异读和复杂的连读变调。即以文白异读为例,苏州方言的文读,多半是历史上随着新词语一起进入苏州话的读书音,一般接近官话;白读是苏州原有的说话音,比较接近古音。如“日历”和“日脚”、“传染”和“染缸”、“耳目”和“耳朵”、“儿童”和“儿子”、“味精”和“味道”、“事物”和“物事”、“家庭”和“人家”、“喂养”和“喂饭”、“生产”和“生熟”、“木鱼”和“带鱼”、“凤凰”和“凤仙花”、“眉目”和“眉毛”等等。文白异读往往与特定的词凝固在一起,不能随意换读。
二是苏州方言的人称代词,第一人称单数作“吾”,复数作“伲”“吾伲”;第二人称单数作“倷”,复数作“唔笃”;第三人称单数作“俚”“俚倷”“唔倷”,复数作“俚笃”。苏州城区第一人称说“奴”,只限于老年妇女,东郊、西郊则都说“奴”。
三是苏州方言的指示词,近指作“哀”“该”,中指作“搿”,远指作“弯”“归”。如“哀杯茶是吾葛,搿杯茶是倷葛,弯杯茶是俚葛”。“搿”指时间时,无须与近指、远指对举,中指的作用十分显然,如“搿歇(弯歇)辰光日脚勿好过”。在不指时间时,近指“哀”和中指“搿”可以互换,如“搿个人吾勿认得”中的“搿”可以换作“哀”。另外,“哀”“该”“搿”“弯”“归”都不能单独作主语、宾语,要与后面的量词、方位词等结合才能表意,如“哀个”(这个)、“哀歇”(这时候)、“哀枪”(这阵子)、“哀搭”(这里);“哀歇啥辰光则”(现在什么时候了),“哀枪倷身体好啘”(这阵子你身体好吗)等。
四是苏州方言有五个常用的合音词,即“覅”“朆”“ ”“柠”“尚”。“覅”字即“勿要”的合音,最早见于《海上花列传》,其书例言写道:“惟有有音而无字者,如说‘勿要’二字,苏人每急呼之,并为一音,若仍作‘勿要’二字,便不合当时神理;又无他字可以替代,故将勿要二字并为一格。阅者须知‘覅’字本无此字,乃合二字作一音读也。”“朆”字是“勿曾”的合音,意思相当于“没有”。“ ”字是“阿曾”的合音,疑问副词,用在形容词、动词之前,构成问句,如“隔夜饭 馊脱”(昨天的剩饭馊了没有)。“柠”字是疑问词“纳亨”的合音,意思相当于“如何”,在日常谈话中常用合音,强调时也可以不用合音,如“倷柠会讲苏州闲话葛”(你怎么会讲苏州话的)。“尚”字是指示代词“实梗”的合音,意思相当于“这样”,在日常谈话中常用合音,强调时也可以不用合音,如“天气尚冷,覅出去白相哉”(天气这样冷,不要出去玩了),“佛实梗敬俚,贼实梗防俚”(佛那样敬他,贼那样防他)。
孙楼《吴音奇字》书影
胡文英《吴下方言考》书影
五是苏州方言的时态助词“勒浪”“仔”“过”“歇”,大致相当于北京话的“着”“了”“过”,如“吾就要回来葛,倷等勒浪”(我就要回来的,你等着),“吃仔砒霜药老虎”(吃了砒霜药老虎),“倷早饭 吃过”(你早饭吃了没有)。苏州话中的“仔”只能用在句中,不能用在句末。
六是苏州方言动词带补语、宾语时,如果补语是否定的,宾语是人称代词,则宾语可以放在动词与补语之间,如“俚气力比吾大,吾打俚勿过”(他力气比我大,我打不过他),“害倷白走一趟,真真对倷勿住”(让你白跑一趟,实在对不起你),“倷覅看俚勿起,俚现在开仔一爿店哉”(你不要看不起他,他现在开了一家铺子了),“小人实梗皮,吾吃俚勿消”(小孩这样顽皮,我吃不消他)。
关于苏州方言,古人就有专著,一本是《吴音奇字》,一本是《吴下方言考》,属于明清时期苏州方言材料的记录,在近代汉语语言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吴音奇字》作者孙楼,字子虚,号百川,明常熟人。嘉靖二十五年(1546)举人,授湖州府推官,改调汉中府。其致仕归里后,悉心从事古籍校雠,家有丌册斋、博雅堂,藏书逾万卷,且多秘本。《吴音奇字》是一本专记苏州方言的字书。至崇祯年间,同乡陆镒对此书作了重编增补,陆镒在《铨次补遗吴音奇字小引》中写道:“惜其踳驳无伦,俾属目者易生厌倦,余固鲁呆,不无续貂之想。故复加铨次,一字者列于前,二三字者厘于后,则令人一展卷也井井,一寓目也楚楚;间有音释舛谬,并厘正之,不敢以糊涂赚后生也;更有字义为日用常行,不脱唇吻间者,虽不为奇,亦不得数数以接捷。”1939年,苏州图书馆据瞿氏铁琴铜剑楼藏清钞本排印,收入《吴中文献小丛书》。此书所收的奇字按词义分类,共天文、地理、时令、人物、身体、人事、饮食、宫室、衣服、器用、珍宝、鸟兽、花木、通用十四门。同一门中,先刊单音词,再刊复音词。体例上仿《方言》《尔雅》《广韵》,先为奇字注音,注音采用直音法,不用反切,再解释词义,必要时再举证词例。书中所收的奇字,都是吴语特别是苏州方言中的常用词,但字形罕见,其中一部分见于古籍,大部分则来源无考,究竟是当时流行的苏州方言的俗字,还是作者根据词的音义杜撰的新字,作者没有在书里予以说明。尽管如此,这本《吴音奇字》保存了不少苏州方言词汇,同时又可从奇字的注音中了解明代苏州方言的一鳞半爪,具有相当的价值,由此书而结合冯梦龙辑录的山歌和小说、沈宠绥的《度曲须知》等记录的方言现象,可知明代苏州方言已与如今非常接近。
《吴下方言考》作者胡文英,字质余,一字绳崖,清武进人。乾隆三十年(1765)广东籍副贡,官高阳知县,博雅善书,深通经学,于《诗经》《离骚》《庄子》都深有研究。《吴下方言考》历近三十年而成,积十二卷,有乾隆四十八年(1783)留芝堂刻本。此书采苏州一带方言俗语,与古词语印证比较,钱人麟在序中称其“尽取古来四部之藏,证诸吴音。初读骇其奇辟,细案之而更服其谛当,觉吾吴不可无此解,古人尤乐得有是解,是书遂为天下古今所不可少之书”;“以六书分音等,必注释而其义始见,必音切而其音始定,此则以人工而协天籁也。或文同而义异,或文异而义同,或义同而音同,或义异而音异,皆无足怪,惟文同义同而音异,斯则为方音为之也。今绳崖为之注释其义,音切其音,习见以为无文者有文,无义者有义,全使古来四部之藏,皆为吾吴咳唾之所及,而吾吴街谈里谚尽为风华典雅之音,是非所谓人工而协天籁者欤”。对此书给予高度评介,同时也指出了不足,“惟于宋元以后之书为少所采,夫音以方异,亦随时而变”,可见钱人麟对近代汉语发展的正确认识。此书按平上去入四声分韵,各为一部,其韵数之少者,即以类附于他韵之下;另外,此书在用字上力求规范,《凡例》末一条写道:“方言有一字而分数音义者,或此为转注,或彼为假借,盖古人著书随手用字,在于用意,不拘拘于字也。与其杜撰而用俗字,不若用古人成字,尚为典雅。兹随其意而释其音,庶免鼠璞之误、金银之改矣。”
另外还有一本《官话汇解便览》,蔡奭撰,蔡观澜重订,共两卷,以苏州话为代表的吴语与当时官话对照,是一部供江南人学习北方官话的比较方言小词典,并附有供练习用的北方口语。今存清末霞漳颜锦华刊本,影印收入《明清俗语辞书集成》。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到晚近推广北方官话的痕迹。
至二十世纪初,关于苏州方言的研究和普及工作,除赵元任撰写了《现代吴语的研究》外,吴稚晖和陈颂平编了《苏州注音字母表》,后来陈颂平又编了《苏州注音字母拼音表》。193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陆基、方宾观合编的《苏州注音符号》,1935年,陆基又编成《苏州同音常用字汇》。有意思的是,后两种的叙述部分,都用了适量的苏州方言。《苏州注音符号》凡“说明的地方,全用苏州土白,以便苏人使用”,并附有练习,除注音符号的原文外,还有译文,有这样一段:“一格人活辣世界上,如果勿识子字,格末两眼墨没测黑,赛过是格瞎子哉。过歇有子苏州注音符号,弗消一个月格工夫,就可以学得会,学会子就可以记账,就可以写信,阿要便当阿。但愿我呢格苏州人,弗识字格,才分出点工夫来,互相学习,大家会拼,大家会写,耐末彼此通信,就可以拿注音符号来写,就是弗会写字,亦弗碍格哉。”《苏州同音常用字汇》则是配合注音符号的,书前例言第一条就说:“本书根据前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委员会最新制定格苏州方音注音符号表,约选同音常用格字,四千光景,依次分配。让学过苏州注音符号格人,一看就识;并且略加解释,更觉得容易明白。”这些工作当时是为了帮助识字,作听读写的结合,并为推广国语奠定基础。时至如今,这些普及读本不但记录了前人的探索和尝试,而且也成为研究苏州方言史的绝好材料。
