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黑粗大


大洋洲 2019-10-13 04:05:27 大洋洲
[摘要]外公的黑粗大篇一:外公外公赵霞我三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回跟外公坐涡轮船进城,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大洋娃娃的玩具。那娃娃跟我一般高矮,碧眼睛,鬈头发,裸着可爱的粉色皮肤。它胖胖的手脚可以顺着与身体连接的关节自由活动。那是小乡村里不曾见过的奢侈玩意儿。我从涡轮船上下来,一手牵着外公,一手拖着娃娃,勉力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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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黑粗大篇一:外公


外公     赵霞
    我三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回跟外公坐涡轮船进城,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大洋娃娃的玩具。那娃娃跟我一般高矮,碧眼睛,鬈头发,裸着可爱的粉色皮肤。它胖胖的手脚可以顺着与身体连接的关节自由活动。那是小乡村里不曾见过的奢侈玩意儿。我从涡轮船上下来,一手牵着外公,一手拖着娃娃,勉力而自豪地走回家的样子,妈妈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长大后,她不止一遍地给我描述那个情景,又说起外公怎么给我买的这个娃娃———百货商店柜台里的一排洋娃娃,我的眼睛只盯住了最大的这个。外公商量着说,买旁边那个小点的吧,我摇摇头,最后就真的捧回了它。我一点儿不记得这经过了。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娃娃。我给它穿我的裙子,戴我的发箍,也不管它其实是个男小孩。一直到我读初中,它还那样笑眯眯地坐在我床边的五斗柜上。
    小时候,但凡有些了不起的玩具,想起来都是外公给买的。
    有一辆小小的三轮车,红漆的铁皮座椅,银色的铁质轮毂,三个毂上各戴一圈灰色的橡皮轮胎。由前轮中轴伸出的两个塑料小踏板,被我踩得脱了皮,但还一直坚忍地守在各自的岗位上。全村再没有第二个小孩有这样了不起的“座驾”。夏天的傍晚,我把小三轮车推到门口晒谷场上,握紧把手,踩动踏板,一圈又一圈地骑行。过不多久,我就敢骑着它颠簸过各家晒谷场间的一道道小石坎,从家门口一直骑到村口。那年春节,一家人去外村姑妈家走亲戚,我很郑重地提出,我就骑我的三轮车去。大人们把这当作玩笑应承下来,待我一本正经推出车来,个个笑倒。
    又有一副六色的水彩笔,是外公从隔壁县城带来的。红黄蓝绿紫黑六色笔管,整齐地排放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壳背的大舌头翻过来含住壳口,熨帖极了。图画课的时候,老师发下来小小的蜡笔,大家用力揿着笔上色,颜色还是淡淡的。我的水彩笔呢,一落到纸上,就是那样鲜妍饱满的色彩。同学一个个地围着我借笔。终于有一天,它们的笔尖开始变涩,颜色也慢慢变枯。我呢,也跟这些笔一样,悄没声儿地告别了那样光彩的日子。一个雨后的早晨,我挎着布书包走在上学路上,一不小心蹿进一片积水的小塘,裤子和书包全湿了。我就这么湿漉漉地走进学校。倒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下午的图画课。从书包里掏出水彩笔时,我还没多少精神,拔开笔帽一涂色,嘿,那些鲜妍和饱满竟然全回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跌进塘里,书包里干涩的彩笔芯恰巧浸了水,润了色。但在当时,这桩意外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我想,准是有个看不见的神仙在用这法子安慰我倒霉的一天。这自以为是的玄想让我有段时间颇沉浸在一种神奇的生活氛围里。
    三年级的时候,外公送给我一架小小的电子琴,赭黄的琴身,黑白的琴键。我热烈地爱着它。外公教给我一支曲子,《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风光……”那也是我学会弹奏的第一支曲子,每晚都要在电子琴上演习几遍。放了晚学,走在路上,想着我的琴,心里是蜜一样的甜。我的父亲平时上班下班,不苟言笑,向晚坐在床前,听着这欢快的琴音,也忍不住走过来弹了一支歌。他弹的是电视剧 《上海滩》 的主题曲,“浪奔,浪流……”
    那么多年,我眼里的外公是最了不起的大人。天底下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他不会的事情。外公有许多传奇的故事。他给我讲自己十八岁时得脑膜炎,医生都说没救了,他在医院过道的加床上昏睡三天,居然生龙活虎地醒转来。他有缠绵多年的重症鼻炎,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中年时的某日,打了个特大的喷嚏,从此恶脓散尽,病灶全无。对于这些传奇的真实性,我从未有过怀疑。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外公本人就是传奇的一部分。他平时看书读报,写一手工整漂亮的墨笔字,夏天跳到河里游水,却是一等的高手。他是个斯文的读书人,然而院子里的那些花木和家畜,只要经他的手一养,必定饱满丰壮,油光水润。他能用大柴刀将粗硬的松木段劈成一堆整齐的柴火,也会用薄薄的小刀从竹片上削出纤长细巧的篾条,做成各式新奇的玩物。
    我再长大些,更多地知晓了外公的不容易。他年轻时从沪上来到乡下老家任教,因书教得极好,很快由民办转正,却在“文革”前成了“四类分子”,也丢了教职。一些年间,他应过去学生的邀请,到他们自办的厂子里去做会计,聊补生计,日子其实过得拮据。然而外公生性慷慨潇洒,这些挫磨不曾影响他对生活的热情。读书的时候,每年暑假,我会去外公务工的城市度过一段时间,就住在厂里的宿舍。早起,外公带我走路到附近的市集,选一个干净敞亮的食铺,叫上两碗漂着碧绿葱花的小馄饨,两客热气氤氲的小笼包。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他会领我到隔壁小店,从冰柜里给我挑一支最时新的“大脚板”雪糕。到了晚上,再带我逛夜市,看电影。每隔一段时间,他从外城回到乡下,总有一个纸盒子给我,打开来,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是彩色的橡皮泥,闪亮的墨水笔,神奇的童话书……
    那年夏天,外公低烧不退,住进医院。我从工作的城市赶到他的病榻前,眼看着没几天工夫,他由吃不下东西到说不出话,最后连水也喝不动了。他躺在床上,被单下瘦小的身体,几乎看不出来。我从没想过外公原来这么瘦,这么小。他看着我,想说很多话,却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他最后一次提起笔来,写下几个字,字迹已经辨认不清。他用浑浊发红的眼睛盯着我们,直到小舅说出一家医学院的名字。多年前,外公向它寄出过捐献遗体的志愿。
    三天后,外公去世了。
    那些日子,我在夜里流着泪想念他。我一遍遍地想起那一年,也是夏天,外公和我走在县城通往渡口的水泥马路上。我的怀里抱着新买的一架天蓝色电子琴———原先那架经不起我长日敲打,终于坏了。天可真热啊,一路上没有别的行人。我们走到一片树阴里,坐下来纳凉。闲坐无事,我把电子琴搁在膝上,一支接一支地温习外公教给我的曲子。外公坐在旁边,一手拍着膝盖打节奏,一边随着旋律轻声哼唱。太阳高高晒着,树阴下没有风,他的有些沙哑的声音穿越天堂的阻隔,今天还清晰地降落在我的耳边……
    2016年5月16日于浙师大丽泽湖畔

外公的黑粗大篇二:【2期抢先看】当我参加她外公的追思礼拜


本文为台湾2015年梁实秋文学奖散文首奖。终审评委廖玉蕙这样评价:本文聚焦一场追思礼拜,旨在书写同志情谊被排除于世俗亲属网络之外的疏离与怅惘。在看似清淡简约的文字中,陆续夹带出许多不易解困的人生难题,如多元成家、老人照护、人生的终极孤寂及传统与现代的拉扯等议题,件件直见性命,却每每让人思之怅然。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参加她外公的追思礼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最初见到阿公,他是个寡言的高大老人,一身铮铮铁骨撑起日式教育传统大男人的威严,只对外孙女温颜软语。女友幼时跟阿公阿嬷住,独占老人的疼宠,与其说是外孙女,更像老来生的屘女。阿公中风后,家人把阿公安置在家附近的赡养院,女友和我时常去看他。我看着阿公逐渐衰朽,直到某个深夜接到他过世的消息,享寿九十。      追思礼拜当天,女友舅舅开车载我们一行人到教会。女友母亲打开车门,按住纷飞灰发,眼角皱纹蚀进发鬓。我知道她是紧张的。她出身南部士绅家庭,上一辈在日本时代便纷纷前往日本留学,为家族注入进步气息,并保留了本省家族的拘谨教养。到女友母亲这一辈,形容举止仍散发着旧日大家风范,像日光静静停驻在善本书上,虽然眼看就要翻页了。      这些轶闻都是听女友说的,我认识她父母弟弟舅舅舅妈表弟表妹,但没出席过大家族亲戚聚会,只见过姨婆舅公们的照片。毕竟要对亲戚介绍我们的关系,太不方便。      不方便,尽管我们已经同居十一年,我和她的关系,仍是不方便公开的真相,脱离了伦理学范畴,逾越了对性别与爱情的想象,甚至没有一个称谓来界定归类,嵌进亲属网络,焊进家族树图谱。过去顾虑女友,我也回避掉家族相聚的场合,独自在两人蜗居的公寓等女友回来,听她描述亲戚的精彩人生。      然而,一种奇特的心理驱使我告诉女友,我想参加阿公的追思礼拜。我想亲眼见识穿梭在女友早年生活中的身影,考掘我们爱情的史前史。同时,我觉得即使没公开出柜,光是在家族聚会现身,就是一种对抗沉默社会压力的宣示。      女友于是跟母亲说,阿公过世前几年,我去探望他的次数比其他亲戚多,理当拥有追悼的权力。她说,假使亲戚问起我的身份,她打算说是朋友,他们能领略就领略,不懂也无所谓。我能理解女友性格里缺少出柜戏剧性的壮烈,对“朋友”的称呼却略有不满。尽管我的性倾向让我背离人群,潜意识还是渴望得到认同,尤其是女友家人的认同。      但我不想为此跟女友唠叨。阿公阿嬷于她比父母更亲。阿嬷几年前先走了,留下阿公,如今阿公也离开了。有些深沉的哀伤是只能一个人浸沐,不容侵扰的。      我们鱼贯走进教会,工作人员在每个人衣服贴上金色十字,一人发一本追思录,里头集结了亲人的追悼文章。女友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多年来努力在信仰与女儿同志身份的冲突间保持平衡,爱屋及乌极照顾我,但她所属的教会有不少反同声浪。我低头瞅着被按到胸前的金十字,感觉自己像黑羊得了白化症,被误标成上帝的纯洁羔羊。      会堂有三排座椅,中间一排前两列是家属专区,女友的父母舅舅舅妈表弟表妹坐第一列。我坐第二列靠走道的位置,女友坐我身旁,另一边坐着弟弟弟媳侄女。我将脖子缩进大衣里,翻看追思录,尽可能保持端凝姿势,像一个宴会里生疏面孔的客人,尴尬但不失庄重,让人看了即使起疑,也觉得这人有坐在这里的正当理由。      背后人声渐嘈,我转头望去,门口涌进一波黑大衣,向座椅蔓延过来,挤在过道,握着女友母亲和舅舅的手。前来吊唁的亲友大半两鬓灰白,多年不见,久久凝望着彼此沟壑崎岖的脸面,比对记忆中的形象。有些稚嫩面孔混杂其中,那是女友表姨舅们的孩子,虽与女友同辈,年纪相差十多岁。家长拉着儿女向亲友介绍,亲戚们知晓身份后惊叹声四起,拉过手端详年轻脸庞,搜索其间流逝的恒河时光。      寒风一直从门口灌进来,空气却微微稠密起来,亲戚们克制的亲密与关怀让人有些窒息,但又不是不舒服,大约这就是女友形容的士绅家族教养了。      突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让出一条路,一位个头大约只到我肩膀的老太太缓步走来,积霜白发下,脸庞枯缩了仍然雍容,珍珠胸针扣住羊毛披肩。女友对我悄声说:“是二妗婆。”二妗婆是阿公仅存的同辈人。亲戚们簇拥着她,自报家门,提点老人自己是谁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二妗婆含笑频频点头。冷空气里悲喜交融,近年不是晚辈婚礼,就是长辈丧礼,黏合家族团圆。      女友和弟弟弟媳表弟妹都起身去迎接二妗婆,剩下我一个人,夹在最前头两列长椅间,像凸起一颗疙瘩般触目。有些人注意到我,低声猜测我的身份,所有人都摇头,表示不知道来历。我想起一些广为流传的故事,比如告别式上出现一张可疑面容,事后家属才得知是死者的私生子。这类家族仪式让人分明感觉到空气中无形绷着一条线,划分内外区别。      拱肩坐到腰背僵痛时,我转过头窥看后头。不巧二妗婆与我对上眼,她凑近一个亲戚,眯眼不确定地低语:“啊……这是啥人的查某仔?”亲戚定睛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她们的对话虽轻,仍清晰传入我耳中。我寻找女友的身影求援,看到人群中她和弟弟一同向亲戚致意,脸上流露我所不熟悉的恭谨,瞬间拉远了我们的距离。很明显的,她是这家族的后裔,而我是冒失闯入的外人。二妗婆转头问其他人,对方似乎没听到,也就算了。我脸颊微微发烧。在寒流中,女友家族体内基因相似的血液蒸腾成热气,笼罩着这群人,而我陷在寒意里,倚赖自身的羞窘取暖。之前跟着女友家人上车时,期待能摇撼异性恋体制的勇气消瘪了,我觉得自己渺小又可笑。      亲友大致到齐,坐满了教会。唱诗班上台唱了两首诗歌后,换一位传道上台,对台下诸亲友讲述阿公生平。亲戚们逐渐对冗长的讲词感到不耐,皮鞋摩擦地板的嘎吱声和轻咳窜了出来,下意识抗议传道作为家族外人,垄断追怀故人的宝贵时间。      耳边刮着传道的絮叨,我想起和女友一起去赡养院看阿公的日子。阿公中风后,后半生记忆随着脑血管爆裂坍塌,只余下关于故乡的断垣残瓦,伴他大半生上班通勤的脚踏车,和坐在脚踏车上挥舞着小胖胳膊的外孙女。他的短期记忆力趋近于零,话传到耳畔还未成形便消散,我们得重复好几遍,他才勉强吐出几个破碎词汇回应。女友想引阿公多开口,常提醒阿公,我上回来看过他。阿公总是面露困惑,抱歉地说:“按呢喔?”      有一阵子阿公血液钠含量过低,常处在昏睡状态,我们就坐在床边,听纱窗外收音机传来哀愁的台语歌,等他醒来。点点老人斑从阿公稀疏白发下的头皮蔓延至浮肿脸颊,眼缝张阖间剩下一线。      去赡养院的次数多了,负责照顾阿公的印度尼西亚看护认得女友和我,不避讳在我们面前掏出阿公的阴茎,替他排尿。澄黄液体潺潺流入尿袋,那阴茎不过是一截干燥的肉,完全让人无法联想到性。我非常震动。阿公一生脾气倔硬,临老却不得不驯顺地任人摆弄。      看护常帮我们把阿公从床铺移到轮椅上。他像一袋骨骼,装在干瘪皮囊里晃动,随看护动作撞来撞去,却又出乎意外沉重,看护一时扛不住,一截身躯便直直往下溜。然而她究竟年轻,棕褐手臂一使劲,就把阿公稳稳抱起,塞进轮椅。      卧病晚期,阿公喉咙时时滚动着痰糊,他会伸出裹着手套的手,颤巍巍想扯落鼻胃管,女友赶忙按住他的手。阿公皱着眉,抖着下颔赘皮,嘴巴一抿一抿,上唇包着龅牙,像鼓鼓含着满嘴的话,说不出口。      我望着女友拉着阿公的手,她遗传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孙两人脸对着脸,有那么一瞬,我错觉阿公的枯败面容贴覆在女友脸上,干萎手掌蜷在我掌心,像一把老姜。我悚然意识到,我和女友一直游离于世俗的亲属网络外,等我们老了,没有子嗣,没有亲友的扶助支撑,是否四顾茫然,只有彼此可以依存?女友母亲每天来赡养院陪伴阿公,阿公尚且不能忍受无法自主行动的屈辱,频频萌生死念。当我和女友年迈,如何承受孤立无援的凄惶?我和她,我们都是多病的人,深知疾病会让病人淹溺在感官痛痒,无暇回应爱,慢慢将相处变成炼狱,恐惧像一根粗茸猫尾,在我心上扫来扫去。      但某个阳光爽暖的日子,或许是空气里与南部故乡早夏相仿的气息,唤醒阿公沉睡的心智。那天阿公反复询问女友多少岁,又问我的年龄。三十几啦?嫁了没?还没喔?阿公点点头,立刻洒漏了记忆,继续问同样的问题。为了让阿公能留住丁点讯息,我们一遍遍回答,直到阿公恍然大悟,反复说,你没嫁,你嘛没嫁,你们住作伙?阿公的浅色眼珠一如晴空,没有丝毫云翳。好,好,按呢好。他点点头。      回到家女友和我才会意过来,阿公是说,我们住在一起好。他不像某些侦测我们关系的长辈,说两个人互相照顾也好,来缓和触探到同志话题边缘的尴尬。他只说,按呢好。      唱诗班歌声静下,终止了我的追想。女友母亲上台,抚抚灰白卷发,指示投影机放出阿公的照片,第一张年轻清俊的模样在场谁都没见过,认识这少年的人都不在世上了。岁月跳接到中年严肃刚直的阿公,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端详,眼神透出对第一个孙辈,一个美丽新生命的惊奇。接连好几张照片都是女友两三岁时和阿公的合照。小女孩的肥嫩双腿挂在阿公肩上,阿公仍板着眉眼,只有嘴角流露一丝笑意,与小女孩的咧嘴大笑相呼应,笑开三十多年前的湮黄时空。女友忍不住啜泣起来,我掏出一叠卫生纸给她。      一幅幅照片掠过投影幕,像是重新演练一遍历来的家族聚会,照片中人正是女友跟我说过无数次,回忆中长辈风华正盛的样貌。阿嬷姨婆穿着温雅日式套装掩嘴巧笑,舅公们神采奕奕,女友母亲和表姨们彼时仍是时髦少妇,年幼的女友和表弟妹依偎大人腿边。会堂呜咽声四起。老一辈身上流动的家风,一种矜持的自傲,已随长辈先后过世流散,而浸淫在这氛围中长大的女友母亲与姨舅那辈人,正迈入黄昏余晖。旁观众人的伤怀,我思索着,我与生于这家族的女友相恋,我喜欢她身上沾染的老式教养,但我究竟是个外人,我从未参与过他们的言笑晏晏。隔着距离,我体会到他们对旧日繁华的乡愁,但也明白了女友作为一名女同志,如何温和叛离了她所依恋的传统,坚持踏出自己的人生途径,而突破藩篱,恰是六十年前长辈从日本带回的新思潮。      “我们终了,神的开始,我们有限,神无限……万事都有定期定时,唯有父神知道。”最后一首圣歌响起,阵阵冷风仿佛被时间的压力灌入会堂,扫过每处蒙尘的角落,扑灭生命种种可能。我的视线随着歌声拔升至穹顶,赫然见到上帝的双眼凛凛俯瞰众生,不分男女老幼人人局限在各自的位置,无所遁逃。我闭上眼,感觉层层衣物底下的身躯骤然老去。      再睁开眼,阿公饱经病痛折磨后的宁静眼神,取代了上帝的凌厉凝视。      唱诗班下台。亲戚们再次拥上,围着女友母亲和舅舅握手拥抱,二妗婆的冷银白发埋在一堆大衣肩膊间,似乎斑驳了些。      三姨婆的两个孙女来找女友致意,两姐妹眼眶泛红。去年她们的祖父和父亲相继过世,两次告别式女友都去了,今年三人又在同样场合碰面,下次相见可能又是丧亲之际。我看着两位表妹轮番拥抱女友,数算她们的年龄,也过三十了。我们这世代的人,似乎是在透支青春将尽,才在一次次葬礼中逐渐长大,认知到衰老与离别,时间不可抗逆的强大力量。      礼拜结束,女友母亲与舅舅站在教会门口送客,亲戚陆陆续续散去,撑伞走进绵绵细雨,泯然于灰蒙街景,再也分不清谁是谁。我走出教会,撕下衣上的金色十字。雨丝被风斜刮进大衣领口,我把手插进女友大衣口袋取暖,摸到一团卫生纸,湿黏半干。      走回家时,经过赡养院巷口,我想起阿公的床位已经空了,看护或许正在为另一个老人导尿,床边不知是否摆着同一张空椅?生命是不毛岩漠,我和女友在飞沙走石中结伴匍匐前进,望不见终点,前头长辈背影一个个佝偻着走进烟尘,回首后方却空无一人,只有影子忠诚尾随。      还好现在我们要回家了,我们两人的家。将来有天我们或许拐个弯,再走进赡养院,躺卧在隔邻两张床上,在病痛的囹圄里,凝视狱友亲爱熟悉的脸。再后来,我们会同往那处。我和你一起,便不会太害怕。按呢好。
(选自2015年11月24日台湾《中华时报》副刊)

外公的黑粗大篇三:我的大姨于娴


我的大姨于娴
 阳光2014年4期

我大姨于娴走了。走了就是死了,我是晚辈,不能说她“死”,死不是个好字眼。
其实死了就是死了,人都有一死,泰山也好,鸿毛也好,眼睛一闭,就往那黄泉路上走——说“走”,也是符合情理的。
但我大姨走得还是早了点儿,才五十多岁。如今都说活到八十才够本,但对普通百姓来说,够不上本的事多着呢,够不上本也得活着,够不上本也得死去,是啵?
人死了,亲人要去吊丧。我母亲是我大姨的亲姐姐,我外公外婆都走了,老于家唯一的男丁我舅舅也走了,老于家就她为大,她是应该去的,可她就不去。
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我外公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以后娴鬼婆死了,你们都不准去,去了,我在阴间也不会放过你们!说这话时,他喉咙里像拉风箱,喘着气,断断续续的,声音却是那样冷硬。这话是对我舅舅和我母亲说的,说完他老人家就落了气,一会儿,有两滴浑浊的眼泪从他眼角流了出来。
我外公是个犟鬼,我大姨于娴也是个犟鬼,我母亲说,他们俩人的脾气像死了,都犟得屙牛屎。
我外公那年倒在稻田里后,还没断气,抬回来一口气还悠了三天。我那几位嫁到外地的姨妈陆续赶来了,可就没见我大姨。那天,我外公突然神志清醒,也有了精神,睁开眼四下看,大家知道他是在寻找我大姨,然后他的眼睛就朝向房门。
就在这时,我大姨疯了一样冲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外公床前,双手握着外公的一只手,眼泪簌簌而下。我外公眼里忽有光泽闪现,然而转瞬即逝,他突然暴怒地把手从我大姨手里抽出,对着我大姨猛一推,喉咙里咕哝咕哝:你……给老子……滚!……不准……再进……家门!