陆基、方宾观编《苏州注音符号》书影
因为苏州方言的特殊性,北方人听懂不易,学之更难,周振鹤在《苏州风俗》里就说:“学吴语之难,或谓难于行蜀路,良以语多古音之转变,且加之柔腻而成者,故其语不能以字直写出之,即能书出,强而学之,亦失其柔媚之自然。北人学斯语者,每致语不成章;而吴人之学国语而能流利者,亦鲜矣。”在晚近苏州,能将国语说得字正腔圆、抑扬流利的人,确实非常罕见。
第三节 苏州方言的俚词俗语
苏州方言词语非常丰富,它的常用词语、熟语和谚语,叶祥苓编纂的《苏州方言词典》、闵家骥等编纂的《简明吴方言词典》、吴连生等编纂的《吴方言词典》以及《苏州市志》第五卷《方言》等,收录了不少,《中国谚语集成·苏州卷》更将苏州谚语作了类编。值得一说的是,苏州谚语有一个重要特点,其中不少具有风物特色和历史因素,因此,在不熟悉苏州历史环境的人听来,是不会明白的,这可以举些例子:
“苏空头”;“冷水盘门”;“真剑池,假虎丘”;“玄妙观里看大水潭”;“葑门老乡绅”;“吃茶三万昌,拆尿牛角浜”;“吃煞临顿路,着煞护龙街,晒煞十全街”;“走煞护龙街,吃煞玄妙观,饿煞仓街,着煞旧学前”;“到了香花桥喊冤枉,来勿及哉”;“到仔香花桥,懊恼来不及”;“先有寒山寺,后有姑苏城”;“南濠采子北濠灯,城门洞里轧煞人”;“九都十三图,五人之墓擘对过,黄墙头里是老家里”;“西园去看娘舅”;“关上二小姐”;“枫桥塘上听米价”;“六门三关遂打过”;“横泾烧酒有花头”;“善人桥桥善人不善”;“木铎巡检司,吃粮勿管事”;“横泾粪桶”;“懊佬黄石桥”;“赤脚荷花荡”;“上方山阴债还勿清”;“静静落,虎丘塔”;“黄埭娘姨”;“荡口大姐”。“一口想吃尽胥江水”;“苏州人杀半价”;“长洲勿让吴县”;“上塘求雨下塘落”;“火烧南濠街,带脱小邾弄”;“阳山高高高,勿及穹窿半脊腰”;“破是破,苏州货”;“狮子回头望虎丘”;“六门三关五钟楼,七塔八幢八馒头”,“一朝三阁老,呒不一个生母是正夫人”;“商量北寺塔,兜转六城门”,“白相玄妙观,钉钉石栏干”;“货比铜钿硬,难逃浒墅关”;“老来自有普济堂,吃着何必看来方”;“乖乖乖,观音山上买木杌柴”等。
这些谚语都有它的故事,如“五湖四海夹条沟,虎豹狮象夹只狗,鼋鼍蛟龙夹条鳅,彭宋潘韩夹家周”。这是说清初苏州有彭、宋、潘、韩四姓,都是名门大族,独有白塔子巷周姓,富而不能显达,只得捐纳一花翎顶戴,夸耀邻里,时人便讥笑作此语。“申大娘娘打巷门”。评弹《玉蜻蜓》家喻户晓,书中申大娘娘为张氏女,也即申时行之母,精明干练,与别人家夺埠头,故有此谚。“蒋家里租米上腊浪”,“上腊浪”,犹言赶上前去,苏州地主以蒋家最为苛刻顶真,佃户须在期限内早早交纳租米。“徐家弄口糟乳腐”。齐门下塘徐家弄口有复茂豆腐作,起于明末,善制酒糟乳腐,装磁砂罐出售,其味可口。
戚饭牛有一篇《吴谚详解》,记录了民国初年苏州的一些俗语,其中有的至今还在流传,照抄如下:
“天官赐。尝见有缩脚诗,天官赐亦然,言福字,辄以代之。”
“瓦老爷。呆子,吴人称为瓦老爷,与寿头麻子同一意义,即北京语傻子是也。”
“徐大老爷。与拆老意思同。”
“扁面孔。纸扎之舆夫,面目手足无一不扁,故曰扁面孔。坐扁面孔轿子,苏人用以骂人,人坐鬼轿,其得生乎。”
“空心汤团。简言之,爽约也。常有滑头大少至妓馆虚张场面,吃双台,翌日客齐菜备,而主人翁杳然,妓女食此空心汤团,莫不深恶而痛疾之。”
“老百脚。语曰百足虫死而不僵,其毒可想而知,今人加老字,以谥老鸨及老口妓,寓意甚确当也。”
“搭脚。主人与女仆有私,谓之搭脚,苏州此风最盛。”
“半开门,秘密卖淫之代名词。夕阳西下,倚门卖笑,以招狂蜂浪蝶,往往有人入其彀者。”
“板板六十四,碰碰脱裤子。不苟言笑,不轻举妄动,只消洋钱到手,无不可立时消魂。”
“碰和台子。专供良家子弟聚赌而以抽头为生者。”
“拆供老寿星。言事已成画饼。”
“碰头。遇亲友于途,以文字言之,即邂逅是也。”
“谈老三。谈老三不知何许人也,以其行三,因而名之,与徐大老爷、拆老皆为至友。”
“照会。为沪上时行之名词也,貌俊者谓之大英照会,亦称特别照会,其法兰西照会、普通照会要皆区别貌之丑美。”
“蹩脚。落魄也。”
“猢狲屁股。讥两颊敷脂红,如猢狲屁股。”
“大阿福。无锡有泥美人名曰大阿福,美者固美,丑者不堪矣。苏人讥胖妇涂粉抹脂者曰大阿福。”
歇后语的情况也是如此,不少苏州流行的歇后语,它的前文多以苏州历史生活内容作为材料,如“沐泰山葛冻疮药—— 一扫光”(“一扫光”为药的品牌),“枫桥打听米价——准足”,“木渎鼓手—— 一套头”,“唐伯虎叫船——叫到哪里就哪里”,“香山匠人敲榔头——情得勒情(比喻情浓意合)”,“香山匠人——三斧头”,“陆墓火着——窑烟”(谐音“谣言”),“陆墓大乡绅——瓦老爷”,“迷趣眼望太湖—— 一浪白”,“吴趋坊看会——老等”,“寒山寺里个钟——懊佬来”,“观音山轿子——人抬人”,“西新桥团子——双挡”,“黄埭香瓜——瞎扦”等。这种特殊的语言结构,同样存在着理解的难度,也非熟悉苏州的人不能懂得。
特别应该一说的是,苏州农谚十分丰富,这与苏州历史上是全国重要的农业区有关,顾禄的《清嘉录》就记录了不少,如正月初一,农人清早起来就看风云,以卜一年田事。谚曰:“岁朝东北,五禾大熟。岁朝西北,大水害农功。”又有“岁朝乌六秃,高低田稻一齐熟”之谚。八月黄昏又要看参星,以占岁中水旱。谚曰:“参星参在月背上,鲤鱼跳在镬盖上;参星参在月口里,种田种在石臼里。”惊蛰那天听到雷声,则主丰收,谚曰:“惊蛰闻雷米似泥。”如在惊蛰之前就听到雷声了,则主歉收,谚曰:“未蛰先蛰,人吃狗食。”二月十二花朝日,如果天气清朗,则百物成熟,谚曰:“有利无利,但看二月十二。”三月初三,农人在中午听蛙声,以卜丰稔,称为“田鸡报”,谚曰:“田鸡叫拉午时前,大年在高田;田鸡叫拉午时后,低田弗要愁。”又相传那天月色清朗,则麦田丰收,谚曰:“三月沟底白,莎草变成麦。”立夏以后,往往有摇船往来乡村间采买三眠蚕的农人,故谚曰:“立夏三朝开蚕党。”小满时候,农事最忙,有“小满动三车”之谚,三车者,丝车、油车、水车也。四月初八夜雨,主伤小麦,谚曰:“小麦不怕神共鬼,只怕七日八夜雨。”四月十六那天,晴则主水,雨则主旱,以阴天最好,谚曰:“有谷无谷,但看四月十六。”又曰:“四月十六,天上有云,地上有谷。”夏至日为交时,有所谓头时、二时、末时,称为三时,农人以每时之末忌雨,谚曰:“三时三送,低田白弄。”中时而雷鸣,称为“腰鼓报”,主有大水,谚曰:“中时腰鼓没低田。”又以时中多雨及时尽而雷鸣,皆主水涝,谚曰:“时里寒,没竹竿。”又曰:“低田只怕送时雷。”四月二十为分龙日,次日下雨称为分龙雨,主风调雨顺,岁必有秋,谚曰:“二十分龙廿一雨,水车搁拉弄堂里。”又曰:“二十分龙廿一雨,石头缝里都是米。”三伏天则宜热,谚曰:“六月弗热,五谷弗结。”立秋日又闻雷声,则主稻秀不实,谚曰:“秋毂碌,收秕谷。”七月十二俗传为棉花生日,忌雨,谚曰:“雨打七月念,棉花弗上店。”八月二十四又俗传为稻生日,也忌雨,谚曰:“烧干柴,吃白米。”处暑那天则宜雨,谚曰:“处暑若还天不雨,纵然结实也难收。”白露前后有雾,则主稻穗易实,谚曰:“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齐。”稻秀时又忌风,谚曰:“稻秀只怕风来摆,麦秀只怕雨来霖。”稻田收割又以霜降为候,谚曰:“寒露没青稻,霜降一齐倒。”霜降那天宜有霜,主来年丰稔,谚曰:“霜降见霜,米烂陈仓。”若然无霜,则主来年荒歉,谚曰:“未霜而霜,粜米人像霸王。”也有以冬至日为候的,谚曰:“冬至无霜,碓杵无糠。”腊月雪杀蝗虫子,谚曰:“腊天一寸雪,蝗虫入地深一尺。”又曰:“一寸雪入泥一尺,一尺雪入泥一丈。”腊月里下雪三次,则宜麦,谚曰:“若要麦,见三白。”又曰:“腊雪是个被,春雪是个鬼。”
苏州历史上流传的农谚十分丰富,那是在长期的农事活动中总结出来的,对指导农业生产生活有实际的意义。
另外,苏州方言字因读音相近而有所避讳,陆容《菽园杂记》就记道:“民间俗讳,各处有之,而吴中为甚。如舟行讳‘住’讳‘翻’,以箸为‘快儿’,幡布为‘抹布’;讳离、散,以梨为‘圆果’、伞为‘竖笠’;讳狼籍,以榔槌为‘兴哥’;讳恼躁,以谢灶为‘谢欢喜’。此皆俚俗可笑处。今士大夫亦有犯俗称‘快儿’者。”这是语言风俗现象在苏州方言里的反映。
第四节 苏州方言与吴歌
苏州方言的文化延伸,构筑独特的苏州文化景观,在歌谣、戏曲、小说以及社会风俗等方面都得到深刻的反映。胡适在《吴歌甲集序》里谈到吴语文学时说:“吴语文学向来很少完全独立的,昆曲中的吴语说白往往限于打诨的部分,弹词中也只有偶然插入苏白,直到近几十年写倡妓生活的小说,也只有一部分的谈话用苏白,记叙部分仍旧用官话。要寻完全独立的吴语文学,我们须向苏州的歌谣里寻去。”
苏州歌谣以吴歌为代表,吴歌虽然广泛传播于长江三角洲的吴语地区,但苏州则是主要的区域,顾颉刚《苏州史志笔记》引《渔矶漫钞》就称“吴歌惟苏州为佳”。吴歌的起源很早,陆侃如在《歌谣》二卷二十八期撰文,认为最早的吴歌是《诸减锺》,产生于公元前七世纪;二百年后的《左传》中有近《楚辞》的吴歌;最早的越诗《越人歌》产生于公元前六世纪,它也属吴歌。《战国策》记楚国使者陈轸对秦王说:“今轸将为王吴吟。”“吴吟”究竟是徒歌还是乐歌,虽然无可稽考。但《楚辞·招魂》的“吴歈蔡讴,奏大吕些”,则可见当时就有合乐的吴歌。左思《吴都赋》也有这样的咏赞:“幸乎馆娃之宫,张女乐而娱群臣。罗金石与丝竹,若钧天之下陈。登东歌,操南音,胤《阳阿》,咏《 任》,荆艳楚舞,吴愉越吟,翕习容裔,靡靡愔愔。”寥寥数语,说出了早期吴歌的特有情调。千百年来,吴歌经历了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由三字句而四字句、五字句、七字句,它那“靡靡愔愔”的抒情方式,则更与叙述内容完美结合,委婉清丽,温柔敦厚,含蓄缠绵,隐喻曲折,如涓涓流水,柔韧而含情脉脉,正是吴侬软语在歌曲中表现。
从文献记录来看,《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吴楚汝南歌》十五篇,《隋书·经籍志》著录的《吴声歌辞曲》一卷,都是保存在乐府中的吴歌,只是经过文人润色,甚至改作,失去了原有的土膏露气之真。然而吴歌的表现形式受到历代诗人的青睐,颇多摹仿之作,如杜甫《愁诗》就自注“强戏为吴体”,许印芳《诗谱详说》称“当时吴中歌谣有此格调,诗流效用之也”。这种拟作的诗歌,后人也称“吴体”或“吴歌格”,汲取了吴歌的天真自然的养分。但是舍本求末,流传于民间的吴歌却未被重视,很少有人去作本色的记录,故较罕见,如宋人《京本通俗小说》卷十六《冯玉梅团圆》引了一首:“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他州?”并称“此歌出自我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这是迄今所知最早的吴歌。明昆山人叶盛的《水东日记》,也记录了这首吴歌,还另外记了一首:“南山头上鹁鸪啼,见说亲爷娶晚妻。爷娶晚妻爷心喜,前孃儿女好孤凄。”并说是“吴人耕作或舟行之劳,多作讴歌以自遣,名唱山歌,中亦多可为警劝者”。明太仓人陆容的《菽园杂记》也记了一首:“南山脚下一缸油,姊妹两个合梳头。大个梳做盘龙髻,小个梳做扬篮头。”这种记录是可珍贵的。
明代苏州“唱山歌”的风气兴盛,不少文人认为当时诗歌创作已趋衰微,吴歌的清新活泼却显示出独有的魅力,贺贻孙的《诗筏》、王骥德的《曲律》、凌濛初的《南音三籁》等称吴歌“为近日真诗一线所存”,“修大雅者反不能作”,卓珂月甚至称为“我明一绝”。明人传奇往往采用吴歌作为插曲,民俗杂著如《游览萃编》等也间或选录吴歌作为附载,可见它受到市民百姓的欢迎,在民间有广泛的欣赏群体。这时的吴歌,杂体大增,有唱有白,有衬字,有缀语,这在《六十种曲》《白雪遗音》《霓裳续谱》诸书中可见一斑。
明人辑集吴歌最早的知见刊本是《适情十种》(别本总题《破愁一夕话》),所收浮白主人选吴歌六十首;另外还有《雅俗同观》卷六收醉月子选辑的《新锓千家诗吴歌》六十一首。《适情十种》扉页题“明冯梦龙原辑,明卞文玉重辑”,可见浮白主人所刊是以冯梦龙辑本为底本的,惜冯氏辑本失传已久,直到1934年,上海传经堂主人在徽州访书时才发现了明刻写本《童痴二弄·山歌》,题作“墨憨斋主人述”,这正是冯梦龙所辑的原本,后经顾颉刚校点刊行,这部沉埋约三百年的“苏州歌谣的大总集”方重现于世。
《山歌》收录的作品,绝大部分采自民间的“矢口成言”,冯梦龙在整理过程中,加工改订不大,基本保持了原作的面貌,这在冯梦龙的评注中可以得到证明,如卷一《私情四句》的第一首《笑》:“东南风起打斜来,好朵鲜花叶上开,后生娘子家没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来。”冯注道:“凡‘生’字、‘声’字、‘争’字,俱从俗谈叶入江阳韵。此类甚多,不能备载。吴人歌吴,譬诸打瓦抛钱,一方之戏,正不必钦降文规,须行天下也。”这不仅是有关记录吴音的说明,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搜集、整理的原则。这与冯梦龙的美学观有关,他认为诗歌有“真”“假”之分,这些民间流传的“山歌”,“情真而不可废”,属“民间性情之响”“郑卫之遗”,即使色情猥亵者,也是“真”的反映。这种对民俗现象的态度是严肃的。
《山歌》共十卷,前九卷用比较纯粹的苏州一带方言记录,方言系统比较纯粹,颇能反映当时苏州一带的方言面貌。最后一卷《桐城时兴歌》则用蓝青官话记录,这些桐城地方曲调也曾在苏州一带流传。《山歌》保存了一部分明代苏州的方音、方言以及方言字的的资料,有的冯梦龙在评注和眉批里有所说明。首先,通过排比、分析各首的韵脚用字,可归纳当时苏州方言的韵类,进而构拟音值;其次,《山歌》记录的方言词有三百五十个左右,其中有一部分是现代不用的历史词汇,如第三人称单数用“渠”,现代苏州用“俚”,由此可以了解苏州方言词汇的演变;再次,《山歌》前九卷共收二百三十七首吴歌,包括一千以上的句子,分析这些句子可以了解当时苏州方言的语法结构。《山歌》提供如此丰富、纯粹的方言材料,这在明代以前的文献中是罕见的。另外,《山歌》又保存了许多明代市语,有的有冯梦龙眉批,如眉批《山人》,有“光斯欣,市语,犹言光棍”;眉批《烧香娘娘》,有“白银曰放光”。更多的则未予注明,如银子称“白脸”“冰玉”,钱称“黄边”“嘉靖”“孔方”,纸称“萧山”“富阳”“包扎”“薄光”,只堪一用的称“一出货”,指桑骂槐称“借名凿字”等等,这些都是吴语研究的珍贵资料。《山歌》还提供了丰富的明代社会风俗史料,如卷九《杂咏长歌》的《鞋子》《破骔帽歌》《烧香娘娘》等篇,与范濂《云间据目钞》卷二《记风俗》里的有关条目相参证,对明代苏州一带的生活习尚可得到更真实、生动的了解。《山歌》里的部分吴歌传播久远,如《十六不谐》至清代仍流行,嘉庆十六年(1811)刊《双玉杯传弹词》也曾引用,儿歌《萤火虫》则民国年间尚在里巷间传唱。
1918年,北京大学的部分学者发起征集歌谣,顾颉刚以苏州歌谣的搜集、研究作为自己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刊印了《吴歌甲集》、《吴歌小史》等,吴歌的现代研究由此而开始。《吴歌甲集》的编集,受到同仁的推崇,纷纷撰序。胡适说:“《甲集》分为二卷,第一卷里全是儿歌,是最纯粹的吴语文学,我们读这一卷的时候,口口声声都仿佛看见苏州小孩的伶俐、活泼、柔软、俏皮的神气。这是‘道地’的方言文学。”“第二卷为成人唱的歌,其中颇有粗通文事的人编制的长歌,已不纯粹是苏白的民歌了。其中虽然也有几首绝好的民歌,——如《快鞋》、《摘菜心》、《麻骨门闩》,——然而大部分的长歌都显出弹词唱本的恶影响:浮泛的滥调与烂熟的套语侵入民歌之中,便减少了民歌的朴素的风味了。”沈兼士说:“现在颉刚搜集的吴歌,虽不能说是尽是有精彩的技巧和思想,但那种旖旎温柔情文兼至的风调,总不能不推它为南言歌谣中的巨擘。”俞平伯说:“吴声是何等的柔曼,而歌词又何等的温厚,我们若是搭足绅士的架子忽略它们,直是空入宝山,万分可惜。在此不得不感谢颉刚编次之功了。”刘半农则认为“民歌俗曲中把语言、风土、艺术三件事全都包括了”,“自从六朝以至于今日,大约是吴越的文明该做中国全部文明的领袖罢。吴越区域之中,又大约是苏州一处该做得领袖罢。如果我这话说得不大错,那么苏州在中国文明史上所处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不料中国人无人不爱玩苏州,而求其所以爱玩苏州梦寐难忘者,无非是寒山寺的钟声,虎丘山的香冢;其下焉者,则玄妙观前吃板茶,金阊门里骑驴子,把天上无双人间不二的吴侬《白苎》之歌一扔扔到了青旸港里。这不但是苏州人要气昏,便是我们附庸于苏州的人也要愤愤不平”。由此可以看出顾颉刚的贡献来。