我大姨对我外公磕了个响头,爬起来转身又疯了一样冲了出去,我母亲扯都扯不住她。
那天夜里我外公落气前,他的脸是一直朝着房门的,最后,他好像失望了,就挣扎着对我母亲和我舅舅说了上面那几句恶狠狠的话。
后来我母亲说:娴鬼婆也是太犟了,要是不冲走,守在门外,就没事了。
当年我大姨“被嫁”到A县时,我外公对她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你给老子滚!不准再进家门!十几年过去,我外公和我大姨一直没见过面,到最后见了面,我大姨听到的还是同样的话,你要她怎么想啊?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外公死到临头,怎么还那样记“恨”,怎么就不能宽容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我曾经听我外公气愤地说过:娴鬼婆败坏我老于家的门风,有辱祖宗,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外公读过几天老书。
我大姨于娴对我曾是一个谜。我外公的六个女儿,就我大姨于娴长得最漂亮、最聪明,十几岁就出嫁了,嫁到很远的A县山区,地方偏远不说,奇怪的是,她男人比她大二十来岁,听说还是个驼子。以后,她与自己的兄弟姐妹极少来往,出嫁这么多年,就回过两次娘家,一次是我很小时,她来我家住了一晚,没进娘家的门,是我外婆来我家与她见面的,母女俩抱成一团哭;一次是她为我外公送终,却又被我外公赶出家门。

其实,我大姨小时候是受我外公宠爱的,她聪明伶俐,“耶耶(爸爸)耶耶”缠着我外公喊得浸甜的。这时,我外公就会给她几粒枯豌豆或者一把炒黄豆,假如身上还有一分钱,也一定掏出来给她,让她买糖吃。我母亲帮家里做好多事,带妹妹,剁猪菜,扫地喂鸡,却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有一天,刚进学堂门不久,她看到有同学用彩色橡皮圈扎辫子,羡慕得要死,回家向我外公要一分钱,一分钱能买两个橡皮圈。我外公没掌财权,这时衣袋里布撞布,答应过年时给她五分钱。我大姨气得一跺脚,就问我外婆要,我外婆舍不得那分钱,说你还只有一屁股大,就爱乖,长大了屋里有金山银山都会败光!钱要留着买盐的。我大姨还是缠着要,缠了一个晚上,我外婆立场坚定,从实际情况出发,硬是没给一分钱。缠到最后,我大姨精神不支,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大姨黑早就起床,带上柴刀溜到后山,砍得汗吧水流,砍倒了一根楠竹。她人小,砍的当然是根小竹子。她去邻居家喊来同学丽鬼婆,两个小屁股就抬着那根楠竹。刚走几步,我大姨就放下楠竹说:要不得,要不得,这样会被别人看见的。那时山林归属集体,楠竹自然是集体财产,我大姨晓得这是“偷”。她解下自己的裤带,系住楠竹的一头,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拖着楠竹在地上走,丽鬼婆拿着柴刀跟着。出了村口,她与丽鬼婆就抬,抬不动了,又拖。
七八里路,这根楠竹七弄八弄的,终于被她们弄到了公社供销社旁边的竹子收购站。我大姨用手背揩揩额头上的汗,大人似的对站在门外的收购员说:请你验货!收购员瞪起眼睛看了她们半天,说你们来卖竹子?我大姨理直气壮地说:是的呀!收购员扑哧一笑:是偷的吧?偷集体的竹子要挨批斗的。我大姨说:批斗又不要你去挨,你怕么子?收购员摇摇头说:这根竹子太小了,我们不收!我大姨说:你们又冇讲过小的不收!收购员干脆不理她了,掏出烟荷包去卷“喇叭筒”。我大姨突然“呜哇”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嘹亮,惊天动地……
收购站里走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收购员是回什么事,收购员就说了。干部弯下腰,和蔼地问我大姨:细妹子,你卖竹子,拿钱作么子用呢?我大姨马上收住哭说:我买橡皮圈,红色的,扎辫子几好看的。干部“哦——”地一声,与收购员耳语了几句,然后从自己衣袋里拿出五分钱,放到我大姨手上说:这根竹子我们收了,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啊!我大姨含泪笑了,连连点头,然后拉着丽鬼婆的手,蹦蹦跳跳地进了供销社。我大姨买了六个彩色橡皮圈,给丽鬼婆两个,剩下的两分钱就买了两根棒棒糖,一人一根,嗍得吧唧吧唧响。
我大姨走到禾场,就看见我外公黑着脸站在堂屋里。我外公一上午没见娴鬼婆的影子,晓得她人小鬼怪多,昨天没要到钱是不会罢休的。我外婆喊他劈几根细柴,他找柴刀,柴刀不在,他心里有些明白了,就去后山,很快就看见新砍的竹头。他气得直呼,这还了得?小时偷针,大时偷金!
我大姨看见我外公,欢蹦的步子立马收敛,吐出口里嗍得没有甜味的棒糖棍子。进了堂屋,我外公一眼看见她辫子上的红橡皮圈,便一声喝:跪下!我大姨故意嘣噋一响,硬邦邦地跪了。我外公二话不说,从墙上取下那把楠竹丫来抽她。我大姨瞪眼望着,一声不吭。我外公说:不哭?比我还犟啊?你哭,我就不打了。我母亲在旁边连声说:你哭唻,哭唻!我大姨抿着嘴,就是不哭。我外公说:如今管不住你,长大了,你不起得飞?更加放肆抽,还是没有哭声。我外公按下她身子,褪下半截裤子,楠竹丫子一抽,白屁股就红了,还显出血痕。我大姨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转,就是不哭出声来。我外公气急败坏,不知咋办了,就去扯她辫子上的橡皮圈。这下我大姨反抗了,用手死死护住橡皮圈,我外公发力霸蛮扯,她就咬他的手,痛得他“哎哟”一声。这时我外婆一把抱住我外公,往房里推,让他下了台。
此后,我大姨再不缠着我外公喊“耶耶”了。
我母亲说:那次要不是你外婆,你大姨会被你外公打死。两个犟鬼碰一起了,是前世的冤孽!我问,外公说大姨败坏了门风,到底是怎么回事?唉——我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大姨长到十六七岁,出落得如花似玉,明眸皓齿,蜂腰挺乳;一条扫屁股的粗辫子,黑溜得像刷了亮光漆,皮肤是乡下人难得有的白皙,“双抢”时顶着太阳晒,也晒黑了,可过那么七八上十天,又细白如初。队上的大妈大婶说:娴鬼婆理应是城里的学生妹子,硬投错了胎,生拐了地方。我大姨在路上走,田里做事的男人就会停下手,眼光一直追着她。这时我大姨就把长辫子一甩,头往两边歪一歪,水蛇腰放肆地扭两下,逗得那些眼光冒火起跳。
要是我外公看见她这样子,就会说:一个红花妹子,要有规有矩,晓得羞耻!我大姨就回敬一句:老封建!她读完完小就不上学了,我外公说,妹子反正是别家的人,读那么多书做么子?我大姨吵着闹着也没能再进学校门。这也怪不得我外公,那时全家已有九口人了,哪供得起?她算是“高待遇”,我母亲读了两年书,就乖乖地回家抱妹妹了。
那时大队有文艺宣传队,农闲时节喊些青年男女来,一套响器,两把胡琴,就唱起了样板戏。我大姨自然是宣传队的“台柱子”,她那扮相比李铁梅还李铁梅,李铁梅的唱段,她全会,没人教她,她看了两次县剧团的下乡演出,听了几次广播,就学会了,而且那台上的一招一式,还蛮有板路。宣传队到生产队演出,队上的大禾场挤满黑压压的人,我大姨一上场,禾场上就嗬呵喧天,她越发带劲,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唱到“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的“心”时,把大辫子往脑后一甩,侧脸、亮相——美艳如花!再唱拖音,曲里拐弯,起伏跌宕,把那些男人的心也拖得怦怦乱跳,又好像有猫爪子在抓。
我大姨那时真是出尽了风头。她心灵手巧,爱打扮,没钱买新衣穿,就买来几条大手帕,相拼缝了,就成了一件式样新颖的“娃娃衣”,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脯,引来年轻妹子围着她转。她怎样装扮,她们就怎样装扮。她发辫上插朵栀子花,村里就到处是流动的“栀子花”;她旧衬衣上缀几粒彩色塑料扣,村里就到处流光溢彩。用现今的话说,我大姨领导“服饰新潮流”。那些青皮后生子,听我大姨一声喊,脚都拐了地跑来。
我外公常常被气得出粗气,说娴鬼婆这样下去会惹大祸的。于是娴鬼婆就踮起脚跳“芭蕾”,一个圈转到我外公面前,伸手一扯,准确地拔下他脸上的一根胡子。我外公又气又乐,也伸手准确地回敬了一个嘣脆的“栗鼔佬”。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几年后,凭长相和聪慧,我大姨一定能在当地找到一户好人家,甚至还有可能在城里找个吃国家粮的小伙子,不说生活将会如何幸福美满,至少正常的夫妻相爱,生儿育女的日子,那是刀都划不脱的。
我母亲说:娴鬼婆谙事早(乡下说女孩谙事早是成熟早的意思),太嚣衍了,性子也太烈,犯了煞呢,娘个脚转筋!

那年,队上来了个陌生人。就是这个人一下改变了我大姨的生活轨迹,改变了她的命运。
这个陌生人不是路过的,也不是走亲戚访朋友的,更不是木匠铁匠摇拨浪鼓的。是什么人?是个来“改造”的城里人。我的耶呃!那不是“牛鬼蛇神”吗?嗯咯,是一个“煞星”!