此外,1928年李白英辑成《江苏情歌集》,1933年林宗礼、钱佐元辑成《江苏歌谣集》,后者收三千余首,其中约一千首是吴歌。除对吴歌作搜集、整理外,吴歌演唱活动也引起学者关注,顾颉刚在《苏州史志笔记》里就记了几条,说“月子弯弯照九州”一首,“今吴中操舟者多歌之。当更阑夜静,风细月明时,倚篷注听,殊使人意思凄感”。又一条记道:“陈万里告我,渠幼年住苏州乌鹊桥,每于夏日晚上,听夹河男女两队唱‘对山歌’,自抒己意,出口成章。按此与广西歌墟无异,男女对唱,无论为择偶或文娱均极自然,而苏州亦有此风,则我所未知。”从中也可看到吴歌与苏州民间风俗活动的关系。
迟至民国年间,苏州郡城及常熟等县仍有“唱春”的风俗。这大凡在正月里,有唱春者,头戴红结瓜皮帽,身穿布长袍,左手执小铜锣,右手以木片敲击,在大街小巷沿户卖唱,所到之处,视店铺或门第大小,以吉祥语编唱歌词,也有唱十二月花名的。所唱以方言出之,语调轻松,委宛可听,听者乐于布施。这也可视为吴歌的别裁。
值得一说的是长篇叙事吴歌,同治七年(1868)丁日昌查禁“小本淫词唱片”,就有《薛六郎偷阿姨山歌》《赵圣关山歌》《沈七哥山歌》《杨邱大山歌》等,它们带有明显的唱本化或小调组合化痕迹,后期的如《五姑娘》等,已与狭义的清初唱本有所区别,运用了诗的手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苏州民间文艺工作者以极大热情对《五姑娘》等作了采集和整理,但如何保留其原始面貌和风味,仍需要深思熟虑。
第五节 苏州方言与戏曲
方言和戏曲声腔流派有密切关系,我国地方戏曲可分昆腔、高腔、梆子、皮簧四大类,此外还有一些民间歌舞和小调,其中任何一种声腔从起源地流传到另一地,往往结合新地的方言和音乐成分而发生衍变,造成一种声腔的新派别。昆腔在其他地方的流传中,则比较保守,王骥德《曲律》说:“昆山之派,以太仓魏良辅为祖,今自苏州而太仓、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声各小变,腔调略同,惟字泥土音,开闭不辨。”“然其腔调,故是南曲正声。数十年来,又有弋阳、义乌、青阳、徽州、乐平诸腔之出,今则石台、太平梨园几遍天下,苏州不能与角什之二三。”
昆腔是建立在吴语基础上的。吴语的音乐性物化为声母、韵母以及声调的极其丰富,与北方方言不同。吴语保留着全浊声母和尖音,保留着许多单元音,尤其在声调方面,不仅保留着全套入声字,而且平上去入各分阴阳,原则上具有八个调类。吴语的语音特点决定了南曲缠绵婉转的整体艺术风貌。而吴语区域几乎是百里不同音,小方言种类之繁多又导致南戏声腔杂沓纷纭,乃至地方小戏种遍地开花。
吴语区的传统中心在苏州,因而南戏声腔最终向苏州归并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正如王骥德《曲律》所说:“在南曲,则但当以吴音为正。”李渔《闲情偶寄》则解释道:“吴音便于学歌者,止以阴阳平仄不甚谬耳。”“乡音一转即合昆调者,惟姑苏一郡。”因而“选女乐必自吴门是已”。魏良辅的改革昆腔,正由于他在音韵学方面深有造诣,沈宠绥《度曲须知》称他“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所谓“乖声”,就是指违背音律的唱腔,略同于如今说的“倒字”,如把上声字唱成去声,或将平声字唱成上声,被视为曲唱的大忌。这也是当时南戏各大声腔所面临的共同问题。魏良辅就从此处入手对昆腔进行改革,余怀《寄畅园闻歌记》曰:“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本宫。”《度曲须知》曰:“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从而促使昆腔脱离里巷歌谣、村坊小曲的初级阶段,逐渐走向雅化。
昆腔曲唱艺术按照唱词的四声阴阳配制谐调唱腔的格律称为腔格,而制定腔格的主要语言依据是苏州话。数百年间,作为吴语区的标准语言,除受共同语影响,部分地区(主要是城区)阳上类字调趋同于阳去类外,苏州话语音的声调类型和调值一直保持基本稳定而未有明显变化。
关于昆唱的四声腔格,沈宠绥《度曲须知》中论析最详,他还将魏良辅以来的昆唱经验归纳成十六字的《四声宜忌总诀》,曰:“阴去忌冒,阳平忌拿,上宜顿挫,入宜顿字。”这就是所谓“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是就声腔与字调的关系而言的。至于语言的另外两个要素——声母和韵母,在昆唱艺术中也很重要,也就是沈宠绥所说的“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
戏曲史上的某些问题,不依靠文献的记载,有时并不能解决,但如果从方言入手,倒可以迎刃而解。如成化本《白兔记》在前场对白中有一段文字,交代它的编者,说这本传奇“亏了永嘉书会才人在此灯窗下,磨得墨浓,斩(蘸)得笔饱,编此一本上等孝义故事”,光看这段文字,对作者是温州人,似乎毫无疑义,但分析他的语言,发现它的作者不可能是浙南永嘉艺人,而应该是苏南苏州一带的艺人,根据有两,一是剧本中的方言词汇几乎全是北部吴语,与浙南的温州方言迥异;二是通过比较别字和正字的音韵,可以看出作者的语音系统是属于北部吴语的。
评话由唐宋说话、讲史而来,至清乾隆以后,渐以流行地方的不同而运用方言不同,苏州评话即以苏州方言说讲。弹词也称南词,由陶真或词话发展而来,一般认为形成于明代中期,也有说在元末已经出现,臧懋循《弹词小纪》就称“或云杨廉夫避乱吴中时为之”,无论如何,至明代后期,弹词已在吴语区广泛流传。在苏州评话和弹词的发展史上,使用苏州方言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早先是以中州韵为主,以后苏州话逐渐增多,至完全以苏州话说唱。如乾隆年间的弹词刻本《雷峰古本编白蛇传》《新刻时调真本唱口九丝绦全传》《新编重辑曲调三笑姻缘》等,在弹词的叙述和生旦说唱时多用中州韵,只是丑角的说唱用苏州话,明显受昆曲的影响;以后也开始用苏州话表叙,并且苏州话的成分占得越来越多。评话、弹词在刊本上的方言反映,与实际说唱有一定距离,在实际说唱中,苏州话的成分应该更多一些。
第六节 苏州方言与吴语文学
胡适在《吴歌甲集序》里谈到吴语文学时,这样写道:“介于京语文学与粤语文学之间的,有吴语的文学,论地域则苏、松、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论历史则已有三百年之久。三百年来凡学昆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南蛮 舌之音久已成了吴中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最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
吴语小说虽然盛于晚清,然而在中国小说史上,以吴语作为小说语言的,实在也是屡见不鲜。《水浒》就有不少吴语成份,如语音上以“村”代“蠢”“隐”代“影”,反映了吴语平舌音和翘舌音不分、前鼻音和后鼻音韵尾不分的特征;词汇上使用不少吴语词汇,如“面汤”“肩胛”“下饭”等;语法上也有“怎生斗得他过”“打那虔婆不过”这样的句式。《水浒》故事最早出现在南宋,江南的说书人为适应听客需要,使用一些吴语成分是十分正常的。《金瓶梅》也有吴语的痕迹,如脸用“面”,双手举物用“掇”,另外还有“物事”“作气”“门面”“站牢”“后门头”“转角头”“栗暴”等词汇,多见于吴语,而不见于今山东方言;还有一些反复问句的句式与吴语相同,这类句子集中在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如“哥,你会医嗓子,可会医肚子”,“可曾吃些粥汤”,“里面可曾收拾”,“你们的散花钱可该送与我老人家么”,其中的“可”,应与吴语中的“阿”对当。故沈德符认为这几回书为吴人补撰,《万历野获编》记道:“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由全书的方言系统考察,沈德符的判断是正确的。
另外还有《蜃楼志》,今存嘉庆九年(1804)刻本,题“庾岭劳人说”“禺山老人编”,末卷署“虞山卫峻天刻”。书前有罗浮居士序,有“劳人生长粤东,熟悉琐事”诸语。书叙苏万魁、苏笑官父子遭遇,记粤东之社会人情,多官场洋商交结勾引、乘机肥私之事,属于近代谴责小说的滥觞。小说虽然以粤东为背景,但却颇多吴语词汇,还唱吴歌;另外,书中正面人物李匠山是苏州人,此书又是常熟人所刻,因此“庾岭劳人”或许就是苏州人。戴不凡《小说见闻录》就说:“我很怀疑李匠山是籍贯吴中的一位不得志于功名的教书先生——《蜃楼志》作者的化身。他之所以命名‘庾岭劳人’,那大约是他往返大庾岭频作南北之游的缘故。”如果作者是苏州人,则书中较多吴语词汇,并在李匠山说话里特别地表现出来,也就是很自然的事。
早期的吴语小说,则可以《何典》为代表。《何典》初刊于光绪四年(1878),原署“缠夹二先生评”,“过路人编定”。至二十年(1894)晋记书庄石印本,改题《十一才子书鬼话连篇录》,始署“上海张南庄先生编”,“茂苑陈得仁小舫评”。海上餐霞客的跋中介绍了张南庄其人,“当乾、嘉时,邑中有十布衣,皆高才不遇者,而先生为之冠。先生书法欧阳,诗宗范、陆,尤劬书,岁入千金,尽以购善本,藏书甲于时。著作等身,而身后不名一钱,无力付手民。忆余龆龄时,犹见先生编年诗稿,蝇头细书,共十余册。而咸丰初红巾据邑城,尽付一炬,独是书幸存”。《何典》是一部风格别致的章回体小说,通篇故事都安排在鬼蜮世界里,作者以嬉笑怒骂,愤世嫉俗地揭示了当时社会的世态人情。鲁迅在《〈何典〉题记》里给予极好的评价:“作者便在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中,展示了活的人间相,或者也可以说是将活的人间相,都看作了死的鬼画符和鬼打墙。便是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常能令人仿佛有会于心,禁不住不很为难的苦笑。”全书基本用北部吴语写成,也夹杂官话,苏州方言中的成语、俗谚、歇后语、惯用语联缀成篇,并大量利用谐音和转义,随手拈掇,笔墨恣肆,巧妙诙谐,穷形尽相,常令读者会心而笑。1926年,刘半农请林守庄为《何典》重印本另写一序,专谈方言问题,林守庄在序中写道:“方言的转辗流传大都靠口耳的,所以极容易转变,这种转变的例真是举不胜举,张南庄时代的‘肉面对肉面’现在变成‘亲人对肉面’;‘飞奔狼烟’现在已失传,只存类似的‘飞奔虎跳’;而上海的‘二婶婶’晋级,江阴的却老不长进。方言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只有声音写不出字体的,即使写出也全无意义的,在《何典》上有‘蓦’、‘投’、‘戴’、‘账’、‘壳账’、‘推扳’(按推扳应作‘差’解。沪语有‘瞎子吃面,推扳一线’;说这人本事不差,可说做这人本事不推扳)等字。这类字若是自作聪明的生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做训诂、考证的功夫,其结果是要劳而无功的。所以当世尽有段玉裁、王念孙其人,若是他们要驾言出游,却没有得到土著的向导,那末他们难免迷失道路,或是白走了一遭,徒劳跋涉。”时距《何典》写作不过一百多年,吴语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这本小说正是乾隆、嘉庆年间吴语状况的记录。
至晚清,吴语小说一度繁荣。这时吴语小说的题材大凡是鲁迅所说的“狭邪小说”,叙述多用官话,对白则多用吴语,特别是妓女说话都是苏白。这也是当时倡门风气,妓女都自称苏州人以抬高身价。周振鹤《苏州风俗》记道:“凡妓女必称姑苏产,盖温柔而妩媚,易得看花者之青眼。实则操神女生涯者,都江淮产,俏学吴语,婢学夫人,不无牵强,然塞北诸儿,视之已魄授魂与,颠倒失措矣。”朱文炳在《海上竹枝词》更咏道:“枇杷门榜尽姑苏,信步平康也自娱。但怕一声水老鼠,顿教鞋袜遍沾濡。”“各处方言本自由,为何强学假苏州。做官也要娴官语,做妓焉能勿学不。”“苏州女子美风骚,举止清扬意气高。惯喜笑人鸭尿臭,怒来大骂杀千刀。”这种记述虽属调侃但并不夸张,正由于如此,当狭邪小说风行之际,出现这样一种写法,让读者感到小说环境的真实,并有新鲜的阅读趣味。另外,清末上海文坛,苏州人几乎占了半壁江山,邻近地区的文人也操吴语,吴语成为社会交际的时髦语言,故将吴语引入小说以及其他文体,不但作者得心应手,而且也是一种阅读时尚。吴语小说以上海为主要市场,以江浙人为主要读者群,代表作有《海上花列传》《九尾龟》《九尾狐》《海天鸿雪记》等。
《海上花列传》六十四回,署名花亦怜侬,即松江人韩邦庆。此书自光绪十八年(1892)起在《海上奇书》连载,后又以《青玉宝鉴》《海上青楼奇缘》《海上花》等书名刊行。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光绪末至宣统初,上海此类小说之出尤多,往往数回辄中止,殆得赂矣;而无所营求,仅欲摘发伎家罪恶之书亦兴起,惟大都巧为罗织,故作已甚之辞,冀震耸世间耳目,终未有如《海上花列传》之平淡而近自然者。”这部小说刻划人情世态细腻传神,生动地呈现了清末上海的社会生活场景,诚如蒋瑞藻《小说考证》引《谭瀛室笔记》所说:“故虽小说家言,而有伏笔,有反笔,有侧笔,语语含蓄,却又语语尖刻,非细心人不能得此中三昧也。”另一方面,它又是叙述用官话、对白用苏白的第一部小说。作者运用吴语得心应手,许多对话,无论酒筵的哄饮,清夜的絮语,市井的扰攘,友朋的笑谑,以至交际酬酢,相讥相詈,都能声貌并现,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然而吴语的局限又在于不能普及,孙家振《退醒庐笔记》曾记初读原稿时与作者的对话:“余则谓此书通体皆操吴语,恐阅者不甚了了,且吴语中有音无字之字甚多,下笔时殊费研考,不如改易通俗白话为佳。乃韩言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并指稿中有音无字之朆覅诸字,谓虽出自臆造,然当日仓颉造字,度亦以意为之,文人游戏三昧,更何妨自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余知其不可谏,斯勿复语。”后来的情形果然如此,逮其出版,“吴语悉仍其旧,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小说考证》引《谭瀛室笔记》也说:“专写妓院情形之书,以《海上花》为第一发见。书中均用吴语,如朆覅之类,皆有音无字,故以拼音之法成之,在六书为会意而兼谐声。惟吴中人读之颇合情景,他省人则不尽解也。”尽管如此,胡适仍认为它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并自有它的意义。《海上花列传序》写道:“但是《海上花》的作者的最大贡献,还是他的采用苏州土语。我们在今日看惯了《九尾龟》一类的书,也许不觉得这一类吴语小说是可惊怪的了。但我们要知道,在三十多年前,用吴语作小说还是破天荒的事。《海上花》是苏州土话的文学的第一部杰作。苏白的文学起于明代,但无论为传奇中的说白,无论为弹词中的唱与白,都只居于附属的地位,不成为独立的方言文学。苏州土白文学的正式成立,要从《海上花》算起。”“国语的文学从方言的文学里出来,仍须要向方言的文学里去寻他的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这是从‘国语文学’的方面设想。若从文学的广义着想,我们更不能不倚靠方言了”。