这人三十来岁,样子倒不凶,单瘦、白净,一身齐齐整整,遇见人先笑,再道声“你好”,蛮平和,蛮有礼貌的。他叫钟一钟,听说是地区什么馆的“笔杆子”,运动一来,有人翻出他的老底,他堂客原是一军人的未婚妻,被他“挖”过来了,他家庭成分又是资本家,他就被打成“坏分子”,“帽子”抓在群众手里,送往农村“脱胎换骨”。
队上的人都心地善良,见钟一钟冇年冇纪就成了“坏分子”,来农村受苦,堂客又在闹离婚,家里还一个细伢子,就有了些同情。大家帮着在牛栏屋旁搭个偏房,砌了泥砖灶,让他自煮自吃。出工就让他随妇女劳力,主要做做土里的活儿,下田呢就踩踩草。
每天出工,妇女队长要点名。点到“钟一钟”时,我大姨就笑个不断牵,我母亲站在旁边说:老是笑、笑,吃了笑婆婆的尿啊?我大姨还是笑:你不会听啊?蒸一蒸(钟一钟),煮一煮,蒸笼发粑粑,煮锅大南瓜!周围的堂客、妹崽们笑得哈哈连滚。钟一钟站在女人堆里,格外显眼,一副脸通红通红,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父母给我的名字没取好。大家更笑翻了天,我大姨觉得这个钟一钟还蛮有味。
这天的活是锄棉花里的草,每人分一垄,我大姨和钟一钟挨着。棉苗出土不久,浅浅的,大都藏在草丛里。我大姨做事利索,眼尖手快,嚓嚓嚓地,就锄到了前面。见旁边没什么响动,扭头一看,钟一钟远远地落在后面。她想起点名时笑话了他,觉得过意不去,就跨过土沟帮他锄。后面的丽鬼婆就取趣:娴鬼婆,学雷锋啊?我大姨说:雷锋是要学的啵?丽鬼婆说:学雷锋只帮白脸相公啊,也帮帮我这个黑脸婆唻!我大姨说:我爱帮哪个就帮哪个!丽鬼婆马上接话:你爱呀,爱哪个?我大姨说:哼,我爱哪个你管不着!旁边有堂客起哄:丽鬼婆,你头发长了嘞!我大姨把锄头一趸,口里一串连八珠:我就是爱帮他,爱帮他,爱帮他……大家都晓得她的脾性,就不敢答白了。
我大姨帮钟一钟锄了一阵,又回来锄自己的,过会儿再扭头看,钟一钟还落后一大截,人蹲在地上摆弄什么。她赶紧跑过去,钟一钟正在扶起被锄断的棉苗,急得额头上汗直冒。我大姨再扫视过去,草没锄掉几根,棉苗倒断了不少。她气得顿脚:真是个相公!她又见他左脚的解放鞋被锄破一个大口子,大脚趾在出血。钟一钟捏起一根棉苗说:这,这怎么办、怎么办?我大姨没好气地说:怎么办啊?你吃了!还不快把鞋子脱下来!他就往地下坐去,我大姨把他肩膀一提:相公啊,你坐都不会!她把锄头把横在土沟上:这样坐!他就乖乖地坐到锄头把上,脱了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白底起小红花的小手帕,用牙咬破边,撕下半条,给他把伤口包扎好,然后要他站起来,走几步,问他:不蹩脚吧?不痛吧?他说:不蹩脚,也不痛。她说:你回去就用盐水把伤口洗干净,再包好,怕得破伤风的!
钟一钟连连点头。这个大男人,此刻像个听话的小屁孩,任小他一截的我大姨这么摆布着。他说:真谢谢你,小娴同志!我大姨说:别这么酸不溜秋叫我,叫我娴鬼婆就是!他说:真不好意思,我把棉苗锄断了好多,我以前从没锄过草。我大姨说:看你样子就晓得你只会拿笔杆子。来,我告诉你锄——你看着啊,双脚要趴开一点儿,锄头不要笔直挖下去,这不是挖土,锄口要放平点儿,腰都不要怎么弯,就这样啊,蛮轻松的,你看清楚……
这时,锄到前面去了的堂客妹子都转过身来,撑着锄头把望着他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钟一钟有点儿不好意思,低了头,我大姨却把胸一挺,大辫子一甩,对她们招招手,蛮得意的样子。
娘个脚转筋,我大姨怕谁呀?我行我素的范儿!

和钟一钟熟悉了,吃过晚饭,没事了,我大姨就会悄悄溜进栏屋旁的那个偏厦。
偏厦里收拾得还整洁,在三分之二的地方牵了根铁丝,挂一铺床单隔成两个空间,里间是卧室,有一个小床,床上有把猪腰子形状的琴,床前码几块泥砖,上面搁张门板,就成了书桌,放着煤油灯和一些书,墙壁上挂着一个琴盒;外间是灶房,有个柴火灶,墙边几块泥砖上放两块木板,上面摆着碗筷和油盐酱醋。
有次我大姨一进偏厦,就见满屋的烟,钟一钟还没吃饭,正蹲着往灶眼里塞柴,灶口浓烟滚滚。我大姨拍拍他肩膀:走开,走开!读这么多书,火要空心都不晓得?她几拨几扒,火就旺了。他搓着手,站在旁边嘿嘿地笑。她说:发什么呆,还不快去炒菜!
饭是中午剩的,炒几下就可以了,菜是小白菜和酸菜汤,一瓷勺剁辣椒。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大姨说:相公,去喂几只鸡,就有蛋吃,等我家鸡婆抱了鸡崽,我给你捉几只来。钟一钟说:那我要买,买。我大姨说:买你个脚转筋!——哎,等会儿你拉猪腰子琴给我听,我们不就扯平了,是啵?
钟一钟吃过饭,我大姨飞快地把碗筷洗了。他拿来猪腰子琴,放到肩上,用下巴夹着。我大姨说:哦,还是下巴琴。他笑笑说:这叫小提琴,是外国传进来的。她说: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琴呢,你拉《北风吹》咯 。
琴声一响起,我大姨就兴奋得拍手:几好听的!跟我在广播里听到的一样。听着听着,她就轻轻唱起来,还边唱边舞: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曲子拉完,钟一钟刚开口说小娴同志,我大姨就指着他的嘴:又忘了?他忙说:哦哦,娴鬼婆!她马上脆嘣嘣地一声:哎!俩人都笑了。他说:你还能歌善舞啊。她偏着头得意洋洋:你不晓得吧,我娴鬼婆是宣传队的头块牌,我往台上一站,大家都拼命鼓掌。他说:你演出,我就去看,我也拼命鼓掌。她说:你琴拉得这么好,参加我们的宣传队要得不?他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他们不会同意。她说:哪个敢不同意?在宣传队我娴鬼婆说了算!他声音有些低沉:我是来改造的。她说:改造个脚转筋!他说:不讲这些了,来,我拉曲《梁祝》给你听。
凄婉、优美的旋律在琴弓的推拉中响起,也拉扯着我大姨那颗少女敏感而多情的心。他拉得那么投入,眼睛时而半闭,时而张开,额上一小绺头发随着琴弓忽上忽下,她觉得他拉琴的姿势几好看,又觉得他太像那个电影演员王心刚了。琴声在泥巴抹墙的偏厦里回荡,声声幽怨,声声凄泣,是倾诉?是伤悲?听着听着,我大姨泪水涟涟。
他拉完曲子,发现她这样,便问:怎么啦?她忙擦去泪水说:没、没……你拉得几好听,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今天我很开心呢。他说:我也是,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我大姨觉得钟一钟身上有种吸引力,让她老是去想他,记忆他的模样,记忆他是神情,记忆他的琴声,不知为什么,自己想不去想都做不到,有时想多了,心就会怦怦跳。她一有时间,就溜到牛栏屋。
有次钟一钟对我大姨说:以后你要少来我这里呢。她觉得奇怪:你不欢迎我啊?我来了可以帮你烧火,帮你扫地,我还带了坛子菜给你。他忙说:不是不是,我名声不好,戴着帽子,怕影响了你。她说:影响个脚转筋!我家是贫农,我不怕!我爱来就来!嘻嘻,我来,是来改造你这个“坏分子”的!他说:你年纪还小,有些事你不懂的。她说:我翻过年槛就满十七,吃十八岁的饭了。他说:我跟你讲不清!她就说:你讲不清就讲点儿别的——哎,你读了那么多书,讲点儿书给我听好啵?
我大姨大大咧咧坐到他床上,双肘撑在门板书桌上,手掌托住下巴,圆睁着亮亮的眼睛望着站在门板对面的钟一钟。钟一钟从灶房拿来煤油灯,然后就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她自己倒是慢慢说了:我读书太少了啊,我耶老子不让我读,说我是泼出去的水;我们队上的妹子都没读什么,丽鬼婆家里只她一个女,也只读了初小,我还完小毕业。唉,我要是一直读下去,一定能上大学的!那我以后就会像你一样,当干部,写文章,拉小提琴……我羡慕死了!你晓得不?这些天,我脑子里老是出现你,嘻嘻,有回还梦见了你,真的!
他慌忙说:来来,我们坐外面去,我给你讲书!他搬两块泥砖,摆在外面的地坪上,再在泥砖上铺层竹叶,俩人面对面坐着。他就给她讲历史故事、讲古典诗词。他讲得绘声绘色,生动易懂,声音很有磁性,她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秋末的一个夜晚,没有风,没有月亮和云翳,满天繁星,空气里充满丝丝甜味。旁边牛栏屋偶尔传来“哞——哞——”的几声牛叫,给牛添夜草的满老倌还没从家里来,四周静悄悄。
钟一钟慢慢站起来:娴鬼婆同学,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我大姨一怔,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讲完了啊?你这么会讲咯,比我们老师讲的好得多!他一笑:我本是个老师呢,哦,太夜了,你快回家!
我大姨朝他鞠一躬:相公老师,多谢你讲课!然后转身蹦跳着走了,大辫子在身后一摆一摆,拍打着她那结实的翘屁股……

我外公见我大姨晚上经常出去,就问她:夜里你野到哪里去了?她说:我……我到大队去了。他说:大队近向又没演戏。她说:是没演出,我们是在讨论剧本。讨论剧本我外公搞不清楚,就说:娴鬼婆,牛栏屋你要少去,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给他送点儿菜,这要得,他一个人在这里也可怜——送了就要回来,他戴顶“坏分子”帽子,那是沾不得的!她咧嘴咧腔:他要是“坏分子”,那队上好多人都是“坏分子”!我外公气得去敲她的栗鼔佬,她小腰一扭就跑了。
这天晚上,我大姨又“野”到了牛栏屋,坐在偏厦外面听钟一钟“讲课”。讲了一阵,便歇口气。我大姨说:都说你是“坏分子”,我看你不坏嘞!他便苦笑。她又问:你怎么就成“坏分子”了?你是不是真的抢了解放军叔叔的堂客?他便摇摇头,还是没开口。她急了,去摇他的手臂:你讲咯,讲咯!他站了起来,把泥砖移开一些,再坐下说:好,我告诉你。
钟一钟读大学时,有个女同学,以前有个部队对象,读大学后就断了关系,她暗恋着钟一钟。毕业后,他分到省城大学教书,她则分到Y地区,不久她找到他,就恋爱,就成家,就有了儿子,他就要求调到Y地区群艺馆。运动刚开始,有人揭发他破坏军婚,加上他出身资本家,不容他辩解,就被戴上了“帽子”。他气愤地说:就这么回事,你听明白了吧。
就这么回事,我大姨听得眼泪啪塌,他太冤了,太遭罪了,她觉得自己心里在疼他。她竟然伸手去抓住他的手:你莫气,莫气啊。他让她这么握着,说那破坏军婚的事,迟早会搞清的;我气的是她,一听我成了坏分子,就要离婚,上面说我的问题没有最后定性,没同意,但这婚肯定要离的,她不离,我也坚决离!
俩人的手还在握着,突然他像着了火似的,猛地抽出手来。
俩人默然无语。我大姨抬起头,望着那遥远的天际,有半边月亮曾在云里穿行,此时月亮隐没了,天上堆起云层,黑压压的。
过了一会儿,我大姨对着他眼睛说:你离了婚,我嫁给你!
他吓一大跳:你,你说什么,说什么?
你离了婚,我嫁给你!
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以后再不准乱讲了!
我没乱讲,我说的是真的!我要是乱讲,遭雷打电火烧!
他赶紧用巴掌捂住她的嘴巴:又乱讲!他伸开手掌说,你太小了,还不懂事!
我说过,我不小了,我娘老子也说我谙事早。
我是个“坏分子”嘞。
不,你是个好人!
还不知道以后我是个什么结果。
你讨米,我陪你讨;你坐牢,我给你送饭!一世都不分开!
你……唉!
这时,突然刮来一阵大风,屋前屋后的竹丛一阵乱响,风里夹着雨滴,风再一紧,豆大的雨点打到地上啪啪响,霎时雨就紧密起来。我大姨猛地站起,扯了还坐着发呆的钟一钟,往偏厦里跑去,刚进门,雨就瓢泼似的往下倒……
俩人站在门里,望着大雨,好久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还是我大姨开口了:还发么子呆?雨都落进屋了,快关门!说着就去关了门。钟一钟急得搓着手在屋里打转转,说伞都没一把,只一个斗笠,你怎么回去呀?我大姨说:这样的雨,打了伞跟冇打一样。嘻嘻,这叫落雨天留客!他接话好快:天留我不留!她说:你莫怕,这样的雨下不久的,雨小了,我就跑回去,你放心,我的相公老师!——哎,我要去坐会儿。就径直走到里间,坐到床边。他跟进来,倚着门板书桌站了。屋里连一条板凳都没有。她拍拍床沿,说你也坐呀,坐这里!怕我吃了你啊?他老老实实地坐了,却把头低下,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半天又没说话,只有外面的雨声在喧哗。钟一钟找话说:你听,好像满老倌来了。我大姨说:他来他的,他又聋又哑,你未必不晓得?又是沉默。我大姨便说:你去拉琴呀,拉《梁祝》。他像得到解脱似的,一下站起,拿来小提琴,挨着悬挂的床单,拉了起来。
琴声响起,先还有些硬涩,慢慢地流畅了,像一条注满泪水的小溪在流淌,晶亮的泪珠在琴弦上滚动、滑落,时而哀怨,时而悲泣,又似乎有一只受伤的小狼,在茫茫荒原,孤独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大姨静静地望着他,心里浮起一种莫名的伤悲。她看见他的眼里储满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她也嚎啕大哭,跑过去一把紧紧抱住他——
琴声戛然而止!

我外婆后来对我说:娴鬼婆么子事都要强,好早就谙事了,上了那个“坏分子”的当后,晓得了男人的味,就不管不顾了,就癫了一样。唉,她脾气性子像你外公,做房里事也像死了他,要强呢。冇年纪的时候我和你外公也癫过,有年发大水,外面在打锣,你外公还要往我身上爬……我外婆掉了几颗板牙,瘪着嘴,荤的素的往外倒,好像在说别个的事。
我大姨和钟一钟好上了的时候,正是我外婆生下我舅舅,我外公喜得笑歪了嘴的那段时间。家里没人管她了,白天出工,收工后又做完好多家务事,身体是很疲倦的,可我大姨还是会悄悄去那偏厦。俩人一见面,像烈火干柴,马上绞到了一起。你想想,钟一钟也正是血气旺盛的后生子,好久没沾过女人了,一沾上我大姨那青春勃发、饱满弹性的身子,便欲罢不能。他清楚这样下去的严重后果,可俩人一相缠,他心里便在喊:我去死,去死!死了都要得……
我大姨果然要强,她翻身骑着他,晃悠着,还歪着头念:蒸一蒸,煮一煮,蒸笼发粑粑,煮锅大南瓜!钟一钟哪消受过这样的快活,就癫狂起来,我大姨双眼迷离,握着拳头就捶他的胸脯:坏分子,坏分子……
事后,他们倚在床头,钟一钟就给她“讲课”,或者起床给她拉小提琴。
可以说,这段屈指可数的日子,是我大姨一生中仅有的快乐而幸福的时光。她就像一匹桀骜的野马,恣肆地癫狂在爱情的原野上。
正如老话所说,乐极生悲。短暂的快乐马上过去了,这对偷情的年轻人迎来了灭顶之灾。
队上有个叫庚癞子的后生,他不是真有癞子,天冷天热他都戴顶呢子帽,呢子帽当时金贵,他是显摆,原先大家叫他庚猩子,戴帽子后就叫他庚癞子。
庚癞子显摆是有道理的,他家是“半边户”,老子是公社干部,家里条件自然好。可他不争气,书读到初中就读不下去了,书没读进几句,表袋里却插着三支钢笔。他看上了我大姨,想方设法讨她的好,她根本不搭理。他家里还找了个媒婆,打了纸封子来提亲。我外公哪看得起这样的角色?一句话就打发了媒婆:我家娴鬼婆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讲。把纸封子也退了。
庚癞子并不死心,他发现我大姨和钟一钟蛮接近,不禁妒火中烧,晚上时不时去牛栏屋附近转悠。有天晚上,他看见我大姨闪进了偏厦,便贴着门听,里面好像有什么响动。他飞跑去了队长家,队长是我外公的堂弟,平时也看不惯庚癞子,就说:你管那么多事?一个“坏分子”哪里敢?庚癞子就喊了几个后生子来“捉奸”。敲门没开,他们就破门而入,把我大姨和钟一钟堵在了床上。
这还了得?庚癞子把钟一钟捆了,还想来捆我大姨,我大姨手一挥,伴着钟一钟,昂首阔步地走,庚癞子不敢上前了。来到队屋,队长做主了:给钟一钟松了绑,关起来受审,让我大姨先回家。我大姨就是不走,硬要陪着钟一钟。
偏巧这天庚癞子的老子回家睡,知道了这事,披衣起床,屁颠屁颠来了,老家伙对这种事感兴趣,他要当主审。公社干部在这边审钟一钟,队长就在另间房问我大姨。我大姨一口咬定是自己主动的,还赌咒发誓,钟一钟也一口咬定是自己勾引的。这就搞不清了,公社干部与队长一合计,就判定了:“坏分子”钟一钟勾引贫下中农女儿,罪上加罪,罪该万死,明天下午停工召开批斗会。于娴年少无知,是受坏人蒙蔽欺骗,回家认真反省。

我外公听到这事,当时就气得吐了两口鲜血,嘴巴歪得更厉害了。老于家从来就是因为家教严,门风正,一直在地方上讲得起话,如今娴鬼婆出了这种丑事,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摆?她今后还怎么嫁人?他真恨不得一柴刀把我大姨砍了。
我大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两眼茫然,对着房梁发呆。忽然她剧烈地呕吐,肝胆水都呕出来了。我外婆一惊,莫不是娴鬼婆怀了毛毛?再揭开衣服细细看,见她肚皮上起了小皱纹,就对我外公说:拐场了,娴鬼婆怀毛毛了!我外公那个急:快,快搞药来,打掉,打掉这个孽种!
上午,公社干部向公社汇报了生产队“阶级斗争新动向”,下午的批斗会,公社公安特派员带着两个基干民兵来了。这样的批斗会引得队屋禾场上站满了人,五花大绑的钟一钟被押到前面,基干民兵踢他的膝弯使他跪下。庚癞子戴着呢子帽,插着钢笔走上前,对着钟一钟一顿恶吼,大道理乱诳,大帽子乱戴。接着就呼口号:坏分子不老实,我们怎么搞?见群众没有反应,就自答:我们要他灭亡!他解下皮带,对着钟一钟就狠狠抽去。钟一钟先还挺着腰子,几下后腰就弯了。
这时,密集的人群忽然闪开一条道,一个披毛散发的女人冲了过来,一把紧紧抱住钟一钟的后背,抬起头,圆瞪怒眼对庚癞子说:你打!你打!那举起的皮带停在半空中……
人群中有人在喊:这样打,会打死人嘞!他又冇犯死罪!群众起哄了,会场秩序开始混乱。队长对公安特派员耳语了几句,特派员就宣布批斗会结束,将钟一钟带回公社听候上级发落。
我大姨回到家,那打胎药已煎好了,她看都不看,倒头就睡。我外婆好言好语劝她,她像没听见。我外公就来蛮的,掰开她嘴,想把药灌下去。她又打又咬,药碗被掀到地上打个粉碎。外公犟不赢娴鬼婆,只得说:她自作自受,听命吧!
过了两天,晚上,队长急乎乎来了,告诉我外公,庚癞子学城里人,准备成立什么“司令部”,先是夺队上的权,再就斗争娴鬼婆。连我外公也怕走不脱,说我外公的老爹爹是秀才,后来在区公所抄写过几天公文。
一听这话,我外公急得像黑了冠子的鸡,在堂屋里乱转圈。队长到底是队长,他说:福满爹,只有一个办法了,赶紧把娴鬼婆嫁了,嫁得远一些。我外公想得细:娴鬼婆还没满十七呢。队长说:我打个证明,证明她有了十八岁,不是?越快越好啊,不管家境如何,也不挑后生子如何,只要他家祖宗三代都是贫农,就要得。火烧眉毛尖了,娴鬼婆又犟又烈,落到庚癞子手里,怕命都保不住!只是可惜了一个好妹子……
于是我外公和队长都托人去物色对象。三天后,队长找到一个,在外地区的A县山区,耶娘全无,家里穷,三十几岁了还打单身,但人很老实,也不嫌弃女方怀着肚来。我外公半天没作声,吧完一袋烟,才闷声闷气说:嫁吧,嫁吧,保命要紧!我外婆哭喊着:娘个脚转筋哪!
可我大姨坚决不嫁。她大哭大闹,朝我外公又打又踢的,还去投河,去吊颈,我外公气得又差点儿吐血,歪嘴巴更歪了。这时,我外婆一句话震醒了她:你不是想保肚里的毛毛?你死了,毛毛也没命了啊!
两天后,对方迎亲的来了,一看就晓得是那种穷得叮当响的人家,打了两个纸封子,提了一挂肉,算是彩礼了。我外婆给我大姨赶做了一套新衣,在陪嫁的木箱子里放了十块钱。我外公掏出身上的两块钱,这是他准备买烟叶的钱,想塞给娴鬼婆。我大姨手一甩,把钱挥到地上。我外公又气得出粗气,刚才见这迎亲的,心里便恼火,想我老于家平时在地方上要面子有面子,要做派有做派的,今天嫁女,竟然是这个窝囊样子?还不是你娴鬼婆惹的事?你不体谅做耶的苦心,还不给老子面子,真是个忤逆子!他就把所有的火气对着了我大姨:你给老子滚!不准再进家门!
我大姨就这样满含委屈,凄凉地“滚”到了那个山沟。

因有我外公那个“遗嘱”,加上我母亲近来身体状况不好,去我大姨那里要经过长途跋涉,我就没有勉强她去。于是我代表我大姨的娘家,去为她吊丧。
那里还没通高速,坐长途汽车,经过四多个小时,来到A县县城,再坐小巴到终点,进村还有一截路。我正准备给对方打电话,一部摩托停在我面前。驾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说是去贺驼子家吊丧吧?五块钱,我送你去!我就坐了上去。
有个事我没弄清,那就是我大姨到底是怎么死的。报丧电话是我母亲接的,对方支支吾吾,先说是病死的,又说是意外死亡。我心里很是疑惑,便问中年人:那贺驼子的老婆是怎么死的?他问我是他什么人?我说是亲戚。他说你还不晓得?她是快活死的,死在男人身上!我大惊,这贺驼子应该有八十岁了,我大姨与他还能癫狂?他又一句这男人不是贺驼子,更惊得我差点儿从车上掉下来。我问那男人是什么人?他说好像是她以前的一个老相好。
老相好?那是钟一钟?这就奇了怪了。我曾问过我母亲,钟一钟后来怎么处理的,我母亲说,他判了刑,送到劳改农场,不久自杀了。那么,我大姨还有其他男人?即使有,我大姨也是五十大几的人了,在这种事上未必还不能节制?