“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的能表现说话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话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活人。”胡适还特地举了一个例子:“……双玉进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着双玉头颈,把左手按着双玉心窝,脸对脸问道:‘倪七月里来里一笠园,也像故歇实概样式一淘坐来浪说个闲话,耐阿记得?……’”如果将双玉的话改成官话:“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现在这个样子坐在一块说的话,你记得吗?”胡适感叹“意思虽然一毫不错,神气却减少多多了”。“《海上花》的长处在于语言的传神,描写的细致,同每一故事的自然地发展;读时耐人仔细玩味,读过之后,令人感觉深刻的印象与悠然不尽的余韵”。故而他认为此书的不能风行,苏白不是惟一的原因,“《海上花》是一部文学作品,富有文学的风格和文学的艺术,不是一般读者所能赏识的”。张爱玲也认为此书的局限“不能全怪吴语对白”,她用国语翻译了全书,自称“有些地方失去语气的神韵”,面对苏州方言的特殊,确实难免捉襟见肘的。
《九尾龟》一百九十二回,署名漱六山房,即常州人张春帆。此书自光绪三十二年(1906)由点石斋陆续刊印。胡适在《海上花列传序》里称此书“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自《海上花列传》问世后,涌现大量吴语小说,意味着吴语小说进入成熟时期,《九尾龟》是其中的佼佼者。它的人物语言与《海上花列传》略有不同,严格按人物身份予以区分,妓女说苏白,嫖客说官话,妓女一旦从良,也就不再说苏白。这样的人物对话已不仅渲染气氛或者刻画人物,更多地带有象征意味。小说人物说什么“话”,已变成一种身份地位和文化修养的外在标志。因此,作者对吴语小说的理解和吴语的使用,已深入文化层面。
《九尾狐》六十二回,署名评花馆主,即江阴香,生平未详;又有灵岩山樵序。此书自光绪三十四年(1908)至宣统二年(1910)由社会小说社刊印,全书未完。其第一回起首写道:“龟有九尾,狐亦有九尾。九尾龟有书,九尾狐不可无书。他为一个富贵达官写照,因其帷薄不修,闹出许多笑话,故与他题个雅号,叫做‘九尾龟’。我为一个淫贱娼妓现形,别有许多魔力,故与他取个美名,叫做‘九尾狐’。”它的谴责对象主要是娼妓,由此暴露出社会丑恶的另一面。语言上与《九尾龟》一样,基本上用流畅的官话叙述,人物对话视语境不同而夹杂运用吴语和其他方言,从而使小说有一种绘声绘色、惟妙惟肖的艺术效果,比起《海上花列传》等吴语小说的阅读障碍。
《海天鸿雪记》二十回,署二春居士编、南亭亭长评。二春居士,浙中人,寓居上海;南亭亭长即李伯元。此书光绪二十五年(1899)起由游戏报馆分期刊印;至光绪三十年(1904)由世界繁华报馆出版单行本,有茂苑惜秋生序,又有释文三页,专释书中吴音奇字及吴方言俗语。《海上花列传》《九尾龟》等实际上以官话为主,间用吴语,《海天鸿雪记》则以吴语为主,官话副之,作为吴语小说是一个典型的作品。书中所记,仍不外妓女与嫖客间的故事,但均属日常生活,并没有像其他书中写的“嫖界黑幕”。此书的苏白表现,如第九回写老二要寿生请客:“寿生脸上一红,遂问老二道:‘耐寻我啥事体?’老二道:‘啊呀,耐啥忘记哉?耐说今朝搭倪吃酒呀!’寿生道:‘我今朝呒不功夫。’老二道:‘耐夷要滑头哉!夜里向有啥个事体?’寿生道:‘故歇朋友也呒不,那哼吃酒?’老二道:‘朋友本好去请个啘。倪今朝一台酒也呒不,阿要坍台?’进卿道:‘唔笃今朝阿是烧路头?’老二道:‘宣卷呀!俚末总算老客人哉!随常日脚,从朆叫唔做花头,今朝日脚浪尴尬仔,阿要搭倪绷绷场面来介。’老二正在指手划脚,不提防余双人挈着钧伯从背后掩来,偪紧仔喉咙,喊道:‘做花头末做末哉啘!’老二没有留心,吓了一跳,别转来将双人肩上狠狠的打了一下,说道:‘耐个断命人,啥落实梗捎嗄!恨得来!’寿生道:‘耐撤别人个烂屙,别人自然也撤耐个烂屙哉啘。’当下大家一笑。”阿英《晚清小说史》于此十分赞赏,说是“方言的应用,更足以增加人物的生动性,而性格,由于语言的关系,也更突出。几个人的性格,虽仅用了二百七十四言,已具着极清晰的印象,这是用方言的力量”。
“五四”以后,国语运动兴起,一些作家在用国语创作的同时,夹用一些比较通行或富有表现力的俚言俗语,比如朱瘦菊的《歇浦潮》、张恨水的《啼笑姻缘》、秦瘦鸥的《秋海棠》等,都夹用了不少吴语词汇;另外,如“瘪三”“尴尬”“蹩脚”等吴语词汇为国语吸收而广泛使用。
作为通俗文艺读物的方言写作,经久不息。用苏州方言写作,则可以倪海曙为代表,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用苏州方言写了不少作品,诗歌有《新山歌》《哭民主战士》《太太走出厨房》《寓言诗》,小说有《黄包车》,特别是《苏州话诗经》,用苏州话翻译《国风》六十首,别开生面,如译《郑风·出其东门二章》,即改题为《走出苏州阊门》,诗曰:“走出苏州阊门,阿姐多得像云;格些阿姐当中,呒不我格爱人;青布旗袍一件,弗搨胭脂花粉;自有千种好看,一看我就开心。”“走出苏州金门,阿姐多得像花;格些阿姐当中,呒不我格爱人;粉红旗袍一件,配上绝细腰身;自有万种妩媚,最最爱格大令。”作者在后记里说了提倡方言文学的两点理由,一是“方言文学是一种可以直接给人‘听’的文艺,不但使人听得懂,而且使人听得亲切、有味,虽然它有地域的限制,但是一种能给当地多数人‘听’的文艺,比之一种只给全国少数人‘看’的文艺,力量实在是强多了”;二是“中国目前所用的文学语言——白话文,是一种极无血色的普通话,它还只是中国新的共通语言的雏形。这种语言在新文艺上的发展,过去一直是无条件的夹用文言字眼和机械的搬用欧洲语法来丰富语汇和增强表现力的;但对于活语言的源泉——人民的方言,却忽略了。因此弄得非常不自然,成为一种只有智识分子才能赏识的怪腔,所谓‘新文艺腔’。这种发展显然是不正常的”。正由于这个缘故,倪海曙以苏州方言作了方言文学新路的探索。
第七节 苏州方言活动的历史记忆
基督教在苏州的传教活动,约起于同治六年(1867),传教者有长老会的史密德、马维廉,内地会的戴德生等,惨淡经营,遂获成效,入教者日多。光绪六年(1880),在苏州的美国监理会传教士潘慎文、费启鸿等用苏州方言译成《新约全书》在上海出版。但这并不是最早的苏州方言译本《圣经》,据顾长声《〈圣经〉中译本版本简介》等介绍,苏州方言译本《圣经》,不像其他方言译本那样有中外文对照,而只有中文,光绪五年(1879)出版《福音书》和《使徒行传》,十八年(1892)出版《新约全书》,三十四年(1908)出版《旧约全书》。据说,苏州方言译本《圣经》的版本约有七种之多。
1919年,基督教新教的主要宗派卫斯理宗,正值海外传教一百周年,以进一步扩大传教作为庆祝的内容,准备派遣大批传教士来华,他们主要被分派到华东的江苏、浙江、上海一带。为了让新来传教士更好地在吴语区从事传教、医疗和教育工作,计划对他们进行吴语培训。经蓝华德建议,苏州东吴大学被授权筹办“作为东吴大学一部分的吴语学校”,也就是东吴大学的吴语科。东吴大学副校长文乃史任吴语科校长,聘请东吴大学校监李伯莲为主管教师。又承女布道会的支持,借用苏州妇孺医院旧址作为校舍。吴语科学制定为两年,1920年1月开学。首届学生二十人,第二届学生四十人,至1922年,学生约五十人。他们中既有监理会的,也有长老会、浸礼会、圣公会、伦敦会等其他教派的,部分学生一年后即离校去工作,以后再回来学第二年的课程。校长文乃史攻读语音学,在国际音标基础上创制了一套吴语音节表,使用这套音节表就可以对吴语中七百多个音节进行准确拼读。据1922年的《东吴季刊》记载,吴语科在教学上,“以日常习用之语句,编为吴语课本,复以成语、单句参杂其间,按时授课”;“惟以素无系统之方言,与夫变化无穷之语法,芟繁就简,使之易于了解,且便应用”。校监李伯莲则经常领学生参观苏州街巷社区,让学生了解、熟悉中国社会风俗和语言习惯。大部分学生学习一年后就能掌握基本的吴语,部分学生还到大学和中学兼课,以提高自己的吴语听讲能力。吴语科的开办,不仅培训了大量的来华传教士,使他们能够迅速适应吴语地区的语言环境,加强了对中国社会的了解,同时也对吴语的语音系统研究作出了贡献。