路不远,贺驼子的家很快到了。这是座新盖不久的二层楼房,像农村如今的房子一样,外面贴着瓷砖,周围也显得整洁。我想,这应该是我大姨的女儿帮助盖的吧。灵堂不大,搭在房子外面,有鞭炮响起来,我便进去,有人递来香和纸钱,我点燃香,烧了纸钱,跪下朝棺木和遗像磕头。我站起来后,细细地看了看遗像。这应该是近照,我大姨老了,额头和脸颊布满深深皱纹,不过眉眼、鼻梁、嘴唇和脸的轮廓,依然显现着“老墨水”。我见过她少女时的照片,那简直是个天仙般的美女。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心力交瘁,有什么不会被销蚀呢?
我走进楼房的厅堂,围上来一大帮亲戚,几位姨妈姨父、一群表弟表妹,一一问候、说过话后,我的眼睛在巡视,我想马上见着贺驼子,这个和我大姨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
这时厅堂的角落发出含混的声音,衰老、嘶哑:是媠媠家来的贵客吧?顺着声音,我看见一把大竹围椅里蜷缩着一个人,身子干瘪、枯竭,腰几乎弯成九十度,他努力抬起头来对着我,那脑袋仿佛就是一枚歪七咧八的核桃壳,兔唇、塌鼻、眼皮耷拉着,看不见眼珠,丑陋而令人恐怖。我想象不出,即使年轻,他的容貌、身架又能端正多少?而我那如花似玉的大姨,是如何面对比《巴黎圣母院》中的丑八怪还要可怕的脸相,度过那漫长岁月的?
我走上前,喊了声“大姨父”,问候几句——我知道,这也是个可怜人,一个行将就木的不幸老人。他伸出几根干树杈似的手指握住我的手,流下了浑浊的眼泪。然后他垂下了那枚核桃壳,陷入一种木然中。
我眼前忽地一亮,厅堂进来一位着素色时尚服饰的靓丽女子,落落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是笔名叫安宝的作家吧?我应该叫你表哥,我是表妹于珍珍。
哦,这是我大姨的大女儿,“娴鬼婆”从娘家“带”来的那个“孽种”了。她应该比我小不了一岁,可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五官像极了她母亲,气质优雅,此时神情悲戚。寒暄了几句,我便问:我大姨,怎么突然……她打断我的话,说这个事一时说不清,我们再找个时间聊聊。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路上辛苦了,好好休息会儿,就匆匆走了。
外面响起鞭炮声,有人进来神秘地说,那个知青来了!很多人就一窝蜂地去了。
十一
这又是个什么人呢?报信的怎么是那种怪怪的表情?是那个我大姨死在他身上的男人?我也跟随着走进了灵堂。
灵堂里跪着个上年纪的男人,头发花白,磕头很重很响,好像要把自己往死里整,伏在地上,好久都没抬头。当他终于抬起头,我看见的是一脸泪水。我一怔:这不是陈劳武吗?早几年,我参加省作代会,和陈劳武住一间房,他是这个市里日报的记者,写报告文学在省内很有名气。我们一起待了好几天,谈话很投机,会议结束后,我们还邀着一起去了崀山。
他站起来,我便上去轻声问:你是陈劳武?他盯着我半天才回过神:安宝!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他很用劲。我问:你,怎么来了?他说我曾下放在这里,那你?我说:这是我大姨。他猛然将我一把抱住,伏在我肩头,放声大哭,全身颤抖……
说实话,我大姨过世,我心里尽管很难过,特别是她的经历让我心酸不已,但我却没有这么伤心伤意地哭过。毕竟,我有记忆以来,只见过她两面,谈不上感情,她出嫁后,极少与她的姐妹联系,大家对她婚后生活知之甚少;我后来陆续知道了她出嫁前的一些事情,是血脉亲情让我想起她时,伤感而悲叹。陈劳武如此悲痛,我感到震惊,我敢肯定个中必有蹊跷。
天色渐暗,有人喊吃晚饭,我与陈劳武便走向邻居的地坪,那里已有不少人围着桌子在吃,我们找个人少的桌子坐下,我要他喝点儿酒,他说等会儿陪你喝。草草吃了饭,起身走时,他要我去拿啤酒。我拿来两瓶,他说再拿两瓶来。陈劳武以前喝一杯啤酒就面红耳赤,怎么好酒了?又去拿了酒,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坐坐。
我大姨的宅基地势较高,走下来是田畴开阔的塅里,周边的山不高,只在远处,才见黑黢黢的大山。穿过塅,村口边有一条小河,河水很浅,河滩上乱石横陈,下到河滩,陈劳武找了一阵,找到个地方,我们在石头上坐下。
天已尽黑,大半个月亮正从山后缓缓爬上来。我们默坐着。我没开口,我知道他有话跟我讲,我等待着。
他用牙咬开啤酒瓶盖,递给我;又咬开一瓶,对着自己的口,咕噜咕噜倒进了大半瓶,然后一抹嘴说:这个地方,是我和你大姨以前经常坐的地方,几十年过去,这里没什么变化,然而,物是人非了!
我没有了惊奇,不过身子还是动了一下,然后也往嘴里倒酒。我递给他一支烟,点燃,他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雕塑般地对着河水出神。河水潺湲着,夜色里,水面浮起一层斑驳而忧郁的光泽……
这条小河还是这么流着,经年不息啊。他的话语里充满伤感。
十二
当年我大姨被迫出嫁,心里有个想法,娘个脚转筋,找个地方把肚里的毛毛生下再说。没想到这地方竟然这么偏远,更没想到丈夫奇丑无比,举目无亲,四周陌生,娘家是回不去了,新婚之夜,她躺在床上,放声痛哭。
贺驼子那时背只弯一点点,他有严重的风湿病,背是慢慢弯曲的。他光棍日子熬了那么久,见如此娇美的身体横陈面前,哪里忍得住,就想上身。我大姨怎能容他近身,紧衣紧裤,烈马一样,又蹶又咬,贺驼子无奈,吞下口水自个儿睡去。连续几天都是这样,贺驼子还真老实,不再蛮搅。几天里,他尽心服侍,反倒劝她,说你有了身孕,发气会气坏毛毛的,你不想,我不霸蛮。我晓得自己一副鬼相,你仙女一样,跟了我,是吃了大亏,唉,我晓得,你也不能回娘屋里,你只管放心住,他们要来抓你,我跟他们拼命!屋是烂屋子,粗茶淡饭会有你吃的……我大姨有些感动,就说:我晓得你是好人,我怀了毛毛,是动不得的,等我满了月,就让你啊。有时,晚上见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便说,你摸摸。他就摸摸。
孩子生下了,是个妹子,贺驼子欢喜练了,哼起小调,好像女儿是他亲生的,有点儿空就来抱抱,还生怕奶水不足,常常一黑早起来,跑上几十里去供销社排队买猪脚。满月那天,我大姨说要回娘家让外婆外公看看外孙女。贺驼子没法,只嘀咕一句,你说满了月就让我……她眼珠子一鼔:我去只有几天嘛,三年过了你还靠这六个月?他要跟着去岳家,她哼一声:你这样子冇把我吓死,还想吓死我娘屋里人哪?他便不敢再做声。
我大姨半夜起来,带上毛毛,贺驼子送她去县城搭轮船,然后她便坐汽车到Y地区所在城市,天色晚了,身上没有证明,住不进旅社,就找到候轮室过了一晚。第二天,她七问八问,终于寻到了地区群艺馆。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男一女,她便问钟一钟在不在?那男的看她一眼,粗声说他死了!我大姨顿时脸色发白,一身发抖。那位大姐对男的说:你凶什么?她是个小姑娘,还背着毛毛。大姐和气地问我大姨:你是钟一钟什么人?我大姨说是亲戚。大姐轻叹口气:钟一钟犯了法,判了刑,在劳改农场自杀了。
我大姨觉得天旋地转,几步拐脚,差点儿倒下。大姐忙起身问:你怎么啦?她咬住牙没让眼泪流出来了,说没……没事,我走了。走出办公室,她就跑起来,跑到街旮旯失声痛哭……
还是在候轮室过的夜,第二天回到家,贺驼子见她神情不对头,问她这么快就回了?她不作声,又问出了么子事?还是不作声。他就不问了,她进到里屋,把睡了的细妹放进摇窝,坐到床头发呆。贺驼子喊她出来吃饭,没有响动,就把饭菜端来说:你不吃饭,会没奶水的。她想起一天了粒米未沾,就努力吃了一点儿。第二天仍是老样子,除了喂奶,不吃不动的,贺驼子就装病没出工,在家陪她,带细妹。到断黑时,她说话了:我要吃饭!贺驼子一声哎呀:我的活菩萨,你终于开金口了啊!连忙把饭菜热了,还煮了个落水鬼蛋。也许吃得急,她被噎了,他就给她捶背。这时,她板起脸问他:这个细妹你爱不爱?他说:我爱,我爱!你的女就是我的女,她跟我亲呢,她一看见我就不哭了,还笑。她说:那你要好好带大她。他说:这还要你讲?自家的女当然要带好,她好乖,好灵醒的,我还要供她读书,砸锅卖铁也要供她!她说你讲话算数?他说保证算数。她说你发誓!他就指天发了誓。她又说,细妹还没名字,我给她起名珍珍。他说:珍珍,好听好听!珍珠宝贝,宝贝珍珠,嘿嘿!她说:细妹是我从娘屋里带来的,要跟我姓!他顿了一下说:那,那以后生的要跟我姓。她嗯了一下。
说完这些,我大姨就往里屋走,见贺驼子没跟来,就喊:你也来呀。她来到床边,慢慢脱去了衣裤,他站在旁边看呆了,看得全身都软了,又硬了。我大姨一身精光钻进了被窝,那傻瓜蛋还痴痴站着,她一声你来呀,让他从梦里醒过来,雷急火急去脱衣服,把扣子都扯断了,然后像猛虎下山似的扑到床上。我大姨吹灭灯,紧闭眼睛,让从未在女人身上快活过的他,快活一回。
起了床,我大姨从里到外把衣裤换了,又对着镜子梳齐头发,然后说我到外面走走。贺驼子还在回味刚才的快活,说要得要得,我晓得你心里有事,散散心,早点儿回呀!
我大姨走到摇窝前,弯腰亲了亲睡得正香的小珍珍,然后走了出来,走进塅里,走向村口。
一弯上弦月停在天边,四遭笼着一片灰色的朦胧。
十三
不知什么时候陈劳武把那半瓶啤酒喝了,又用牙咬开一瓶,我握着酒瓶,与他碰了一下,又听见咕噜咕噜的喝酒声。他说给我一支烟。冒着红光的烟头吱吱地响,忽明忽暗,夜色沉重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压抑。那大半个月亮一会儿躲进云里,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我知道,月亮没有这么忙活,是云在忽悠它。
陈劳武丢下烟,捡块卵石,把烟头碾碎。他说:那天晚上,我心情忽然非常差,郁闷得要死,就到村口的河边走走。我刚下放这里,那次开会时,我给你讲过,我在学校表现不好,父亲也关了,被分到这个偏僻地方,队上就我一个知青,感到十分孤独,想说话也没有人说得上,晚上就喜欢来河边溜达。记得那天也有月亮,一钩上弦月挂着,在遥远的西边天际。河边显得凄清、冷寂,河水很满,不像现在这般干瘦。我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忽然见前面有个黑影,社员是不会没事来河边的,便紧走几步,发现还是个女人,步态显得很年轻。我有了好奇心,悄悄跟着,她似乎毫无察觉,走得很慢。待更近一点儿,我认出他就是队上贺驼子的堂客,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外地妹子。平时很少见她出工,有人说是贺驼子娇她。有几天在塅里踩草,她来了,挺着个大肚子,却不与人说话,听人叫我“武知青”,她便多瞄了我一眼。
踩草这活,轻松,戳根竹竿,只有脚用力,一群男人、女人在一起,插科打诨,快乐溜子经。但她喜欢一个人落在后面,默默地踩。贺驼子那副生相,望了都怕,怎么能抱得美人归?我细声问旁边的社员,我新交的回乡知青德古佬,他说:在娘家出了事,只好带着“野种”匆匆嫁了,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他也气愤。
这时,后面响起《北风吹》的旋律,是她在轻声哼唱,带点儿小提琴风味。德古佬转过身喊:欢迎娴嫂子来一个!大家都转身对着她,一顿乱叫:来一个!来一个!她并不慌张,稍稍运气,亮开嗓子就唱了: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我盼爹爹快回家,
欢欢喜喜过个年……
她的嗓音甜美,不做作,用现在的话说,具有原生态的民歌味,她又唱得那么深情,专注,唱到最后时,她眼眶里泪花闪闪。德古佬用手肘碰碰我,我懂他意思,一时不晓得哪来儿的勇气,接着唱了杨白劳的那段: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你爹我钱少不能买,
扯下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喜儿扎起来,
哎——扎呀扎起来。
田里嗬呵喧天,我看见她笑了,又哭了。
我脑子里放了一阵“电影”,再一看,前面的黑影不见了,赶紧往河里一瞧,她在那里!水已齐她胸了,我飞跑过去,把外衣一甩,就向水里扑去。我抓住她时,她身子已经起浮,我用老劲才把她拖到水浅处。她站起来,对我又打又踢,我死死抓住她一只手,任她挥脚舞手乱搞一气。她折腾累了,软软地往水里倒时,我才抱起她,走上河滩。刚把她放在石头上坐下,哇的一声,她吐出几口水,然后往地上一栽。她一身冰冷,我给她穿上我的外衣,背起她就走,把她交到贺驼子手上。
这个事我没对任何人讲,连德古佬也没讲,她本来遭人议论,我不想再给人增加谈资。几天后才见到她,她好像大病一场,瘦了很多,无精打采,仍是不与人多说话。她见到我时,笑了笑,那种感激的笑,不知是感激我救了她,还是感激我没把这事说出去。有次收工时,她走过我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晚上去河边,就匆匆走了。
等天完全黑下来,我来到河滩,她已坐在石头上,见到我,指着旁边一块摆好的石头,你坐。我坐了,一时都没说话,她抓着一把小石子,不停往河里扔,水里发出响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大。我说:莫扔了,会让别人看见我们的。她扭身对着我,咯咯地笑起来,这笑声更让我紧张。她说:怕么子?你个城里来的知青,胆小鬼!我胆子是不大,却最听不得别人说我胆小,一被激将,我抓起石子,大把大把往水里扔:我怕?我怕?她笑得更厉害了,干脆捡起大卵石,用双手扔去:怕个脚转筋!怕个脚转筋!我也搬起一块大石头发力丢去,落到深水里,噗通一响,溅起好高的水花,在夜色里发亮。
那时我们还很年轻,免不了孩子气。这么闹了一会儿,我觉得很快活,来到农村后的压抑情绪得到些许缓释。她也把大辫子一甩:哎哟哟,快活!快活!
我们玩儿累了,又坐下,我问你有什么事?她说你救了我,我家驼子蛮感激你,请你明天去我家吃饭,我家里腊肉几好吃!我谢绝了,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有了第一次,以后就会有若干次。我们不时就到河滩上玩,像两个没长大的小孩,追啊,闹啊,还打打耍架子,偶尔,我甚至把德古佬也喊来一起疯。开始我还有些怕,后来就一点儿也不紧张了。怕个脚转筋!——我学她的话。我们年龄差不多,谈也谈得来。我感觉她读过不少书似的,哪像个农村的小学生,历史典故她晓得好多,古典诗词不默神就能背出上十首,还能做点儿分析,让我这个初中生汗颜。有次我问她怎么晓得这么多?她神情一下就黯淡了,说是一位老师教的。我说不信,她说信不信由你,我说那你就教我,她说我不教你,我说怎么就教不得,我来接受你的“再教育”。她摇摇头,我说我回家给你带几个漂亮头发夹来,感谢你。她哼一声,想拉拢我?告诉你,这一教就会拐场,我奇怪,问教一教会拐到哪里去?她就说,不讲了,不讲了!我一定要她讲,她说我讲出来会吓死你。我说,我男子汉还会吓死?她叹口气,真拿你没办法!于是,她就把在娘家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尽管已经知道她在娘家出过事,但我绝想不到她的经历这么凄惨,爱情这么感人,心里一时百感交集,佩服、气愤、同情、怜爱,甚而有些倾慕。说到后来,她哭了,把头歪在我肩上,我把身子倾斜过去,让她靠得舒服一点儿。这个犟倔的妹子哦,心太疲惫了,太需要一个休憩的港湾,然而贺驼子能吗?我忽生出一种柔情,用手轻轻抚摸她那柔软光滑的头发,面对静默的河水,我把牙咬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十四
这以后,要是有几天没能和她在一起,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甚至像丢了魂一样,是那么难挨,那么渴望。白天出工,我便找机会和她在一起,也不时邀她去河滩。晚上我去河滩等待,有时她来了,有时我白等了。她毕竟要带孩子,还有家务,倒是贺驼子随她,放她的敞牛。当然我们这么接近,社员都看在眼里,却不以为然,除几个嘴碎的堂客阴阴地说几句外,大家似乎熟视无睹。
这个地方,安宝,你也知道,是属于古梅山文化的覆盖区,封建礼教的土壤不甚深厚,民风开放,男女之间的交往也很随意。有了家室的男女出了轨,只要双方不打得头破血流,大家都不会大惊小怪。年轻男女在一起打闹玩耍,即使出点儿格,更不当回事。因为穷,娶不起堂客,兄弟两人共一个女人的事,在这里也不稀奇。
倒是德古佬对我说过:你不要与我娴嫂子太走近了,我这人会看相,她是水火,她一个浪打来,你会淹个半死,那火一燃,你会烧成灰烬。我说,你莫吓我,真要是淹死成灰,也无所谓!我是信口开河,玩笑一下,也觉得有大半年了,我和她经常待在一起,没有什么被烧被淹的迹象。
但还是出问题了,出在她学游泳,要我来教她的事上。
搞“双抢”了,晚上就会有人来河边洗澡,男人是短裤、赤膊,女人则是短裤、胸兜,烈日下劳累了一天,到凉爽爽的水里泡泡,是很惬意的事。我是天天去的,仰在清洌的水面,看天上的星星,什么也不去想,那些烦恼和迷惘,就会暂时离我而去。有天插秧时,我和她挨着,她问我晚上去河里洗澡吗?我说去了呀,她说那我也去,你教我游泳好不好?我说你一个妹子,学什么游泳?她头一偏,做个鬼脸,声音很小:我要是再投河怎么办?我说,相信你再不会做蠢事了。她说,我觉得活着没意思,说不定哪天又会往河里跑。我故意说,你跑就跑,我不会再救你了。她对我眼一横:你教不教?我说不教!她说那好,以后我再不跟你耍了。我只得答应了。其实,我心里并不像我口里说的这样,而是有种朦朦胧胧的向往。
去河边洗澡的社员,洗干净身子就上岸走了,她要学游泳,我得教她、陪她,我们就会待很长时间。她胆子大,悟性高,洗过三五次,就能“狗刨”了,还能潜水。有次,好像天要下雨,其他人都急急的走了,就我们俩人在河里扑腾。我觉得有些累,就坐到岸上看着她游。游着游着,她就往深水里去了,叫都叫不住,她还对我招手,喊我下水,我才懒得去。一会儿,就见她在水里放肆挣扎,很快人不见了,我叫声不好,扑到水里向她游去。水面黑乎乎的,哪有人?我急得头发根根竖起,这时她突然从水里冒出来,一下扑到我背上,让我呛了一口水,她却咯咯咯地笑得水面都发颤。
她抱着我的脖子,不肯下来,要我背着她游,我哪还有劲,勉强游到浅水处,驮着她用力站起,再慢慢坐下,同时把她一甩。她身子下来了,手却没松,在我坐到水里时,她一下跌落在我怀里,我直喘粗气。她干脆一屁股坐到我大腿上,几乎脸挨脸地对着我。肌肤光滑,乳房柔软,容颜美艳,身子滚烫……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一把抱住她。她把头垂到我肩头,喃喃地:抱紧我,抱紧,抱紧……我再也无法克制了,开始在她身上动作,她猛然一推,我倒在水里,但我哪里舍得放手,坐起死死拖着她。她说:你要清楚,我是有家有崽的人了,只能这样了,这样了!我那青春膨胀的身体哪听这些话,又把她搂进怀里,任她捶我咬我,粗暴地使她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
这时,天下起了大雨,越下越急,远处响起雷声,风也来了,呼啊呼啊地,河水涌上滩头,把临近的乱石打得哗哗响。我抱着她坐在水里,在大自然的奏鸣曲里,完成了我生命中神圣的第一次!
十五
陈劳武说到这里,站了起来,身体有些摇晃,我忙扶他,他一把推开,我还没醉呢!然后把手里的酒瓶,使劲往河里投去,咕隆一声,平静的水面打碎了。
是的,神圣的第一次!他对着河水,并不看我:也许你会在心里笑我,但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将永远视为我生命的神圣!
他转过身,打着拐脚,在石头上坐下,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事,同样,有了一次,二次、三次……就会接踵而来。我们在一起,我感觉她比我还迫切、强烈。她是那样的恣肆、癫狂,甚至还有些放荡,我努力迎合她,满足她。每次她都是那么主动,以她为主导去做,现在我会理解这是她强烈的女性意识与个性,在借助性事而张扬。当时我觉得,一个年轻生命,在那样令人压抑的家庭环境里,渴望一种宣泄。贺驼子的腰越来越弯,身子成了一张弓。你想想,这样的弓,怎么行?我还感觉出,她疯狂,不仅是生理的需要,更是情感、心理的需要。每次,她不断地要我抱紧她,我抱得实在紧了,她还要我用力。后来我读了弗氏的心理学,才知道,做爱时的这种现象,是人的潜意识中,抵抗孤独、紧张、恐惧、无助的流露,也就是说——噢噢,今天我不和你讨论这些。
一年后,我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父亲是一家大型企业的厂长,从“牛棚”解放出来了,工厂正招工,就让人带着指标把我招了去。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呆滞好久,才慢慢说:你也走了啊!那么失望、哀戚、悲伤。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来到河滩,她比任何一次都显得疯狂,我懂得她的苦楚,我激动起来,就说回城后,我一定会来娶你的!她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我知道她是不相信。
是啊,我是个不可相信的人。进工厂后,我给她寄过钱,她收过两三次后,再寄去就被退回了。我们还通过几次信,她在信中只说说一般的话语,没有思念,没有热情,更没提我曾经的承诺。我也曾向我母亲说起过她,我母亲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她是有家有孩子的,你这是破坏别人的家庭!这可能吗?!我想想,是不可能。这期间,我从德古佬那里得到过她的一些消息,她终于给贺驼子生了个女儿;她与队上的两个老光棍似有暧昧关系,这是在贺驼子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以后。这能怪她吗?你想想,要养活一家四口,带大两个孩子,要给贺驼子治病,她一个女人,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后来我考取了大学,慢慢地将她淡忘了。
人到中年,心境有了变化。每当想起她,我会觉得愧疚万分。有首流行歌曲《小芳》,听人一唱,我就感伤不已。我常常想起她不幸的遭遇,想起她曾给我的欢乐、激情和温暖,在无人的深夜,我会放声大哭。安宝,我向你交代,我那时还有过其她女人,有比她更漂亮的,有气质修养特好的,但我在她们身上,却找不到与她一起时的那种感觉。我不敢去找她,因为我无颜再面对她!我条件好些以后,给她寄过一笔钱,是匿名寄的,想退也退不了——算是一种良心的自我救赎吧。昨天我接到德古佬的电话——他后来参了军,转业后我们在一个城市——我想,我无论如何要去的,去见她最后一面,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想起我大姨的死,就问:你离开后一直没见过我大姨?他肯定地回答:没有。我又明知故问:那你最近遇到她没有?他奇怪地望着我:那当然更没有!