晚清的吴语小报也有几种,有的全文吴语,有的部分专栏是吴语。
《世界繁华报》,主办人李伯元,光绪二十七年(1901)创刊,终刊时间不详。它完全是一份消闲的小报,有“讽林”“艺方志”“野史”“官箴”“北里志”“鼓吹录”“谭丛”“梨园志”“俳优传”“食谱”“射虎录”等栏目,对当时官场的暴露和讽刺尖刻辛辣。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庚子国变弹词》、吴研人的《糊涂世界》都是在这份报纸上连载的。其中“北里志”专栏,每刊新闻两则,往往用一回目,行文全用吴语,如“林黛玉前日往杭州,洪蕊初专员回上海”“李翠兰被骂,林凤珠教歌”之类。
《及时行乐报》,创刊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主办人及终刊时间不详,馆址设上海三马路昼锦里口。据其广告,则是“取杜牧看花之遗意,写及时行乐之闲情”,有“本馆论说”“采风问俗”“笑林杂录”“花丛汇纪”“梨园谭艺”等栏目,其中“花丛汇纪”全用吴语写作。
《方言报》,光绪二十八年(1902)三月初三日创刊,主办人及终刊时间不详,馆址设上海四马路泥城浜盛观里。有“弁言”“朝报”“舆论”“市声”“巷议”“瀛谈”“情话”“游说”等栏目,其针对上海五方杂处的状况,将各地方言分配于不同栏目,如“朝报”用京话,“舆论”用官话,“市声”用宁波话,“巷议”用广东话,“情话”用苏白。
《苏州白话报》有两种,一在苏州,一在上海。苏州的《苏州白话报》,光绪二十七年(1901)十月创刊,主编人包天笑。它是白话报,并非吴语报,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里就说:“这个《苏州白话报》,并不是苏州的土话,只是一种普通话而已。”上海的《苏州白话报》则是纯吴语小报,光绪二十八年(1902)七月初四创刊,日出一份,主办人及终刊时间不详,馆址设上海望平街文翰斋。有“紧要新闻”“本馆论说”“京外新闻”“苏州新闻”“上海新闻”“小说”等,所刊小说,有无名氏《后海上花列传》,其中有这样一段:“猛见一个官人走过来,身上却挂着一串多宝串,随即莺喉弄晓,燕舌嘻春,对着一个大小姐说道:‘倪来得忒早哉!’大小姐答道:‘也模样浪哉。’一头说,一面走到外面去兜圈子了。停了一回,鬓雾氤氲,鬘云缭绕,于于而至,珊珊齐来,一会儿把安垲第都塞满了。有几个轻狂子弟,儇薄少年,嘻嘻哈哈,来来往往,正在看得出神的时候,觉得肩上有人拍了一下,一看是他至友齐九烟,便道:‘耐搭倽人来格?’九烟说:‘一干子两人。’正在那里问答,坐轿子的美少年,却也进来了,弱骨翛翛,清胪炯炯……”其文风大体如此,总在《海上花列传》之下。该报的价值主要以吴语记述重大新闻,在当时吴语读者中有一定影响。
另外,清末民初吴县周庄人叶楚伧,曾做过吴谚、吴歌的收集和记录,其有《侬歌侬解录自序》,刊于《民权素》第十三集,其中写道:“人生不幸,读书数十年,一片天籁,这‘诗云’、‘子曰’侵蚀殆尽。于是触目者虽同,施于声音遂异。一部《诗韵集成》,一部《佩文韵府》,翻来颠去,杂然成文,纵为‘黄河远上’之画壁,‘落霞秋水’之擅场,持向瓜棚豆架、村歌相答间,与一片天籁比,彼十七八香口慧舌之村女,与夫熟习野史之积世老妪闻之,有不作学究先生批三等秀才落第卷语,曰‘不知所云’耶,因是而吾知天地之广,丝肉之外之有大妙文也。小子吴人,居又村角,舍南舍北,农家十七八;夏秋佳夜,微风始来,流萤渐集,四野田歌,曼婉以至。赏心乐事,实笑唐元宗入月窃紫云迥之尚非俊事焉。爰辑所闻,解以吾意,尝曰:‘天地间如此妙文,值得湮没?携斯一编上天府,或者有葆羽鼓吹以迎者乎?’”可惜这本《侬歌侬解录》未见有印本传世。
苏州方言篇二:蘇州方言
蘇州闲话 A 阿有泥都(有没有耳朵) 凹哉 (难受也可以形容长相) 啊木林(近似傻瓜) 阿爹(不要以为是爸爸其实是爷爷) 阿哇/阿哇啦/啊哟哇/啊哟哇啦 (痛的等级) B 板要 (硬要) 笔立直(像笔立起来那么直) 鼻头管(鼻孔) 嫖你(说看不起你的话) 碧碧绿(很绿) 白相(玩!什么都可以白相个,包括女人) 鼻簿(和鼻子无关,是枇杷) 波罗死 (拉肚子的时候生产出的不正常排泄物) 百爷种(苏州人骂人最毒的一句话,说一个人是一百个爸爸的种,不带脏子哦!骂人极品) 簿萧萧(很薄) 边浪点(靠边一点过去一点) C 擦呱啦新(看起来很新的东西) 拆家败 (败家) 戳气(看着不爽,讨厌) 戳鸡(不是要干鸡,不是苏州人都猜不出来是吃东西的意思) 戳鸡饱了(这个就好理解了_吃饱了但这句话是骂人的哦慎用) 草脚 (新苏州话,长看到车上帖张纸"草脚上路"原来是骂人现在竟然变成谦虚的话) 刺毛 (刺见过吧,毛见过吧,带刺的毛没见过吧) 戳壁脚(拆墙脚,小人干的) 搓卡(这两个字要去康熙字典查的到,形容上不上下不下,尴尬.长用于骂人坏) 擦死 (苏州人屎读成死,擦死擦屎,不是擦屁股其实是拉屎) 馋吐水(口水,字面解释为嘴馋了嘴里吐出来的水水) 窗盘(窗,但绝不是盘子做的窗) 谗截(这个读音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残疾一个是蟋蟀) 叉麻将(麻将又不能烤叉起来想干吗) 出趟(不是出去一趟,是放的比较开的意思,但从来没有人说昨天那个小姐很出趟的,哈哈) 愁头怪脑(看子就明白了) 吹头怪脑(吹是疯的意思其他看字也明白了) 拆烂污(闯的祸浪费了别人的感情) 吹子(说过了--吹是疯挖) D 滴粒头(恩~~一般指突出来的一点 什么是突出来呢???) 滴粒滚圆(形容圆,苏州人太喜欢滴粒头了,) 大清早浪香(苏州空气好,大清早上香)电线木(有木有线)断命特里(前面是短命的意思,后面有待求证) 蹲坑(动词,同拉屎) 搭错点啥了海(这是一个猜测,怀疑是身体哪个部位有点搭错) 肚肠根痒 (牙痒痒都知道,苏州人可以恨到肚肠根痒,肚肠根是什么这里就不举例说明了) 叠歪(不是搭积木,是故意的意思) 铜佃眼里牵跟头(我也是,谁不是) 荡观前 (搞的我们好象除了观前没地方去一样,形容悠闲的逛逛) 党相党 (看国明党和Communist party不就是打来打去的意思嘛) E 额(吐) 恩里恩里(支支呜呜) F 勿切粥饭个(骂人的话,不带脏字,说人不是吃饭长大的意思,现在想想这怎么算骂人呢,还可以吃汉堡嘛) 否勒喊(俺不在) 发寒热(乎冷乎热肯定是感冒了挖)弗来塞哉(如果有苏州方言的A片,一定会常听到这句话)G 杠卜奶奶(地区歧视特指奶奶) 滚恩笃娘个青膀盐鸭蛋(小时候常骂的一句话,现在写出来我也能按字面解释了) 港经(傻力气,与香港人无关) 搞啥只卵(看字面是问"在搞哪只卵啊",其实是问你在搞哪件事) 咕嗦咕嗦(像声词) 个嘴 (残疾最轻的一种,结巴) 搞清捻三(搞了7又搞了3我来算算,正好等于10微) 掼跟头(摔交一下,还好不是习惯摔) 轧闹忙 (挤,闹,忙,--神仙庙会有感)轧朋友(谈朋友,不晓得为什么也要轧一下,不晓得轧过还能不能用) 格楞登(说像声词不太合适,只能说是形容词,形容眼睛顿了一下) 港棺材 (傻的比较憨厚) 搞百叶节(百叶结是加工好的豆制品,怎么搞我也不知道,意思就是你搞什么我不知道) H 豁冷浴 (洗冷水澡) 混堂(浴室,也可能是最早可以混的地方) 咸画(闲话) 夯被狼当(不好读,总共的意思) 户头(一家,一个,一~~) 哗边(边破了,单指事情,不可以说人哗边的) 昏特哉(晕掉了) 昏说乱话(在晕的状态下讲的话) 胡调(可能老祖宗觉得胡调难懂吧,形容乱搞) 黑铁麻踏(黑的形容词) 瞎混翘(比胡调严重点) 瞎七搭八(同上) 花里巴啦(好花啊) J 结棍(双节棍厉害吧) 筋筋拉拉 (反正没肉) 节头骨(手指,听者像吃的时候发现的) 脚节头(也吃过) 见巨(见鬼,巨是鬼) 假嘴假眼(最低成本的假货,而且说来就来) 截(zie)卡(指甲) 鸡咕咕(鸡) K 卡嫩头(什么都是嫩的好) 困死懵懂(没睡醒被拉起来的样子) L 蜡蜡黄(黄色) 来塞(行,也可以指能力) 老里巴早(LONG LONG AGO) 拎勿清(也是骂人,搞不清楚状况) 勒喊(我在故我在) 寥寥册册(动手动脚,可以说是调戏) 狼饮(不是狼也能吃的,冷饮) 冷势势(冷的感觉) 老百脚 (百脚是虫,老虫) 辣塔(邋遢) 辣火(辣椒) 撩沿头(屋檐) 瘌毛(有一种病叫瘌痢头,瘌痢头上长的毛) 落雨(下雨) 辣哗哗 (辣的程度) 连牵 (不连牵是不好的意思,连牵大概是好吧) 老太负哚泡粥 (谁会谁教我吧) 卵气(一种特殊部位发出的气) 老嘎嘎 (不关鸭子的事) M 门槛精(什么都能成精,以后会不会有鼠标键盘精) 墨墨黑 (黑) 磨头水(慢速度) 眯奇眼 (小眼睛的爱称) 门堂子(大门) 摸或龙东(看完此贴的感想) 毛哈哈(摸过猫吗?) 末事经(随便什么东西) 摸老太(速度慢,按字面做的话要吃官司哦) 磨洋工(浪费时间) 眯特歇(小睡片刻) 暖恩 (女儿) 那么完结(完了,那么是语气词) O 喔里喔搓(字面解释是窝里龌鹾,其实只是说脏) 哦~~哟 (语气词,什么话前都可以放)) P 皮头(被子,可能以前被子是皮的吧) 帕萨特(特是随便什么东西,拍死懂吧!) 排皂(黄色) 皮皂(肥皂) 碰被头转弯(字面解释即可) 屁招精(什么都能成精的又一论证) Q 切生活(挨打,切~~生活) 青肚皮活森(青肚皮猴子,要想知道什么意思请看猴子) 枪毙巨(巨是鬼,这是一种物理合成鬼的方法) 七弗老三牵(不像人) 青头巨(鬼的一种) 前一呛(前一段时间被水呛过) 切牵(新苏州话同7000) 切力得类(感叹--累) R 肉滋滋(很好的手感)
毒头,形容人脾气倔。 五黑冷凳,形容黑壮的大汉。 夹夹壮壮,壮实。 老老,古语形容老头。 小娘鱼,小姑娘。 老皮脓滚创,好了伤疤忘了疼。 炒虾等不及红,形容急迫=拍皂。
胡调(可能老祖宗觉得胡调难懂吧,形容乱搞,这个是附和的意思 擦死 是大大 擦书 是小小。。。。哈哈 假嘴假眼(最低成本的假货,而且说来就来) 不是说来就来,是假装不知道,拖延 比如,妈妈叫小明做作业,小明假嘴假眼只当分听见 不对的地方不要说我,只是一时兴起发的,有错别字也别说我,因为我没文化 ,希望对你们那有那个什么的帮助,笑笑也是可以的
苏州方言篇三:苏州方言
偶然看到一则《苏州方言》,觉得有点意思。《海上花》十分好看,就是用这样的方言写成的,有点苏州味道,其实是上海话,所以读起来活色生香,十分过瘾。随手一翻,就看到诸如“紫赯面皮”“耐坐一歇”“陆里去”“倒凶得野哉”“我搭耐一淘去么哉”“早点转去困觉哉”,十分传神,半笑半痴的,挺怡情。津津有味看完一遍,觉得有回头再看几遍的必要。一本书,可以让人反复翻看,说明库藏丰富,值得玩味,作者坐得很高很高。张爱玲胡适等人花大力气改成国文,想把它发扬光大,实在没有这个必要,离了吴方言的神韵,《海上花》再怎么盛开,也不过是朵失去芬芳的花朵。
转载的这则《苏州方言》,及不上《海上花》的风雅,虽然它讲述的是旧上海妓院的生活。《苏州方言》有些地方有点粗鄙,但是俚俗也有它的可爱之处,就像傻头傻脑的一个窝窝头,可以让慈禧太后在故宫里依旧念念不忘。
有时候想想,其实贴近生活的东西还真是美好的,特别是灿烂阳光下的一切。那日在《选择之道》中看到一句:"‘俗’字就是一个人和他的粮食在一起。"令我很触动。人再怎么脱俗,也脱不了食物吧。释迦摩尼再是精进,每日也要食一谷,合起来便是一个“俗”字,所以俗这个词,不应该是一个贬义词的。“吃”这个字,口在气前,怪不得有“民以食为天”。又说为何犹太人无往不胜,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倍儿出人才,看看他们的难以下咽的食谱和食物中的种种清规戒律,就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办不到的。又有一说,孔老夫子“食不厌精”的程度,都让他的媳妇逃回了娘家,他老人家都一俗到底了,所以我等这辈人,真是没有假清高的必要。
所以,看看《苏州方言》,还真个蛮好白相的。
附:《苏州方言》
落雨——下雨
秋拉洒——秋初经常下的小雨(秋天老天爷经常拉4撒尿???)
笔立直——笔直
连牵——象样
差巴眼——眼睛长得歪或左右视力极不平衡(用于形容人看不清事物本质,说的就是你!)
哦哟歪!——感叹词,表惊讶
HO~哟——叹词,表不情愿,不满意
真家伙——对哦,这家伙真是$#$%$#%&
踞跟头——跌了但没倒,一般是膝盖着地(求婚不是踞跟头)
门樘子——门框,泛指门
窗爿——窗户的活动部分
黑铁麻踏——黑得看不见,也形容人长得黑
黄卜亮姜——**(多形容人面色发黄)
倍要——一定要
咕嗦~~咕嗦~~——人睡觉老是动
前呛——前段时间
滴粒头——小的球形物
瞎翘——瞎捣乱
搭错点——当然是说你神经搭错了
块——包,(蚊子块,青膀块)
吹子——吹叶子?吹裤子?没事就吹吧 应该是指疯子吧
节卡——指甲
远七八只脚——差得远哩!
滴沥滑——滑得要死
得令滚圆——圆得要死(唉……青蛙的脸)
留白相——开玩笑!嘿嘿~~~~
血淋带滴——很惨!(字面意思就很明显哦)
策哗——打扫
扒么——掏耳朵
磨羊工——故意拖拉
额着个皮夹子——拣小便宜
铜佃眼里千跟头——爱财如命
新掴马桶三日响——虎头蛇尾
像隔壁张木匠——形容小孩长得不象爹妈(晕,怎么他就在隔壁??)
瞎七搭八——乱七八糟
壮扑驼——肥肉
映特——冷了,熄了
外加——而且
招牌头——找事
拗(肉)痛——心痛(苏州人好有内涵,内心的痛苦被巧妙的隐藏起来了。被人敲诈了晚饭可以这么讲:吾拗痛得了!)
盐滓菜——小雪菜!oh ye!
阿摸卵?——靠!你还拽吗????!!!
勿摸卵!——靠!我就拽!怎么样????
扑撒特你!——打死你哦!!!
阿哇——阿哇啦——啊噎哇——啊噎哇啦——好~~~~~痛~~~~~~~
狗b倒灶——乱七八糟?
内么卵——不好了!
豁边——糟糕
刚伯乃乃——江北人
小刮撒——小人
氦臊落滴——??咸咸的,又很多汁(不会翻译歪)
骇胡——话
么老紧——东西
么事——东西
短棺材——短命的
4列头——……
864——……
作骨头——撒娇
塞锅头——贼人!
赛做——修理你!打扫
电挫恩——电鱼
老婆鸡——母机
11路——步行
两搡半——用手吃
塞贼(zi)——蟋蟀!
土巴拉子——老土
小早死——小早死
老百脚——老不死
搓不类——……(怎么好多都是这样的话)
水汤拉滴——菜的汤太多
眼木木——呆
毛蝴蝶——蛾子
阿有尼都——听不听话!
恩里恩里——哭的声音
涩居话——说假话
洋面苯——搪瓷盆
要才死——非常厉害(多形容某体力劳动程度或被骂被打)
贼骨牵牵——坐立不安,多动症
歼4白鼻头——坏人(京剧中反面角色经常用白色鼻子???)
苍蝇4——雀斑
一个头字——癌症
啥个老东劲——什么东西?
刺毛——(晕,这虫叫什么?)
青头巨——**小混混
头骷髅——脑袋(人头,骷髅叫做“死人窟郎头”)
眼乌珠——眼睛
鼻头管——鼻子
搞百叶节——乱搞(不是乱搞男女关系)
爷——爸爸
阿爹——爷爷(这两个和普通话反的哦!)
勿切粥饭咯——吃屎的,没脑子
乎澜育——游泳
眯奇眼——小眼睛
洋经浜——两种方言一起讲,又讲得很烂
做散活——做工,作刺绣
桥晚头——桥堍
后屁头——后面
嫖你——耍你(不是违法行为哦!)
卵气——不爽
瘌毛——头发
撩沿头——屋檐
哗呼跳——反跟头
千高——跌跟头
险险脚——差点
太歪点——差点
簿萧萧——太薄了
狼饮——吃东西不优雅
荡街——逛街
金丝头苍蝇……这个算不算?
相骂——吵架
打相骂——打架
阴 go go——阴森森
矮凳——除长凳外的木质凳子
高于——有靠背的凳子
吃排头——挨领导批
滚5哆恩妈个青膀咸鸭蛋——滚!(吼吼!苏州话好强!)
塞吐水——唾沫
阿咋——(阿是啊)?
筋筋拉拉——肉中带筋咬不动
拧牵牵——食物韧性咬不动
电线木——电线杆
墙头——墙(不是指“墙头上”)
墙头郎——墙面或墙顶
边海点——边上点
钆——拥挤
钆闹猛——凑热闹
钆朋友——谈恋爱
节头骨——手指
脚节头——脚趾
毛哈哈——摸上去感觉有点毛毛的
偷死乖——偷懒
家婆——老婆
暖恩——女儿
诈死——装腔作势
早起里——早上
中郎香——中午
夜快头——傍晚
摸老太——(不是“摸老太太”哦!)形容做事情慢吞吞
挫笔角——在背后拆人台
捏混——污空——不找边际,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