那个与我大姨最后在一起的男人是谁呢?
十六
从河边回来,农村的那套丧事仪式已经结束,灵堂里反复播放着小提琴独奏曲《梁祝》,说是于珍珍强调安排的。我和陈劳武在灵堂守了一夜,我们很少说话,烟头扔了一地。珍珍说明晚她还要熬夜,要去睡会儿,就走了,我心里那个疑团一直没解开。第二天上午,我大姨出殡,下葬,珍珍更成大忙人。她处事果断、利索,复杂问题在她这里一下变简单了,她身上有着我大姨的影子。
吃过午饭,珍珍喊我去她楼上的房间,坐下后,她开门见山:安宝兄,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个结,我母亲的死,我也不知怎么与你说,哦,你先看封信,就清楚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折叠的厚厚信纸,递给我。
我急急地展开——
珍珍,我亲爱的女儿:
没想到,我与你还没来得及父女相认,我就要离开你,跟随你母亲匆遽而行了,请原谅我,珍珍!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没有抚养过你一天,没有在那些艰难日子里给你和你母亲哪怕是一点点的支撑,我是带着一种赎罪的愿望离开人世的,我的孩子,你能够理解我这个有罪的父亲么?
为了不让我与你母亲有些离奇的死亡被人误解放大(也为避免公安部门的介入),我将我的一些情况,以及我和你母亲见面后的情形记下来,留给你,一作说明,一作纪念。
当年,我被判刑送到劳改农场后,万念俱灰,特别是想到你母亲,将因为我而不知以后会遭受怎样的磨难,我简直一天也不想活了。有次在大田干活,我趁管教不注意,用锄头挖破了自己的脑袋,在医院却被救活了。因自杀我被加刑,伤口初愈后,直接转到了另外的劳改农场,这样,外面就传闻我已经死了——其实,我真是生不如死,每时每刻我都在想你母亲,而想到她,我就觉得有毒虫在啃噬我的骨髓……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平反了,回到地区群艺馆。妻子早已与我离婚,带着儿子嫁到另外一个城市,也不让我去见儿子。有次,馆里一位大姐无意中告诉我,我劳改不久,一个农村小姑娘来找过,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母亲!我记得她说过:你讨米,我陪你讨;你坐牢,我给你送饭;一世都不分开!是的,她不会丢弃我的,永远都不会丢弃!我不敢自己去,就托别人去你外婆家农村打听,传来的消息是你母亲已经出嫁到了偏远山区。我曾动过念头去山区寻找你母亲,又一想,我已害了她,难道还要再去打乱她的生活吗?于是,我要求调回了我原来教过书的省城那所大学。
后来,在同事们的热心撮合下,我与一位失去丈夫的学校图书管理员组成了新的家庭,我们相互尊重,生活过得平静而平淡。我到七十岁才正式退休,不久我老伴病逝。独自在家,我对你母亲的思念愈益强烈起来,尽管几十年过去,与你母亲在一起时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却依然是那般清晰,宛若昨天!我常常拿出那半条白底起小红花的手帕,默默抚摸。这是那年我被锄头伤了脚,你母亲给我包扎伤口留下的,也是我身边唯一的你母亲的纪念物,即使劳改时,我也没有弄丢。半年前,我又萌生了寻找你母亲的念头,我想看看她,只看看她!我的学生很多,就要他们去打探你母亲的消息,一周前,他们弄到了她家的电话号码,还告诉我,她有个叫于珍珍的女儿在Y地区人民医院工作。我欣喜若狂,我记得以前群艺馆那位大姐说你母亲来找我时,还背着一个小毛毛,现在她女儿叫珍珍,我马上意识到“珍”和“钟”在方言里是一个读音,她是不愿意忘记我啊(而且这个珍珍也许还是我的女儿)!就像我后来改名为“钟念贤”一样,是为着一种记忆和纪念。我却一直不敢去按那个号码,犹豫了几天,我决定先来看看你。
我来到Y地区,去人民医院挂了你的门诊号,当走进你那间诊断室时,我紧张得身子摇晃,你站起来将我扶住:老人家,您坐好。我惊呆了,你的眉眼长相,你的声音和神态,简直与你母亲一模一样!然而你看上去那么年轻,让我在心里立即否认了你是我的女儿,想想,已经四十年了啊。我也不敢向你打听你母亲,怕引起你的猜疑,怕给你和你家人的生活再留下阴影。珍珍,你还记得吗,那次你仅为我开了安眠药和调整心率的药,我眼睛痴痴地盯着你,与你唠唠叨叨,不愿离去。你可能在想,这个老头是不是还需要心理治疗?我是想多看你一会儿,也是在多看你母亲一会儿。那次,我们父女总算见了面,我也死而无憾了。
回到省城,我鼓足勇气,终于摁下了那几个数字,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喂,哪个?嗓音有点儿黯哑,但我仍然判断出是她的,这么多年来我耳边里不时盘旋着她的声音,即使碎成粉末烧成灰,我也能听得出,手在抖,嘴也抖,好久说不出话。
她又在那头:喂,喂!
我猛然梦醒过来:我,我是钟一钟。
哪个?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是钟、一、钟!
钟一钟?不是,你不是的!你到底是哪个?
我是钟一钟呢,你听我……
我还有事去……
你等等,等等!我放了话筒,跑去取来小提琴,连弦都没调,对着话筒拉响了《梁祝》。拉了一会儿,我再拿起话筒,那头传来哽咽声。
你相信我是钟一钟了吧。
你是“坏分子”钟一钟?
是,我是钟一钟,煮一煮……
钟一钟,你冇死啊?!
我冇死,冇死!
你冇死,怎么这个时候才冒出来,娘个脚转筋哪……她压抑地哭起来。
待稍微平静,我给她简要地讲了这些年的经历,然后我说想和她见见面。她说你不要来,我已经老得像树兜子了。我坚持着。于是,我来到县城,她从乡下也来到县城,生离“死”别四十年后,我们终于重逢。
说也奇怪,分开这么多年,我们见面后,短时间里虽有些拘谨和陌生,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好像是经常见面的老朋友。我们回忆过去的日子,讲述后来的经历、生活,我们像小孩子一样,一起哭,一起笑,甚至还疯闹着,感觉我们都“穿越”了,自己正年轻。一怀相思,数十年离索,生“死”两茫茫,“乐莫乐兮重相逢”啊。年轻时我们共同栽培的爱情之树,竟然枯木逢春!珍珍,你不会笑话我和你母亲吧?这是我们那一辈的爱情啊!一旦身心交付,便铭心刻骨,不弃不离,时间和空间,磨难和折腾,都不能将它分割!
晚餐时,我和你母亲都饶有兴致地喝了些红酒,带着微微醺意回到宾馆,我们喝着茶,聊天。你母亲向我详细地说了你,珍珍,我知道你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长大后又那么认真、发愤读书,参加工作后,省吃俭用贴补家里;你是个懂事、懂得感恩的孩子,你给你养父积极治病,你养父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是很难活到今天的……珍珍,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感到欣慰!我也感谢贺大哥,是他在你母亲最艰难的时候接纳了她,对她又是那样的宽容、宽厚;珍珍,你母亲走了,你更要多多关心他,这个不幸而苦命的人。
我从包里拿东西的时候,将那半条手帕顺带了出来,她瞪大眼睛看着,忙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也是半条手帕,我们一起在桌上拼拢,仍是一条完整的手帕,白底起小红花!一半已经褪色,上面有暗黑的斑迹,另一半还是那样新艳……我们大笑,而后又抱拥而泣。
几十年了啊,我们没有这样贴近过,这时,我们仿佛找到了过去年轻时在一起的感觉,越抱越紧,那久远了的青春血液开始在身体里奔涌,冲开了紧闭已久的情爱之闸,便也“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我觉她还是那么有活力,那么有激情,那么调皮可爱,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是那么主动,就像她的个性,凡事都要占个上风。我也让她主动着,我知道,她一辈子太被压抑了。她甚至像当年那样念着“蒸一蒸,煮一煮,蒸笼发粑粑,煮锅大南瓜”,让我乐不可支。她还捶着我的胸脯:坏分子,坏分子……突然,她一下扑了下来,我以为她累了,便紧紧抱住她。过了好一会儿,她仍一动不动,身子也在冷下去,我感觉不对头,让她躺好,发现她已没有鼻息,没有脉跳了……
我害怕、慌乱了一阵,终于镇静了下来,我想,既然几十年后,我们重逢之时,她死在我怀里,这一定是上帝的安排!我在她带的包包里看到一瓶地高辛片,既然有心脏病,她怎么还那样不管不顾呢?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命运是无法抗拒的。
是的,是我害了她,似乎又可以说,是她成全了我们俩人!这时我变得异常清醒,我要跟随她而去,她说过的,一世都不分开;但是我们分开得太久了,这次相见,我们再也不能分开!
我给她整理好衣服,让她静静地安卧着,把那条拼拢的手帕放在她手上;然后我从包里掏出随身带的小水果刀,我在写完这封信后,将割腕伴她共赴九泉。珍珍,我有个要求,到时请将我葬在你母亲身旁,不要立碑,我不要名分,只要能永远伴随着她!
珍珍,我亲爱的女儿!我们好不容易相见,却又要分别了,我还没听见你甜甜地叫我一声“爸爸”,你也没听见我用父亲的口吻叫你一声“珍珍”;然而,我再不能让你母亲孤单地上路,哪怕再延误一点儿时间,我也不能宽恕自己。孩子,我是和你母亲、我心爱的娴鬼婆牵手而去的,“所以牵了手的手,来世还要一起走”——而且我也愿意在她面前永远“被动”,让她“主宰”——祝福我们吧!
你的有罪的父亲 钟念贤(钟一钟)
×月×日绝笔
十七
读完这封长信,我一时无语。
珍珍说:宾馆发现了他们,就向公安报了警。我生父在另一纸条上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公安马上就联系到了我。
我问:那你生父怎么安葬呢?
她说:我已与贺爸爸说了,他同意在我妈妈旁边安葬他。下午我就赶到长沙去,明天参加他的追悼会后,将他的骨灰护送回来。
我站了起来:好嘞,娘个脚转筋!
张吉安:男,湖南益阳市人。一级作家。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协《文学界·文学风》杂志社。著有散文集三种、长篇小说一部。曾获上海萌芽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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